那人仿佛苍老了许多,虽然样貌不曾有多少改变,可他的双眸更加幽深,眉心也有了皱痕。

宴会已至高|潮,酒至酣处,众人便渐渐放开来,或诗兴大发,或对弈小酌,或勾肩搭背,对坐在主座上的座师也不那么诚惶诚恐了。

在众人皆醉的时候,只有他,身着一身大红的官服,正襟危坐,静水流深一般。

突然他深潭一般的眸子微微波动,刹那间转向高润所在的方向。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高润的心跳猛然拔高,他慌乱的藏到树后,不敢探头,只盼对方没有发现。

唐宁很少喝酒,守孝之后更是滴酒不沾,今日他被灌了许多酒水,就算古代的酒纯度很低,他也开始头晕目眩了。

唐宁正揉着眉心,低头的时候却发现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跳进了酒盅里,这会已经翻出酒盅打醉拳了。

唐宁伸手去抓,抓了两次都没抓准,小黑好似变成两个似的,他感觉不妙,第三次扑住小黑,戳着它的小脑袋,嘿嘿道:“咱俩都多了,走,跟我醒醒酒去,顺便把你这满身的酒气洗洗……”

高润在树后呆了半晌,待心跳平复下来后,才敢探头出去,却见那主座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心随之一空,正努力搜寻,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头,一下子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中。

时间随着他的心跳,刹那间停止了——

高润的眼眸中,满满地映着眼前之人,他的挚爱,他的老师……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远,高润回过神,突然转身,就要向着侧门飞奔……

白色的衣袖擦过红色的官服,只有一瞬间的缠绵,就在分离的那一刻,徐元突然动了,他抓住了高润的手,用力一扯——

高润猝不及防,一个回身,扑进了他的胸膛。

背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按压住,高润仿佛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眼角却滴下了泪,这个怀抱,是他日思夜想的怀抱,果然如他无数次幻想的那般温暖,让人沉醉。

这一刻,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高润觉得,哪怕下一刻他就要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也许,他活了这一世,吃了这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这一个拥抱。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高润,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这个拥抱。虽然他现在得到的拥抱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同情,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他不能害了他。

而且,如今的他也配不上他了。

高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他身上独特的味道吸尽,存入肚子里,渗入骨髓中。

下一刻,他突然发力,挣脱了徐元的怀抱,就要离去。

徐元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高润这次有了准备,没有被拉回去,两人陷入僵持。

“怎么?你这是在可怜我么?”高润冷嘲道。

徐元没有开口,深深看着高润,仿佛要把他刻入眼底一般,手也抓得更紧,抓得高润的胳膊生疼生疼。

“你对我根本没那意思,当初我对你那么好,你都没有理睬,如今我们六年没见,你却突然凑上来,你是看我伺候一个老男人,觉得我可怜么?哼,别忘了,你也和他一样老!你以为我就稀罕你这样的施舍么?你……”

高润下面的话被突然的吻堵了回去——

高润晕了,脑袋一片空白,浑身一软,任由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嘴里肆虐,带着与对方身上截然相反的狂热气息,几乎烧化了他的心。

徐元突然把高润压到桃树上,加深这个酝酿了六年相思的吻,他舔过高润每一个牙齿,舔过上颚,攫住他的舌头,放到牙齿间轻咬。咬得高润舌尖微痒,心也跟着□一片。

这一刻,高润突然明了——徐元也是爱着他的,原来他不是单相思,原来他们从来都是相爱的。

下一刻,两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相爱又怎样,他们回不去了,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不远处一颗桃树下,唐宁也背靠着桃树,他觉得清醒了些,又觉得似乎更晕了。

他此刻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他的思维在酒精的刺激下无比活跃。

从对面两人相见开始,唐宁便旁观了一切,他看着他们拉扯,看着他们相拥,亲吻;看着徐元把高润压倒桃树上,震得枝上的桃花,一片一片,纷纷飘落,覆满了树下一红一白两个交缠的身影。

美景撩人,可唐宁却觉得桃花开得如此灼人,却让他全身发冷。

这花海如此美丽,如仙境一般,可在情海中痛苦挣扎的那对有情人,他们身上散发出绝望的寒冷,一波又一波,冻住了所有的嫩枝初蕊,仿若冰花。

唐宁疑惑了,他画那么多美景,那么多美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宁抬头看向头顶开得灿烂的桃花,她们很美,他画的桃花也很美,和真的一样,看到他画的人也觉得桃花很美,除此之外呢?

他只是画了桃花最美的一面,又有谁能从他的画里看出每一朵盛开的桃花,都经历了春寒料峭,都曾经在黑夜中努力绽放。

就像那两人,如果他把他们画下来,该是一副非常美丽的画,花美人美。可实际上呢,他们是那么绝望和痛苦,别人能从他的画里看出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么?

就像一个老人,唐宁能画出他脸上每一道皱纹,可是他能画出这些皱纹后面所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么?

唐宁进入了一种世界,他在想象,十几岁的高润跟徐元的快乐时光,然后是突然的厄运,六年的分离,最后,一切的一切,归于眼前此景。

唐宁终于知道自己的画缺了什么——时间的沉淀。

也许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画意。

一声“唧唧!”震醒了在场的三人,唐宁一摸空空的衣袖,不好——

又一声“唧唧”在高润耳边炸响,两人猛然回过神,同时侧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猴子抓着树干,黑亮的眼睛,因着醉意满是水雾。

它眼珠子来回转动,似是在问:你们两只在干什么?

高润脸色通红,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徐元,一溜烟跑了。

徐元一只手擦嘴,一只手捏住小猴,把他从树干上扯了下来,放到眼前与它对视,小猴满脸无辜,对着徐元的冷脸,似还有些委屈。

“这是你的猴子?”

唐宁怯怯住了脚,“是。”——他不会想捏死他和小黑灭口吧?

“以后不要放出来乱跑。”

说着,徐元手一松,小黑“唧——”一声尖叫,尾巴死死勾着徐元的手指。

徐元哼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对着细细的尾巴,轻轻一弹——

等唐宁手忙脚乱地接住吓坏的小黑的时候,徐元已经大步离去。

唐宁看着那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嘴里喃喃道:“你这个爱闯祸的电灯泡。”

唐宁回到林府书房后,立刻执笔作画。

然而,心中想是一回事,画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唐宁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他凝视这满目桃花,突然沾了透明的胶夜,一朵一朵涂了过去,最后变成了满世界冰花下,一红一白两个飘逸的身影相拥。

唐宁摇摇头,把画放到火盆里烧掉。

忙过了琼林宴,唐宁在京城一下子炙手可热起来,上门说亲的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

唐宁不胜其扰,最后放话要奉养岳父和姨妈终老,才吓退了一批人。

当然除了拒绝媒人,唐宁还要修整圣上御赐的状元府邸。

早在殿试前,唐宁就写信去仓平县,让程先生吕大夫他们全部搬到京城来。

谁想他们人倒是全来了,却是来辞行的。

住了几日后,吕大夫便带着舒鸿宇去了北方采药,这么些年下来,吕宅的存货已经不多,吕大夫上次游历回来后就一直在整理自己一辈子遇到的所有药草,并且编撰成书,可是仍有一些药,他记不清也没有存货了,他便决定最后一次出去寻药,顺便带舒鸿宇熟悉一下,以后这些都是他的任务了。

而程先生却是被水明轩半哄半拉,“劫”去了渭海。

如此,整个状元府只剩下徐莲、唐宁、唐钰三个主子了,当然还有小金和小黑两只吉祥物。

因着唐宁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皇帝很给面子的给他升了半级,从六品翰林院编修,是一甲三人中品级最高的。

翰林院自古就是极清贵之地,清贵之地也很清闲,唐宁入了翰林院之后,每日只要点个卯,象征性整理些资料——这些资料历届编修都会整理,却一直没有整理完,然后便是跟着上司学写诏书,邸报什么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翰林院的三年就是给新人们一个缓冲期,这三年极其重要,能在这三年里看出多少官场门道直接决定了以后能少吃多少亏。

当然清贵之地也不是没有争斗,翰林院势力不少,拉帮结党的不在少数,最明显的分别就是座师,比如唐宁这一届进来的就是一派,既是同年又师从同一个座师,何况他们是新人,难免被老人欺负,更是要团结,若其中一人有了麻烦,其他人是要帮忙的。

可一个派里也有纷争,比如一甲这三个人,在翰林院里就是点头之交,除了点头,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唐宁还好,和同僚上司不远不近,朝中也有符嘉言这个好友互相照应。榜眼瞿敏博年纪不小了,又是勋贵庶子出身,勋贵和文臣不和由来已久,他夹在中间可是受了不少排挤,渐渐便成了透明人。探花林子璋和唐宁差不多大,长得还行,就是性格太软糯了些,整日跟在乔涵韵后头,只把自己当乔涵韵一党的。

不过,总的来说,唐宁在翰林院混得还是不错的,工作轻松,回家还能教儿子功课,逗逗小黑。如果没有徐元总是找他的话,他的日子肯定更是逍遥自在。

唐宁一直看不透徐元,尤其在琼林宴那件事之后,徐元对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徐元越是这样,唐宁越是不安,对徐元更是害怕。

程先生已经算是严厉的了,林清羽更是变本加厉,偏偏唐宁一点都不怕他们,却独独怕了徐元。

徐元找唐宁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海关的建立,徐元是个工作狂,为了工作一个月不回家呆在内阁都是有的,妻妾独守空房是常有的事。

唐宁建议先不忙建立海关,先组建海军,武力是一切秩序的根本。

徐元对此很是赞同,连夜写了厚厚一本奏折呈上去。

“……臣以为,新科状元唐编修殿试之策论十分精妙,虽不能立即见效,却是持久解决国库空虚之法,以微臣只推算,十余年后,海关关税将占四成国库税收。

然欲行此法,定当先组建海军,震慑宵小,方能让大昭商队及他国商队安心纳税,此事宜早不宜迟,臣举荐卫国公嫡长孙夏侯淳为海军统帅。

理由有三,其一,卫国公乃开国元勋,世代忠良,子孙皆是,将门虎子,其能力可堪大任。

其二,夏侯淳乃爱平大长公主嫡孙,天家血脉,忠心可表。

其三,渭海省临海,海运发达,比之其他将领,夏侯淳于海事更为熟悉。

内阁大学士徐元梦叩请圣裁。”

高润手指一寸寸抚摸着熟悉的字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取出红笔,在后面批上鲜红的大字:“准。”

作者有话要说:琼林宴其实是在琼林苑举行的,虽然清朝的琼林宴不会喝得这么离谱,但唐朝时期举行的科举宴会,那些进士却是十分放浪形骸的,我这里是架空,大家姑且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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