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暗卫,墨一的作息安排永远是跟着主人走的。他经常在房梁上、野地里、树上甚至是客栈的**休息,却很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看着有些陌生的床帐,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快速入眠的墨一却失眠了。

渐渐的眼前的床顶上浮现出那个极其消瘦的身影。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中,他一眼便看见了他,他穿着破烂的袈裟,手拄着树枝,可是身形依然坚定,黑幽的眼眸里满是看透世事的通达,似乎一点都不惧怕周围如狼似虎的官兵。

也许他天生就带有这样一种打动人心的气质,墨一被打动了,没有多想便现出身形去救他。

可惜功亏一篑。

明明他没有帮到他,可他看着他的眼眸中依然盛满感激。看着他被那些人粗暴的抓走,墨一的心里莫名的难受。

这种难受让他魂不守舍,连自己的伤也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不想让自己好得这么快,仿佛这般能让自己好受些。

只是因为他的伤,连累了唐大人,墨一愧疚地翻过身。

突然,他听到两个熟悉的脚步声,他反射性的坐起身,想下床迎接。接着又顿了下,平躺了回去,闭眼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谢白筠在门外就听到**的动静,几步进门,撩开床帐,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墨一讪讪睁开眼,下床,跪在踏板上。

唐宁叹口气,弯腰扶起他道:“你受了伤,还是回**躺着吧,小心伤口裂了。”

墨一依然不动。

谢白筠虽然气他欺瞒,可见他这可怜样,只得软下声音道,“你起来吧,坐,说说是怎么回事。”

唐宁也在一旁道:“墨一,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和我们说?自你从琼京回来后,便沉默了许多,虽然你平日也话少,可也不至于这么颓废。”

墨一见唐宁依旧坚持拉他,便也不坚持,也不回**坐着,而是坐到了谢白筠对面。唐宁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坐下后,墨一还是低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就在唐宁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底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只是语气生涩,似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似的。

“我送唐大老爷到琼京后,便一路往回赶,原本一路顺遂,可是在将要出雍州的时候,遇到一队官兵在追捕一名僧人……”

墨一说完,又顿住了,似是在思考后面应该怎么说。

“你出手救了他?”谢白筠追问道。

墨一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官兵不是乌合之众,身手不错,配合亦有章法,我虽有心救他,却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救出人,便是连自己也差点被抓住。”

“你这胳膊便是在那时受的伤?”唐宁问道。

“是。”

“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所有暗卫最开始训练时都必须要背的。我记得你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谢白筠严肃道。

“是,属下认罚。”

唐宁见两人要闹僵,连忙打圆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人之常情。墨一做的也不算错。”

“哼,他见过的不平多了,我没见他哪次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唐宁讪讪道:“也许墨一有什么特殊原因。是不是因为被追捕的是个和尚?”

墨一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着唐宁道:“那个僧人,很不一样。”

谢白筠以为有什么内情,“怎么不一样,那官兵是哪里的,他们又为何要抓一个出家人?”

唐宁也怀疑道:“可是那僧人有什么不妥?别人假扮的?”

墨一连忙摇头道:“不是,虽然我与他不曾说过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智慧的高僧。”

提到高僧,唐宁脑子里便自动套入电视剧里的得道高僧的模样,更加诧异道:“这事真是蹊跷,有谁会对个老和尚下手。”

墨一头摇得更厉害了,“他很年轻,和您差不多大。”

被忽略的谢白筠咳了一声,墨一才想起谢白筠的问话。

“那些官兵是雍州官府派出来的,他们只说是缉拿要犯的,那僧人犯了何罪却不曾提及。”

谢白筠眉头紧锁道:“那就奇怪了。”

不过很快谢白筠就甩开思绪,看着墨一没有血色的脸,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墨一养好身子,雍州发生的事毕竟离他太远,他自己这里还一堆麻烦事呢,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

于是他站起身道:“夜已深,你们也不要再想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想也无用。尤其是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养才是正经。”

唐宁见状也站起,轻轻拍了拍墨一的肩膀,温和道:“不用担心,既然你看那僧人精通佛法,也许他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定。待你身子养好了再回去瞧瞧也无妨,我让小黑陪着你,你好好养伤,它看着你受伤也很心疼呢。”

说着唐宁从怀中掏出早已熟睡的小黑,把它放到墨一没受伤的手上。

墨一看着手心中小黑憨憨的样子,眼神果然柔和了很多,用拇指小心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唐宁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猴,笑意盈满眼眶,这样温馨的画面让人看了心中也满是温暖。

他不想打扰他们,便拉着谢白筠的手悄悄出了屋子。

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已经到了最浓郁的时候,唐宁觉着谢白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正想道别,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人家的手,他压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正想抽手却被谢白筠快速抓住,往回一扯,唐宁便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唐宁脑袋靠着谢白筠的胸膛,鼻尖瞬间溢满谢白筠独特的气息,头顶震动,谢白筠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诱惑。

“子安,夜已深了,让我留下来可好?”

此时唐宁的心早已慌乱无措,他,要不要答应他?

还是不要吧,本来就已经想的好好的,这事缓着来。况且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和谢白筠在一起也只是白白拖累了他。

“这……不好吧?若明日你离开被他人看到可不好,不如趁着夜色离开。”

“可是你我许久不曾相见,知己相逢,抵足而眠,古之遗风啊。”谢白筠再接再厉,“我最近无事,本就想在你府里多留几日。”

“怎会无事?”唐宁奇道,他虽然不清楚谢白筠的摊子有多大,可最近情势紧张,谢白筠怎么也不会无事可做。

“哎,你别看我生意遍布全国,可真正得用的人手也不过是那么十几人而已。而如今这些人手都被调到凤雏手里,我自然不好动作。不仅如此,我还得避嫌,一仆不侍二主,我留在京城只会让凤雏心有疑虑。况且我也好久不曾回昆南了,过几天我得离开京城去昆南看看。”

“你要走?”唐宁心中不舍,竟忘了挣脱谢白筠的怀抱。

“我只是去昆南看看,以备万一,很快就会回来的。”谢白筠神情温柔,轻轻抚着怀里的人。

唐宁心中一紧,京城虽然危险,可谢白筠身份特殊,又有康乐长公主在身后护持,不管最后谁赢了,谢白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顶多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在昆南就不好说了,大昭的诸侯王在各自的封地就是真正的土皇帝,哪怕是在自己的封地里为非作歹,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不是谋反,就是皇帝也不好管教的。昆南虽说是谢白筠父亲的地盘,可到底父子情分浅薄,又有庶弟在旁虎视眈眈,山高皇帝远,谢白筠反倒更加危险了。

唐宁万分不想谢白筠在这种时候去昆南蹚浑水,可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劝阻谢白筠,理智告诉他,谢白筠所做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他劝阻了,反倒让事情更加糟糕。

唐宁沉默半晌只得道:“夜深了,我们歇吧。”

于是一刻钟后,唐宁的大**,一里一外并排躺下了两个人。

可惜夏天炎热,根本不需要盖被子,要不然唐宁这会一定会用被子盖着脑袋装睡。

身边的人靠的这么近,连呼吸都能听见,自从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他们就从没如此亲近过。

唐宁僵硬的仰躺在**,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思绪乱飘。

他不会像上次那样趁他睡着偷亲他吧?

应该不会了吧……

肯定不会吧……

唐宁翻了个身。

如果他真的亲了怎么办?

还是像上次一样推开他吗?

不要吧。

唐宁悄悄吁了口气。

想太远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有点失望呢?

“睡不着?”谢白筠的声音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突然响起。

唐宁身子一颤,真真被吓了一跳。

“你不也没睡?”唐宁有些没好气。

“呵呵呵……我很高兴。”谢白筠的声音随着硬木的床板在唐宁身下震动。

“傻瓜。”唐宁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嗔道。

谢白筠笑得更欢了,唐宁对人谦和,就算是对亲近的朋友也很少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词。

他怎能不高兴,他守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盼头。

“笑什么?”唐宁不满了。

谢白筠终于收了笑,但话里仍然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能和子安秉烛夜谈,我很高兴。”

唐宁没好气道:“哪里来的蜡烛,而且我们也没有谈话。”

接着唐宁又想左右睡不着,不如趁机和谢白筠商量下以后。

于是他收了刚刚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用胳膊推推身旁的人,道:“刚刚我问过你,对于这次的事,你想我怎么办?”

谢白筠沉默了一小会,道:“我建议你外放,流言这种东西,放着不理自然会淡下来。”

唐宁默然,其实他也知道外放出京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

这倒不是什么逃避流言,虽然也有些的避风头意思,但这绝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名声已经坏了,对于一个文官来说名声非常重要,名声毁了仕途也就断了大半。如果他继续呆在京城,别人就会一直记得这件事,一个在别人眼里品德有亏的人就算身处高位也很难服众,既然连属下都管不好,那何来政绩呢。

也许在一些开明的人眼中断袖之癖不算什么,关键是和他搞在一起的是皇子,这就给人一种他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印象。

在官场上混,有缺陷,有把柄,甚至没能力都不要紧,关键是一定要有底线。在众人看来为了上位连自己都卖的人只比那个卖嫡长孙的高莆好那么一咪|咪。

有高莆这个已经上位的人在前,众人肯定不愿意另一个高莆登上高位,显然如果没有特别大的贡献的话,他想在京城升官难上加难。

这种时候唯有外放,不管怎样,外放的官要比京官容易出政绩得多,等他在外面积累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政绩,那时他年纪大了,容貌自然不如年轻时,且京城的人不一定还记得当时事,皇帝都换了一个,他再回京城就能站稳脚跟。

如果唐宁孑然一身的话,说不定他早就甩甩衣袖潇洒得离开了,可偏偏他身后还有他最珍视的人。唐宁舍不得离开京城,也舍不得带着年老的长辈、年幼的孩童跟着他一起颠沛流离。

况且京城是他的战场,据谢白筠所说,再过不久也许就要进入夺嫡最激烈的阶段,胜负就在眼前。这个时候让他抛下队友,抛下林清羽自己躲清静,他办不到。

谢白筠见旁边的人久久不语,心中已经有了底,道:“你不愿出京?”

“嗯。”唐宁还想跟谢白筠解释自己为何不愿离京,却发现自己不愿离京的理由哪一条都不能说服谢白筠,反倒是离京的好处一大堆。于是便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没想到谢白筠并没有问为什么,反而跟他说起了留京的事,“留在京城也好,左右你又没有触犯律法,皇上没理由革了你的职位。只是这流言还要传些时候,忍忍也就过了。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朝上也没什么精力管这些破事了。若是凤雏得势,你以后的前途不必说;若是凤维得势,我就带你一家回昆南定居,你可别看昆南民风彪悍,可山清水秀风景明丽,最是适合作画不过。有我在,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昆南随你想去哪都行。”

唐宁没等谢白筠说完,突然翻身俯视着谢白筠的脸,手肘撑起上身,柔顺的发丝轻轻擦过谢白筠的脸颊,落在他的耳畔。

黑暗中唐宁深深凝视着下方的谢白筠:“为何?”

谢白筠被唐宁这一下弄得有些无措:“什么?”

“为何你对我如此纵容,你想的没错,我离京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我一说留下来,你却一点劝阻都没有,反倒替我谋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唐宁有些激动,口里喷出的气息直冲谢白筠脸上。

谢白筠却是笑了,虽然只是勾一勾唇角,但唐宁明亮的目光仍然能透过黑暗感觉到,“我想的从来都是,怎么让子安活得自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白筠,”唐宁认真得看着眼前人英俊的五官,第一次郑重的叫出他的名字,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为什么明知他的决定有多麻烦却仍然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为什么愿意为了他而与多年的好友生了罅隙。可是他却问不出口,只因这个答案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既然他给不了回应,又何必再问出口。

谢白筠仰视着唐宁,看见他目中满是我有话说的意思,然两人对视一会,唐宁却突然泄气般的躺了回去。

谢白筠忍不住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想追问下去,想逼出唐宁的真心话。

可他转念又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本来唐宁的名声已是不好,即便真的在一起,若透出些迹象让人知晓,只怕流言会更加不堪。何况他现在已被凤雏架空,身边除了墨一再无信得过的人手,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唐宁不被伤害。

不够,他的努力还不够多,权利还不够大。总有一天他会让心爱的人能够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表达心意。

想到这,谢白筠也只得放下心思,默默闭上眼睛。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并躺的两人都以为对方已经沉睡。

谢白筠没有发觉唐宁颤抖的睫毛,而唐宁也不曾感受到对方紧攥的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