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阳刚刚露出羞涩的脸蛋。

唐府众人已全部围桌而坐,下人来来去去端着碗碟。

谢白筠厚着脸皮坐在了唐宁的上首,再上边就是程先生,唐宁的下边是唐钰,对面是舒鸿宇,舒鸿宇上首是吕大夫。

桌上氛围有些凝重,最近糟心事多,众人心情都不好,程先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旁边的谢白筠,在谢白筠转过脸看他的时候又把视线收回,默默喝起了粥。

若是程先生对他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谢白筠反倒安心。可现在程先生这种态度,倒让谢白筠有些忐忑。

其实谢白筠是当局者迷,程先生一直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要是不满意他,脸上肯定会显出来,说不定还会出口为难他。现在这样无视他,至少表示程先生不讨厌他。

谢白筠和唐宁以为他们之间的事很秘密,其实程先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目光如炬。谢白筠对唐宁的那点小心思,程先生早几年就看出来了。他又不是那种古板迂腐之人,甚至在不拘一格的康乐长公主眼里,他就是个狂生。什么断袖之癖,在他这等狷狂之人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程先生真正看中的是感情,若谢白筠是真心,又能用真心打动唐宁,那是他本事,他没必要也不屑于棒打鸳鸯。

虽然程先生在妻子去后一直没有续弦,但这只是因为他没有碰到入眼的人罢了。为人守节什么的,程先生对此嗤之以鼻,若是真有感情,难道续娶或者再嫁了,就表示摒弃前尘了吗。程先生心疼爱女,可是唐宁也是他当作亲儿子养大的弟子。女儿已经去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唐宁孤独终老。因此,在女儿去世后,唐宁沉迷慧一法师的画作的时候,他便对谢白筠的示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其实程先生对唐宁一直有种隐隐的愧疚,他明知道女儿不能陪唐宁白头偕老,却还是偏心爱女,把女儿嫁给了他,让唐宁饱尝丧偶之痛,更让唐钰从小就失了母爱。

因此当他看到谢白筠坐到唐宁身边的时候,他实际上是有些期待的。这些年谢白筠的锲而不舍他一直看在眼里,而这会唐宁遭了这样的事情,他还不离不弃。对谢白筠的这份执着,这份真心,程先生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满意的。

吕大夫老而成精,程先生想到的,他只能看得更透。因此他更是坐得住,默许了谢白筠的位置。

舒鸿宇看谢白筠的目光倒是十分不善,虽然他也说不出为人周到的谢白筠有什么不好,可是看他和唐宁坐在一起的样子,舒鸿宇就觉得莫名的碍眼。但是他敬重在座的长辈和唐宁,他们没开口,他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唐钰,在他眼里,谢伯伯是爹爹的好友,是他最喜欢的湛哥哥的爹爹,他出现在家里不是很正常吗,就像他偶尔也留在湛哥哥家吃饭一样。

没人开口问,谢白筠提前想好的借口也没了用武之地。唐宁也想了借口,其实他也有些尴尬,昨晚一时冲动留下了谢白筠,完全忘了今天众人看到家里突然冒出了个外人会怎么想。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潜移默化地让家里人慢慢接受他们的感情。

吃完饭,程先生发话让唐宁到他书房一趟。

唐宁和谢白筠对视一眼,便很听话的跟在程先生后头走了。

当初搬到京城时,程先生的书房是新建的,除了一些必备的常用书,架子上几乎是空荡荡的。这倒不是说唐宁不用心置办,而是程先生爱书成痴,不仅爱看书,也爱搜集书。

他十分享受这种收集的过程,现在这个书房里的书,每一本他都能说出来历,或是水明轩赠送,或是逛街时偶然所得,哪怕是江南的弟弟给他拉来一车,他看到其中一本也会有这是弟弟送来的印象。如果唐宁猛不丁的给他一个堆满书的书房,没有中间的过程,程先生只会有这书房不是自己亲生的感觉。

程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和唐宁在书房聊过了。程先生虽然藐视规矩礼法,但那些规矩在他看来就是糟粕,他虽然狂却不自大,骨子里还是保持者文人的精华的。

程先生一直认为书房是个不能亵渎的地方,一切不适宜的话题都不能在书房谈论,书房就是用来谈正事的。

这一点唐宁心中有数,心态自动调整到年幼时的学生状态。然程先生并没有坐到书桌后面,反倒坐到了小几旁的椅子上。

唐宁顺着程先生的意思坐在他旁边,两人相距很近,看样子程先生并没有训教的意思,是想叮嘱他几句。

果然,唐宁刚倒满茶,搁下茶壶,程先生便开口道:“子安,最近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肯定是被陷害的。”

事关林清羽清誉,事发这么久,唐宁并没有对程先生和吕大夫解释半句,当日的情况他是真的说不出口。程先生和江南程家并没有断了联系,他的庶弟对他言听计从,程家在京城的经营这几年差不多都到了程先生手里,程先生对唐宁这件事也仔细调查过,可惜他知道的和京里权贵知道的差不多,事实真相如何他并不知晓。反正不管事实如何,他们永远都是相信唐宁的。

出事后一直紧绷的唐宁,只因为程先生这句话便陡然放松下来,被人相信的感觉真好。一瞬间唐宁勇气大增,流言算什么,只要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他就无惧外面的刀风剑雨。

程先生见状,便知他原先的云淡风轻不过强撑罢了。不由伸手拍拍唐宁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如此在意,这事虽然棘手,却也并非无法可解。子安,你如今不过二十余许,以后的路还很长,宦海浮沉,岂能让这点风浪打倒。这世间最大的事莫过于一个死字,死了一切可能皆无。只要活着,便有翻盘的可能。只要不是涉及生死的事便是小事。”

唐宁认真听了,拱手道:“先生教训的事,是我浮躁了。”

程先生欣慰笑笑,然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却明了这是唐宁遇到的第一道大坎儿,否则平日从不过问唐宁正事的他,此时怎么会特意把他叫来指点呢。

“说说看,这事你想怎么解决。”

唐宁抿了下唇,有些气势不足道:“该怎样怎样,流言而已,不理就是了。”

“啪!”的一声震得唐宁身子一颤,桌上茶杯被震倒,茶水撒了唐宁一身。然而他却无暇顾及,他知道程先生不会同意,却不知他会如此的震怒。

“胡闹!”

程先生刷得站起身,来回跺了几步,又狠狠道:“真是胡闹!”

唐宁恭敬地起身,沉默以对,此时不宜过多解释,他也不知如何解释。

程先生来来回回几趟,自个生了会气,瞥了垂头站着的唐宁一眼,见他一副铁了心地样子,气哼了一声,用力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上。

程先生这几年生活平稳安乐,又有水明轩在旁讨好,年纪越大越有老小孩的脾气。

唐宁知道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索性等他脾气下去了再好好劝说。

程先生又闷闷坐了一会,胸口起伏总算渐趋平稳,过了气头,他自然想明白了唐宁为何不愿离京,不由气道:“我弱冠时便想游历山水,寻访大昭奇景,可惜一直未能成行,原本留在京城含饴弄孙也未尝不可,不想你有如此际遇,可见天意如此,让我遂了如此心愿。可你竟是不愿离京,想气死我不成。”

程先生想什么,唐宁如何不清楚。也许程先生年轻时确实向往寄情山水的生活,可如今程先生年逾五十,只怕更想在家守着儿子孙子安稳过日子。

于是唐宁便道:“我知您的意思,可是吕伯伯说您身子有些虚,不宜长途跋涉,若只是动一次就罢了,可我是外放,三年换一任,如何能安定得下来,钰儿还小,自是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可若是不带他,又怕他伤心,一直照顾他的徐姨和几个玩的好的侄子都走了,我如何忍心离开他。

再说,现在老皇帝重病,若是二皇子成事,谅别人也不敢背后编排皇帝,京城的舆论您还不知道,都是墙头草,只要有权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这点子事到了那时说不得还是一段佳话呢。若是二皇子事败,他不是九五之尊,我自然不会是什么佞幸奸臣,也就无所谓攀龙附凤了。”

唐宁舌灿莲花,可程先生也不是好糊弄的,“狡辩!若二皇子成事,他能管得住别人的嘴,还能管得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你在京城每升一级,别人就不服一分,他们不会看你的功劳多大,只会想你是靠着谄媚皇上得来的。若二皇子事败,成王败寇,那些官员为了讨好新君,一定会对二皇子落井下石,你和他这事是现成的把柄,文人的嘴你还不晓得,一定往死里作践你。”

“按着您的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官员任命都归皇帝管,我就是外放升官,他们一样会不服啊。”

“你,你想气死我不成。”程先生捂着心口,脸都气红了,“外放和留京能一样吗,京里势力复杂,比你大的权贵多如牛毛,你名声又毁了,如何能经营人脉。在京外,消息不灵便,拉着水明轩、林清羽甚至是程家的大旗,你想拉多少门客不比京城容易?等你自己立起来了,谁人敢说你!”

唐宁知道此时自己外放为上,却不知程先生想得比他还深,不由惭愧地看向程先生。

不想,这一看却让他大惊失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书桌后,将将接住程先生的滑落的身体。此时程先生气红的脸血色尽褪,唇色更是隐隐发青,连呼吸都微弱起来。

唐宁抖着手努力放平程先生,一边嘶吼道:“来人!快来人!”

程先生的书房一贯不留人伺候,好在唐宁声音大,小厮离得不远,连忙跑进来。

唐宁用力掐着程先生人中,红着眼瞪着小厮:“快去喊老太爷,舒鸿宇!随便谁,快去!”

小厮知道出大事了,没等唐宁喊完,便拔足狂奔而去。

唐宁看程先生呼吸艰难,连忙颤抖着解开程先生衣扣,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先生,撑住,你说什么我都听,只求你撑住!别离开我,想想钰儿,你撑住,吕伯伯快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时辰后,程先生卧室的外屋,唐宁搂着唐钰,谢白筠半搂着唐宁的肩膀,陶管家,陶婶子都在一旁伺候,几人都焦急得看向里屋——吕大夫和舒鸿宇都在里面。

不久,吕大夫带着舒鸿宇出来了,几人簇拥而上。吕大夫见到满屋子人就烦道:“都挤在这干嘛,打扰敏之休息,快散了。”说着也不看众人,径自走出门。

众人又巴巴地跟上,舒鸿宇却没动,喊住陶平,让他跟着自己去药房抓药,又吩咐陶婶子把药炉挪到这边廊下。

吕大夫并没走远,就在程先生平时会客的小厅坐下,还没坐稳,唐宁便急急问道:“吕伯伯,先生怎么样了?”

吕大夫哼了一声,没答话。

唐钰见状可怜兮兮地喊:“爷爷!”

吕大夫看着唐钰恳求的小眼神,方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心疾。”

“又是心疾!”唐宁心下一凉,难道他遭了心脏病的诅咒不成,怎么亲近的人都遭了这样的病。

“哎!也怪我,见他平日脸色不错,只是有些体虚,只想着人年纪大了不可避免的,大意了。”吕大夫自责道,接着又狠狠瞪了唐宁一眼,“即使如此,敏之这些年养尊处优,虽是心疾,小心些是可以避免的,若不是你气他,让他心情跌宕,如何会病发。”

唐宁又悔又愧道:“这可如何是好,先生这病可能治愈?”

吕大夫叹道:“人老了总有些毛病,这病算是轻的,平时根本看不出来,若不是心情大起大落导致病发,别人也很难发现。现在这样也算幸运,若是他哪天在府外病发,我们都不在身边,岂不是更糟。这病不难治,就是得好好养着,切忌大喜大悲,你们也不必因此紧张兮兮的,平时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是刻意惹他生气,偶尔发发小脾气反倒易于疏导。”

唐宁稍稍了放了心,听出吕大夫的敲打执意,后悔道:“是我不好,顶撞了先生。”

见吕大夫又要责怪,谢白筠连忙上前安慰道:“你也是好意,想留京不也是为先生身体着想吗?”

“怎么,你想留京?”吕大夫插口道,他刚刚忙着救治程先生,还没来得及问事情原委,此刻一听,皱眉道:“怪道敏之生气,你这样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他能不生气吗,别说什么为了他好,为了他好就该顺着他。”

唐宁刚刚受了顶撞的苦,这会也不敢辩驳,倒是谢白筠打圆场道:“子安原本是关心先生身体,却不想更气坏了先生,现在子安也得到教训了,下次必不敢再犯的。”

唐宁也道:“原也是我没想通,自以为是为先生着想,却不知保重自己,才是对先生最好的孝顺。”

听到这句话,吕大夫总算欣慰得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你能想通最好,我们这些老骨头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就求个儿孙平安吗。子安,你想想,钰儿总说让我们长命百岁,我们才会努力活久点。反之,若因着我们的身体拖累了儿孙,我们心里如何开心?”

“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唐宁冲着吕大夫深施一礼,脸上多了几分坚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