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醒来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天气炎热,屋内窗户大开着,若有若无的清风缓缓拂过程先生脸庞,为他带来一丝清凉。

程先生这一觉睡得很饱,醒来顿觉神清气爽,呼吸畅快。早先与唐宁争执的不快,在看到唐宁低着头跪在床前的时候也转成了心疼。

唐宁似有所觉,抬头看到程先生柔和的目光,连忙膝行两步,握住先生的手,惊喜道,“先生,您醒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饿不饿?我去唤鸿宇他们过来!”

程先生反握住他的手,道:“不忙,我没事。早上的事是我太激动,吓到你们了。”

唐宁扶着程先生坐起,在他腰后塞了个靠背,方坐到床前踏板上,紧紧握住先生的手,看着他道:“您没事就好,先生,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

看到程先生倒下,唐宁是真的害怕了,他视程先生如父,他无法想象没有程先生的日子。

程先生看着唐宁满含害怕的眼眸,心中不忍,口中却还是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气我,还敢不敢说留在京城。”

唐宁连连摇头:“不了,我一定离京。”

程先生不放心道:“一定要尽快。”

唐宁虽然更想留下来照顾程先生,可这个时候他只有点头的份。他留在京城,只会让程先生更加挂心。

先生见唐宁如此听话方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问自己的病情。

唐宁犹豫了下,把吕大夫的话又减轻了三分,转述给程先生。

程先生默然良久,半晌方把目光投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道:“玉儿的病比她娘还要重,我一直以为是她娘体弱的原因,却不想到最后还是我拖累了她。再想想钰儿,可不又比他娘亲好得多。”

唐宁听了先生自责之言,更加肯定了早上吕大夫说的程先生最怕带累了儿女之言,连忙劝道:“您千万别多想,这不是您的原因,您这是年纪大了才会这样,您年轻的时候身体可好了,况且您现在这病也很轻的,很快就会好了。”

程先生摆摆手,刚刚还觉得精神百倍,现在忽然非常疲惫,连话都懒得说。

唐宁根本没有想到先生知道病情后会往这方面想,还想再劝说,却见程先生已经闭上眼睛,对他道:“我累了,你去准备离京的事吧。”

唐宁知道先生这是钻了牛角尖,唯有他自己想通才行,也许吕大夫能开导开导他,至少在程姐姐的病因方面吕大夫是权威。

于是唐宁默默退出了房间,找到吕大夫把事情说了。吕大夫听了倒没有太担心,他与程先生几十年相交,知道程先生比他们想的还要坚韧,肯定不会因此倒下,不过他也答应了唐宁会尽力开导程先生。

折腾了一天,一家人草草吃了晚饭后,便各自散开,舒鸿宇主持府内事务,吕大夫带着晚饭拉着唐钰去看望程先生。而唐宁看着已经黑透的天色对谢白筠道:“夜色正好,你能带我去水大人府上吗?”

没过多久,唐宁便出现在了水明轩的书房中,而谢白筠应唐宁要求并没有跟着他——唐宁并不想让谢白筠看他求人的样子。

水明轩正在看着公文,听见细微的声音,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到唐宁也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反倒笑着放下公文,看着唐宁端正恭谨地行礼。

“你果然来了,坐吧。”水明轩左手指向一侧的雕花小椅。

唐宁再次拱手方坐下道:“因为学生最近名声不佳,恐带累老师,故不得已做了不速之客,冒昧来访,学生深感惭愧。”

水明轩观唐宁并没有焦躁的神色,甚至对于自己名声不佳的事实也坦然说出,目露满意之色道:“无妨,你今日来是为了皇孙满月那日的事罢?”

“正是,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学生思来想去,觉得学生以后还是外放为妙。”唐宁一直当水明轩是自个人,说话也直言不讳。

水明轩并不意外唐宁做此决定,这几年多亏唐宁明里暗里地撮合,又有幼时相处的基础,他跟程先生关系甚佳。原本他就很欣赏唐宁,又有程先生面子在,他早已把唐宁当作子侄在照顾着。所以唐宁一出这事,他便开始替他谋算,甚至已经把最近空缺的职位过了一遍,正打算说给唐宁选选。

谁知唐宁下一句并没有顺着说谋求空缺之类的话,他话锋一转道:“然而先生身体欠佳,学生不能侍奉膝下,心下难安。学生远在异乡,如何能不牵挂?老师乃先生挚友,学生此番前来是想拜托老师多多照看先生,让先生能多些舒心,少些寂寥。”

“敏之身体欠佳?怎么回事?”

唐宁脸色略有尴尬,毕竟先生生病乃是因他之故,但水明轩是他敬重的老师,不可欺瞒,便硬着头皮略略说了早间的事。

水明轩一听说程先生居然有心疾,便坐不住了,起身往门口唤人,要连夜去看望程先生。

唐宁连忙劝阻道:“老师不必担忧,府中有吕大夫在,先生必不会有大碍。再说先生此时已睡下,您去了也见不到他。”

别看水明轩整日一副笑眯眯的随和模样,可他真要没脾气也坐不了吏部尚书的位子。此时他听得是唐宁气坏了程先生,脸上便没了笑意,但也不执意去唐府了。

他略略思索片刻,又坐回去道:“罢,此时我不宜打扰敏之休息,明日再去便是。”说完又对着唐宁责备道:“你也太看不清形势了,还没外放便想那么多做什么,还都是些毫无根据的臆想。有我在,让你留任很难吗?”

一句话,霸气尽显。

唐宁见多了水明轩在程先生面前的温柔小意,没想到原来水明轩的本质是这样的,难怪他能和程先生说得来。

水明轩瞟了唐宁一眼,见他被震住,这才稍稍软了口气道:“此次也算是个教训,有根据的推测是可以的,但不要胡乱猜测,那只会影响你的判断。这吏部水深着呢,留职补缺更是讲究,只有那些得罪人的才会被调得南来北往的跑。”

唐宁站起身,深深施礼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愚钝,让您见笑了。”

水明轩嗯了一声,又回复了笑模样道:“你这事出得急,目前我手上合适你,且可以即刻上任的只有三个职位——河西泰安知县,上一任知县告老还乡了;雍州同知,原任病死于任上;还有个扬州通判乃因贪污而被罢官下狱。”

唐宁认真听着,脑中快速翻着与之相关的信息。

扬州通判看似是最好的,江南富庶,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一府通判乃正六品,比他现在的职位还高半级。但是这个职位性价比极低,首先他是出京避风头的,选了这个职位只会更出风头,仇恨拉得妥妥的。其次扬州乃历史名城,已经被治理了几百年,根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最后江南官场太黑暗,但看上一任的惨样就知道,唐宁自认还没那本事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因此这个缺被唐宁首先排除。

河西泰安在大昭西北,乃穷乡僻壤之地,知县正七品,乃是三个职位中品级最低的,它唯一的优势是与其他二者相比,距离京城最近。但是这种小地方知县的权力最大,政治相对清明,他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能力。

雍州是忠王的封地。这忠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今上被荣贵妃囚禁时,差点被推为皇帝的先帝三子。今上活着的只有这一个兄弟,而这个兄弟因为生母是宫女,在皇宫内受尽欺凌,性格很是懦弱老实,于瑛当初寻不到今上要推他登基时,他死活不敢。看在以上种种的份上,今上登基后,并没有上演手足相残的戏码,还封他为忠王,给了他一块不好不坏的封地打发了事。

这封地便是雍州。雍州在夹在江南和琼州中间,山多水多,不如江南富庶,也不如琼州开放,而且还多灾多难,几乎每年都要有水患。好在雍州物产富饶,老百姓除了烦心洪水之外倒也能安居乐业。

以前雍州每年都会向朝廷呈报灾情,顺便请求减赋赈灾以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自从忠王做主雍州之后,这片土地就和它的主人一起,被人刻意忽视与遗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每年呈报灾情的奏折也销声匿迹。

唐宁在心中权衡这两个职位。雍州同知是从六品,和他现在是职位平级,比起去泰安做七品知县有种被贬的感觉,这种平调应该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水明轩给他挑的都是有实权的职位,同知分管督粮、捕盗、海防、水利诸事。他前世家在南方,洪水台风都见识过,一些简单的防洪知识也是研究过的,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起码心中有些章程。

而且雍州在琼州北边,虽然被万法山脉所隔,但若是从海上走相当方便,说不定他哪天就能调到琼州去呢,想到可以去琼州见两个兄长,唐宁终于下定决心,对水明轩道,

“劳老师费心了,这三个职位都是千挑万选的好缺,但学生觉着雍州同知更可心些。”

水明轩不出意外地点点头,这三个职位唐宁选哪个他都能安排,雍州因为是忠王的封地,同知这个职位没多少人盯着,倒比其他两个职位更好办些。

不久,唐宁脚步轻快的从屋里走出,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唐宁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甩掉一个沉重的抱负一般,与悄然站到他身后的谢白筠对视一笑。

谢白筠上前搂住唐宁的腰,身轻如燕地带着他飞上屋顶,在乳白的月光下,紧靠的两人像是月下蝴蝶一般,从这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

头顶是黑幕般的天空,眼下是被月光披上一层白纱的古朴的屋檐和纵横交错的街道。

炎热的夏天是没有风的,可是唐宁知道他们在像风一样疾驰,快到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静止的,房屋在脚下跑过,这一刻,唐宁是真的感觉到了地球的转动。

这是一个非常新奇的视角,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唐宁完全依赖着身旁的人,却丝毫没有害怕掉下去的紧张。此刻的他们是如此和谐,像是一个整体。

唐宁仰头,迎着银盘一样圆月,盯着近在咫尺的下巴,眼神晶亮似星光。

谢白筠默契地低头,淡笑道:“怎么,下定决心了?”

此时唐宁晶亮的眸中清晰地倒映着谢白筠放大的俊脸,如同初见那般深刻,唐宁从不知道原来月光下的谢白筠有着如此令人沉醉的魅力,让人沉迷到窒息。

“嗯,我决定去做雍州同知。”不知过了多久,唐宁终于醒过神来,知道谢白筠一直等着答案,方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直视前方道。

“昆南正好在雍州西边,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谢白筠提议。

唐宁脑中想到旅途中的二人世界,心中立刻涌出一股热流直冲脑海,他立刻应道:“嗯。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准备一番。”

谢白筠知道他不放心家人,走前肯定是要妥善安排的,反正官员上任都有时间限制,唐宁拖不了多久,便大方道:“你走的时候通知我便是。”

第二天,唐宁便把自请贬官的奏折呈了上去。虽然他是当事人,但是他品级太低,皇帝没招他上朝,他便没有资格上朝自辩,只能上书给自己求情。

能做的都做了,其他还得看水明轩如何周旋,唐宁相信水明轩的能力肯定能办到,便不再多想这事。

因着事情还没有明文确定,唐宁便没有跟府中众人明说,但是他已经开始吩咐人把唐木做的那两辆马车修整一番,又让陶婶收拾衣物行李,这番大的举动,即便没有明说,众人也知道唐宁的意思了。

做完这些,唐宁便换上出门的衣服,他打听到今天是吕太医的休沐日,时间太紧来不及递帖子,只能直接上门做那不速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