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路旁阴宅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听到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二刀将脑袋伸出窗外,看到老喇嘛和昨晚那三个人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们了。老喇嘛看到我们,就指了指面前的一辆越野车说:“从寺庙到卡瓦洛日还远得很,这辆车先借给你们用。”老喇嘛还在越野车的后备箱里塞了许多干粮。

和老喇嘛告别后,我们六个人就出发了。李瘸子开车,二刀因为身体臃肿就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和次仁旺堆、达拉杰布、益西娜姆坐在后排。次仁旺堆是老喇嘛的儿子,在新龙县城里念过高中,会说普通话,而达拉杰布和益西娜姆的普通话说得很不顺溜,但基本能听懂我们说的话。

车刚下山,次仁旺堆就带着我们去了大盖乡的一个饭馆。次仁旺堆说:“再往里面走,就没有饭馆了,所以这一顿一定要尽量多吃。”我们在饭馆里要了几份炒菜,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吃了个精光,然后又上路了。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可能是昨晚青稞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李瘸子和次仁旺堆说话的声音。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掏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

一片漆黑的窗外,间或传来几声山中野物发出的怪吼。李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我的身边,坐在驾驶座上的换成了次仁旺堆。车开出不久,前方的路上突然出现了几个男人。那几个男人对我们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等车开近,我们才发现这些男人的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藏刀。

以前就听李瘸子讲过,川藏路上有土匪拿着刀枪抢钱。我顿时紧张起来,心想,不会是遇到土匪了吧?

次仁旺堆下了车,和那个领头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就放行了。等到次仁旺堆上车,我问他:“这些人是干吗的?不会是抢钱的吧?”

次仁旺堆笑着对我说:“不是。这条路是通往卡瓦洛日的必经之路,卡瓦洛日在藏民的心中是座神山,是不允许人进入的。但是我对他讲,我们是从寺庙下来的,他们就让我们走了。因为在我们藏区,寺庙和僧侣在藏民眼中地位不一般。”

越往山里走,山就越高,天也慢慢黑了下来。车内放着高亢的藏族音乐,我的心却越来越不安。次仁旺堆告诉我们,这里离卡瓦洛日还很远,而且再往山里走一点就没路了。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阵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客车。次仁旺堆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不停地踩油门,似乎想要快点超过前方那辆客车。

我们的车在慢慢加速,车体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客车不停闪烁的尾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们的车离它也越来越近。次仁旺堆一踩油门,我们的车便超了过去。

我们超车后,继续往前走。可是车刚开出不远,奇怪的事发生了:我们在前方又看到了一辆客车。次仁旺堆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仔细一看,那辆车不就是我们先前超过的客车嘛。这到底是咋回事?李瘸子坐在我的身边,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

我问次仁旺堆:“这车是不是抄了近道?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又跑到我们前头去了。”

次仁旺堆越看越不对劲,他说:“进山只有这条道,刚才明明超过它了。”次仁旺堆按了按喇叭,油门一踩,想追上去看个究竟。

我们的车与客车并排而行了,可是看不清车内的情况。次仁旺堆按了按喇叭,将车靠近那辆客车。我们仔细往车内一看,顿时吓得不轻——驾驶室里没人!

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我们全身都快要僵住了。次仁旺堆、达拉杰布、益西娜姆不约而同地在口中念起了我们听不懂的经文。我忍不住又往客车内看了一眼,一个身着藏装的女人正对着我笑。

次仁旺堆一踩油门,飞速地超过了那辆客车。当车开出约五公里的时候,次仁旺堆将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走到路中间,突然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后,又继续开车。

过了许久,次仁旺堆才慢慢地对我说:“我们可能是遇到山鬼了。这条路以前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一辆客车在会车的时候掉入了悬崖,车上二十多人全死了。”

我全身的汗毛顿时都竖了起来。次仁旺堆见车内气氛紧张,就教了我们一段咒语:唵嘛呢呗咪吽。他说:“在川藏,这样的怪事还不少,但是遇到了也不要害怕,只要在口中不停地念‘唵嘛呢呗咪吽’,一切妖魔鬼怪都不会靠近你。”

“唵嘛呢呗咪吽”是佛教中的六字真言,传说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又具无量三昧法门,一切金刚护法、天龙八部,无不喜欢拥护。佛教认为,若此真言着于身、触于手、藏于家或书于门,皆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学着次仁旺堆的样子在车上念了几句“唵嘛呢呗咪吽”,说来也怪,念完后心里舒服多了。车开了一阵,我们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次仁旺堆拼命踩油门,朝着那户人家飞驰而去。

李瘸子这时终于开口了:“天无绝人之路啊,今晚好好在老乡家睡一觉,明天一早接着赶路。”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几朵乌云将夜空中的星月包裹得严严实实。等我们的车开近了,我们才发现亮着灯的地方居然是一家旅店。

我们下车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旅店门前,敲了半天门,一个穿着藏装的老头子终于打开了门。他看到来了客人,一脸喜悦,热情地领着我们往楼上走。

老头子打开了三间房门,一股恶臭迎面而来。我捂着鼻子让老头子给我们换房,可是他说只剩下这三间了,其他的都住满人了。这栋三层的小楼像是有些光景,布满了蜘蛛网,房中甚至连电灯都没有,只点着一根蜡烛。反正就住一晚,凑合一下吧。

我问那个老头:“可以给我们炒几个菜吗?赶了一天的路,只吃了一顿饭,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老头子说:“楼下就是饭馆,想吃啥就给你做啥。”

我们一听便乐了,虽然这里的住宿条件不敢恭维,但在这荒郊野地,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吃住也是一件美事。

老头子给我们点上一根蜡烛,就去炒菜了。烛光摇摆不定,照在我们的身上显得煞是诡异。

李瘸子问次仁旺堆:“这里离卡瓦洛日还有多远?”

次仁旺堆说:“明天早些出发,下午四五点钟就能到达卡瓦洛日山口。”

二刀问:“山口到卡瓦洛日还要开多久的车?”

次仁旺堆说:“到了山口就没路了,到时候只能步行。至于里面还有多远,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也不会太远,只是……”

见次仁旺堆欲言又止,我不禁连忙问:“只是什么?”

次仁旺堆叹了口气,说道:“这山中的怪事多得很,如此美丽的一座雪山,却让那么多人有来无回。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我反正是信的,因为我看到过。”

我们说着话,老头子端着炒好的菜走到我们跟前。在烛光下,我才看清了老头子的脸。他满头白发,至少有八十岁了。老头子的手艺不错,回锅肉肥而不腻,味道相当地道。我们一边吃,一边和老头聊天,想多了解一点关于卡瓦洛日的信息。

我对老头子说:“这个山里平时见不到几个人,您这把年龄了,何必待在这里,不如去外面好好享享福。”

老头子说:“我在这里已经快三十年了。人也是有感情的,在这里待久了,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和这里的人,现在要是突然离开,确实有点舍不得。何况,我的儿子、儿媳妇、孙子现在都在这里呢。”

二刀问:“在这里?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老头子说:“他们都睡了,都在楼上呢,都睡了,睡了,睡得可香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老头有些神神叨叨,但又一想,在这荒山里待久了,平时也见不到几个人,性格怪一点也正常。

吃过饭,李瘸子喊老头子来结账。老头子用算盘鼓捣了半天,走到我们面前说十五。最初我还以为听错了,忙问老头子:“多少?十五?”

老头子说:“我这可是公道价,没有多收你们一分钱。你看看菜单,回锅肉三块钱一份,凉拌三丝一块钱,青椒肉丝两块五……”老头子说着将一张已经泛黄的菜单摆在我们桌前。

李瘸子从包中掏出了五十块钱递给老头子。他接过钱,在烛光下看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原来现在用这种钱了。”老头子给我们找完钱,就开始收拾碗筷。

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墙上的挂历上,挂历显示的日期居然是1973年6月7日。我用手捅了捅李瘸子,用目光示意,让他看墙上的挂历。三十多年前的挂历怎么还会挂在墙上,这个老头子脑袋不会有问题吧?

坐了一天的车,我们疲惫极了。因为第二天还要赶路,吃过饭,我们就回房休息了。老头子说:“你们早些休息,我也要睡觉了,儿子和孙子还在等我呢。”

在回房间的路上,次仁旺堆自言自语地说:“这一路都没有人烟,这里怎么还有旅店?”

躺在**,我越想越不对。我对李瘸子说:“你还记得吗,刚才我让老头子给我们换房间,他说客满了,没房了。”

李瘸子躺在**,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淡淡地说:“对啊,这有什么不对的?快点睡吧,少疑神疑鬼的,没病都会被自己吓出病来,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

我说:“可是这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有其他人,甚至除了我们的说话声,周围是死一样的安静。”

我正说着,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老头子的声音。老头子像是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我和李瘸子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透过墙壁之间的缝隙往隔壁看,这一看差点吓了我一跳。

昏暗的烛光下,老头子正抱着一个骷髅头,又是亲,又是摸。老头子说:“孙子,好好睡吧,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头子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就要死了。但是他舍不得他的儿子,舍不得他的孙子。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拿起刀,割下了他儿子和孙子的头。从此,他们三个永远在一起了,永远也不分离……”

那个夜晚,我和李瘸子呆呆地坐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握着半自动步枪,目不转睛地望着微弱的烛光,一夜未眠。

我对李瘸子说:“我终于明白老喇嘛为何要给我们枪了。”

李瘸子说:“我们自己选择的路,一定要走下去。无论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卡瓦洛日,我们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六人逃命似的离开了那家恐怖的路边旅店。在车上,李瘸子掏出了昨晚老头子找给他的一大把零钱。在灿烂的日光下,那几张绿色的冥币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