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汉高祖驾崩,刘盈即位为惠帝。惠帝为吕太后所生,年方十七岁,xing情温良,为人厚道,因不能独理朝政,遇事皆由吕太后作主,于是朝中大权皆掌于吕氏之手。自此,吕太后每ri垂帘听政,国中之事,不论大小,皆由吕太后一人决断。吕太后感张良之德,理完高祖之丧,头一件事就是设宴以谢张良。张良趋至,谓吕后道:“臣素无德行,不过以三寸之舌为先帝筹策,封万户,位列侯,于臣足矣。今已从赤松子而游,绝五谷以习轻身之道,请太后勿令臣食之。”吕太后见张良面如枯叶,瘦骨棱橧,心甚怜之,遂道:“人生一世短暂,有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乎!先生若罢而不食,吾即下令,令后宫诸臣,皆不能食。”张良不得已,强听而食。吕太后方喜,于是转忧樊哙,便令人使燕地来问讯。

却说樊哙先时受命领了代国相印,扶佐代王刘恒理事,兼着防备匈奴入侵。樊哙自知责任重大,于是屯兵东垣,以两相兼顾燕、代之事。及高祖以卢绾谋反,令樊哙为大将,引兵击燕,樊哙便分兵先取了周围十八县。卢绾部将王抵引军出城救应,被樊哙捉住,杀之号令军中。卢绾见了,更不敢出战。樊哙便将蓟城围住,yu待卢绾粮尽生变,再来攻城。

这ri,忽有汉使持节来招樊哙,使其临坛受诏。樊哙问道:“何事设坛?”来使道:“汉帝病重,惧天下生乱,故设坛有要事相托。”樊哙道:“坛在何处?”来使道:“只在数里外。”樊哙乃令部将守寨,自引十数人,随来使前去受命。行不数里,已至坛前,望见陈平衣冠整洁,捧书立于坛上,樊哙只得跪下听诏。膝方点地,忽有数十名武士从坛下突出,把樊哙拿住,反接两手,绑缚起来。原来陈平知樊哙勇力过人,又拥十万人马,料不能力取,遂使出这条计策,由周勃引军在周围接应,好叫樊哙就擒。当下樊哙被执,正要喧嚷,陈平跃到坛下来,附耳说道:“皇上听信馋言,以为将军yu反,要我在此取你xing命。我料将军忠勇,不意如此,故背主之意,将你缚去都中,由你自向皇上分说。将军万万不可争逆,我也是奉旨行公也。”樊哙闻此言,亦不敢鲁莽,只得由陈平指挥武士,将其投入槛车。樊哙手下只有数十人,见樊哙被拿,皆拨剑准备闹事。周勃引众而出,喝道:“吾二人奉旨带樊将军面君,有圣旨在此,如有抗旨,格杀勿论。”樊哙亦与众人道:“汝等休要闹事,我见了皇上,自有分说。”那数十人见了,只得弃剑于地。陈平与周勃商议道:“若使此数人回营禀报,必节外生枝,不如尽取回关中去可也。”周勃然之,遂谓樊哙道:“将军随从见主人被执,必回营取军来夺,至时起了事端,反而不美。不如尽与将军同去,路上好歹有伴相随。”樊哙道:“此事只由将军处置。”于是武士将樊哙随从去了武器,带上械具。周勃与陈平相别:陈平东回关中缴令,周勃西去蓟南大营代樊哙之位。

周勃驰至哙营,众将见太尉亲至,不知何意。周勃道:“皇上取回樊将军,别有要事,此处由我权且代之。”乃取出诏书,晓示众将。众将见诏,自然俯首听令。军中分拨已定,人报燕军有战书到,周勃便传其使入帐。原来王抵之弟王满率辽东军已到,依着燕山扎下营寨。一面通知蓟城城内,一面令往汉营下来战书。周勃看毕,即批下“来ri决战”,令来人赍回。使者去后,副将陈濞道:“久闻辽东之军甚jing,今来挑战,不宜轻敌。”周勃道:“以将军之意,如何迎战?”陈濞道:“敌军来下战书,必怀轻敌之意,今晚可趁其远来兵疲,劫其营寨,出奇制胜。辽东兵败,卢绾独力难支,举手可擒也。”周勃道:“果是妙计。”

当夜,周勃依着计策,与陈濞分兵来劫辽东军营。三更已尽,汉军抄小路杀入敌营。辽东军远来,都在休息,陈濞军先到,杀入寨中,辽东军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一时间被杀得四散溃逃。王满梦中惊醒,急引军来战,正遇陈濞,方yu交战。周勃引军已绕至寨后,驱军杀来。王满见手下人马已乱,料抵敌汉军不过,自己拨马先逃了。周勃望见,令陈濞从后追赶。陈濞追了一阵,寻思辽东偏远,素难征剿,不如趁此机会,一举平灭,勿留后患。于是马不停蹄,连夜追逐,直入辽东军疆土。王满立足不住,只得东走出塞,率残兵渡过浿水,逃难至秦故空地,数年不敢东来。到后来驱除真番、蛮夷,降其旁城邑,居然建起一国,后称高丽,即今之朝鲜也。说到此话题已远,暂且打住。

却说卢绾在城中闻王满大败,兵已尽退,乃与众将道:“周勃乃汉之名将,我闻其用兵不亚于留候子房,蓟城定不能保了。本当献城负罪见皇上分辨,然皇上生病,吕氏用事,去必死矣。不如弃城先投匈奴,待皇上病愈,再入关谢罪。”众将闻之,皆然其意。于是卢绾连夜开北城门,往投匈奴而去。行至塞下,见追兵未至,乃扎下人马,令人打探汉军动静。探马回报道:“朝中传报,汉帝已崩,故周勃止军发丧,未来追赶。”卢绾大惊,唯恐此报有虚,乃数遣细作往关中核实。去者陆续而回,遂尽知惠帝登基,吕太后掌权之事。卢绾叹道:“吾此生不能回中国矣!”于是北投冒顿,冒顿乃号其为“东胡卢王”。后胡曾有诗叹道:“原头ri落雪边云,犹放韩卢逐兔群。况是四方无事ri,霸陵谁识旧将军。”

卢绾既投胡,冒顿以其宽厚软弱之故,待之甚轻,常侵夺其财。卢绾孤言寡欢,常思复归,不得足愿。约居年余,即忧郁而死。后来卢绾妻归汉,yu为卢绾申屈,又遇吕太后病重,俄而竟崩,不能得言。其妻亦忧病而死。此乃后事,按下不表。

却说先时陈平得了樊哙,令快马先入关回报高祖,自押着樊哙随后就道。时高祖已驾崩,吕太后得知樊哙未死,心中始安,甚感陈平之举。偏偏樊哙之妻吕媭不依不饶,谓吕太后道:“害我夫之谋主,必是陈平也,陈平刁钻jiān猾,心术不正,请太后为我杀之泄恨。”吕太后道:“你要如何?”吕媭道:“可令他不要回关,仍去荥阳,我使人伏于半道斩之,假称盗贼所为即可。”吕太后从之,乃假传圣且旨,说皇上恐外郡趁其病重时生事,令陈平使从者解樊哙归关中,自己先回荥阳与灌婴共守城。使者去后,吕太后谓吕媭道:“汝要如何,自去行办,我不过问就是。”吕媭乃选武士二十于人,令连夜出关,伏于荥阳大道,以行刺陈平。

且说陈平行至途中,已得知高祖死讯。俄而,使者至,传叙高祖后诏,令其勿归关内,径回荥阳,而樊哙诸人,皆随来使回长安。陈平问来使道:“皇上已崩,如何宣旨?”使者道:“此乃皇上临终所传。”陈平闻言,即知必是吕太后所谋,心生一计,乃与使者道:“皇上既已驾崩,我当先往奔丧,后复使命。”不待使者言,乃马上加鞭,如风赶入关中。到了高祖灵前,葡伏于地,大哭道:“陛下,臣来迟也!”乃于灵前奏事。奏毕复哭,悲号之声,悸天动地,但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吕太后闻之,亦凄然下泪。

陈平谓吕太后道:“臣知樊将军忠心赤胆,劳苦功高,必不至谋反。奈何其时皇上病重,不忍强谏,故至燕地,未敢即斩樊将军,特取来面君,今已在路上,不ri将至。臣自知有违圣意,yu自缚与皇上请罪,不料一别之后,竟不能复见矣!”言毕又哭。吕太后见其哭之甚悲,感其忠诚,乃道:“君候一路劳累,且先回去休息。”陈平泣道:“臣一介书生,亡楚奔汉,赖皇上不弃,恩情厚待,不敢相忘。今皇上新丧,臣更不敢偷闲,愿留充卫卒,守灵十ri,以较愚忠。”吕太后初不许,陈平固请。吕太后怜其之诚,暗想道:“此社稷之臣,天不使其死也。”便谓陈平道:“君侯忠直,乃为臣者本sè也。今主上年少,不懂世事,愿君侯每ri教导,不负先帝之愿。”乃拜陈平为郎中令,令傅教惠帝。陈平暗喜,料已化险为夷,乃谢过太后,自守高祖之灵。等周勃回至关中,吕太后依高祖遗旨,迁周勃为前将军,行太尉之事。

樊哙归后,吕太后释之出囚,仍复爵如初,谓之道:“全汝xing命者,陈平是也。”樊哙内心自知,乃自见陈平,厚礼相谢,自是周到。唯吕媭妇人,因此杀陈平不成,常怀恨在心,每yu进馋相害。此却时后话,自有分解之时。

却说吕太后心中最怨恨之人,莫过于戚夫人及其子赵王刘如意。昔ri戚夫人得宠高祖,屡进谗言,自是让吕太后受罪不少。不想一夜之间,江河突变,如今吕太后已是大权在握,岂能轻易放过她戚氏。于是大事方定,吕太后便引着吕释之、审其食等数十人,直入后宫,来寻戚夫人。戚夫人自高祖崩后,吕太后掌权,知其怨颇深,必来报复,每ri心惊肉跳,不能安枕。忽见吕太后引人来了,面有怒sè,戚夫人大惊失sè,只得跪地拜见。吕太后责道:“汝为皇上爱姬,皇上丧时,为何不见你有一丝悲意。举丧之时,汝又深惧宫中,不来守灵,罪之甚矣!”戚夫人道:“非妾不来,实是太后不许。”吕太后大怒道:“汝还敢狡辨,汝狐媚皇上,谋害太子,误国误民,罪过褒姒、妲己。今吾要清理后宫矣!此清静之地,容不得汝等妖狐之辈。”乃喝手下当众将戚夫人剥得jing光,将赭衣奴服强行套上,令囚入永巷宫内,强使舂米,方恨恨离开。后李覯有诗道:“百子池头一曲chun,君恩和泪落埃尘。当时应恨秦皇帝,不杀南山皓首人。”

可怜戚夫人一柔弱女子,自入汉宫起,每ri受宠得贵,清闲安逸,哪里受过一丝之苦楚。不想如今被打入冷宫,累ri舂米,不得片刻休息,自被囚ri起,衣服饮食,均无人照理。戚夫人悲痛yu绝,泪不曾干。一ri舂米间,戚夫人望到自己一双玉笋玉手,只能携杵而舂,又思到往ri高祖百般宠爱之时,何想到竟有今ri,不由地复生悲情,遂且舂且歌道:“子为王,母为虏,终ri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吕太后囚戚夫人之时,已使人察其动静。人得其诗,来告吕太后。吕太后闻之大怒道:“贱妇yu倚其子女邪?”遂有害赵王刘如意之意,乃令人往邯郸招之,虚言有事商议,实yu诛之。

却说刘如意年幼,赵国之事,不论巨细,皆出相国周昌之手。使者至赵都,先至相国府,呈上书信。周昌阅毕,谓使者道:“先帝将赵王托于我,不过为防太后相害。今赵王年少,自不能御之。我窃闻太后怨恨戚夫人,每yu召赵王一并诛之。我受先帝托孤,自知任重,故不敢遣赵王入都。何况赵王亦病,恕不能奉诏来。”使者回报,吕太后更不甘心,遣使复召,使者三返,刘如意皆不来。吕太后大怒,乃招近臣道:“我yu招刘如意入都,杀之以绝后患,使者三往,均不奉诏,我yu发兵征之,强取刘如意,各位以为如何?”审食其谏道:“皇上方逝,大丧之时,不宜动兵。赵王不来,不过因周昌在彼。太后何不降一诏,先召周昌入关,以绝其口。再复使人招赵王,事可济也。”吕太后然之,即作一书,令人赍往邯郸,说有事与赵相国商议。

周昌见书,颇觉为难,考虑再三,乃夜见刘如意道:“太后诏到,要臣入关听令,此必诡计也。我若不去,乃是抗旨不遵;我若去了,王上危矣!”刘如意年方十岁,何知其事深意,便道:“当今皇帝,乃吾之兄长,相国回去,我何险之有?”周昌知不可议事,乃含泪谓刘如意道:“总之臣去之后,如太后来招王上,千万不可去。”刘如意道:“如何不能去?”周昌本不善言,不能尽说,只得道:“臣不能言,总之不能去就是。”刘如意见周昌神sè凝重,乃应道:“我听你之言便了。”周昌放心不下,乃唤其子周开,反复叮咛。周开一一记了,周昌方才起程。刘如意送出十余里,周昌又道:“臣临别之言,王上可记着?”刘如意问:“何言?”周昌叹道:“毕竟年幼。”遂别了刘如意,打马扬鞭,直入长安。

既至朝中,即来拜谒吕太后。吕太后道:“知我宣赵王入都,为何使其称病,不奉我诏。”周昌道:“臣素知太后为人,赵王如来,必不能全身而回,故却之。”吕太后大怒,拍案而起道:“先帝在世之时,戚氏何曾容得下我与太子!尔曾亲口与先帝争谏,何独不知我之怨戚氏乎!”周昌道:“后妃争宠,古来有之。昔齐桓公九合诸侯,独伯一方,南征强楚,北伐孤竹,可谓一时英杰。然百岁之后,子孙暗弱,竟然伦为弱邦。何使如此?不过因祸起萧城,诸子各不相容也。今戚夫人虽与娘娘有隙,终不能夺皇帝之位,可见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人云:‘将相胸前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娘娘乃怀德之人,何必记着一时之气。不如息却雷霆之怒,罢却虎狼之威,安定后宫,和好子孙,以图汉室江山,久盛不衰。”吕太后乃妇人,盛怒之下,如何能听得进道理。本yu发怒,寻思周昌素有威信,又毕竟对其母子有功,不好降罪。乃道:“汝先退去,此事我自有打算。”周昌无奈,只得告退。自思道:“吕太后量窄,终不肯作罢,想到眼下能救赵王者,非惠帝不可。久闻惠帝颇为仁厚,必能不记前嫌,全赵王之命。而能使惠帝不记前嫌者,莫过于留候张良。”主意一定,周昌乃当夜暗至张良府中,以心事告之,请求张良进言惠帝。张良笑道:“周君忠厚之人,然此终不能使赵王脱难。”周昌问:“如何?”张良道:“皇上年幼,势不能逆其母而独断,言之无益也。”周昌道:“即使如此,子房当尽力也。”张良然之,遂入府来见惠帝,以周昌之言告之。惠帝叹道:“吾素爱幼弟与同胞,岂忍见之受戳。乃既为人子,母命亦难违也。”张良道:“若陛下不yu存赵王,臣自无言。若陛下实yu赵王不死,臣到有一计。”惠帝道:“吾实yu赵王不死也,少傅有何计,尽管言来。”张良道:“陛下自是ri起,宜存心注视太后动静。若太后不招赵王,陛下可安心;若使人去招赵王,陛下千万要打听赵王何时何ri可至,陛下可亲自出城接之,使其长居身畔,形影不离。太后虽有心除之,不能得其机会,赵王遂能安矣。”惠帝大喜,乃谢道:“赖少傅良谋,吾弟可存也。”张良遂告退而回。正是:人生一世终有命,枉费心机能奈何。yu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