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一节

“围上去……围上去……”

战马长嘶,矫健的身躯腾空而起。WWw、QUaNbEn-xIAoShUO、cOm马超一手拽着马缰,一手挥动着长枪,瞪大血红的眼珠子,声嘶力竭地叫着吼着,“杀了铁头,围上去,杀了他……”

马岱、姜峰、姜冏各带一队亲卫骑,如同四支犀利的箭矢,摧枯拉朽一般,四面围攻。

羌人深陷绝境,完全疯狂,以命搏命,誓死反击。

浑身浴血的姜峰象一头嗜血猛兽,在惨烈的咆哮声中,战刀带着一抹殷红的血迹划空而过,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腾空而起,一蓬热气腾腾的血液四散而射。四支长矛从天而降,两支插进了战马的马腹,两支插进了姜峰的身体。战马痛嘶,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狠狠撞上了敌骑。长矛高挑,姜峰的尸体飞了起来,茫茫风雪中,漫天血珠化作了点点绚丽的血花。

“杀,杀……”马超睚眦欲裂,恨不得长出无数双手臂,恨不得肋生双翅,恨不得一枪扫尽所有的敌人,“给我杀……”

长枪如电,上下飞腾,挡者披靡。但他终究只有一双手,一支枪,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峰坠落于地,被数不清的铁蹄瞬间吞噬。

铁头和他的士卒们迷失了方向,他们左冲右突,他们砍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但就是看不到突围的路。“向西,向西………”铁头冲着灰濛濛的天空无助地叫喊着,祈祷西海的神保佑自己,保护这些苦苦挣扎的羌族勇士们。

姜冏和悍卒们迎头杀进,羌人象一群饿极了的野狼,凶狠反扑,拼命地咬噬。姜冏的长矛插进了一个羌卒的胸膛,但那个羌卒异常强悍,他竟然狂吼一声,腾空而起,任由长矛穿透身躯,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把姜冏撞到了马下。姜冏尚未落地,便被飞驰而来的战马再度撞飞,满天的箭矢霎时将其淹没,转眼间杳无踪迹。

越骑营的战阵摇摇欲坠,将士们死伤惨重。秦谊杀红了眼,断然下令撤阵,把羌人放进来,用弩炮狂射。此刻战场上双方将士混在一起,弩炮密集射击,肯定会误杀自己人,越骑营的军司马急忙劝阻。但秦谊失去了理智,一把抓起军司马扔了出去。“给老子滚开……射,射,给我射……”

“轰……轰……”越骑营的弩炮连声怒吼,刺耳的厉啸声霎时撕裂了呼啸的狂风。

羌人整片整片地倒下,飞奔的战马,呼号的士卒,鲜活的生命,眨眼功夫,便变成了一堆堆的尸骨。

弩炮响起,舍命追杀的汉军士卒们魂飞天外,四散而逃。追杀在最前面的士卒各施奇招,竭尽全力躲过劫难。庞德的战马连中数支铁弩,轰然倒地,庞德措手不及,一头栽进了雪地里,头破血流。

羌人肝胆俱裂,掉头向西海湖方向逃亡。

马超指挥西凉铁骑围追堵截,死死困住了他们。铁头被围住了,西凉人奋勇搏杀,酣呼鏖战,羌人寡不敌众,纷纷毙命。马岱一刀插进战马的臀部,连人带马撞向铁头。铁头躲无可躲,人马横空飞出,重重栽倒于地。西凉悍卒一拥而上,刀斧枪矛呼啸而下,顿时把铁头砍成了碎块,连头都找不到了。

羌人失去了首领,仅存的一千多骑立时崩溃,转眼被愤怒的汉军分割围杀,死伤殆尽。

“吹号,吹号……”庞德纵马狂奔,振臂高呼,“重整队列,重整队列……”

灵狐指挥羌骑猛烈攻杀,只要突破了中路战场上的西凉军,大队人马会合了右翼战场上的主力军队,羌人便控制了整个战场,如此则胜券在握,一战而定。

西凉人在杨秋、成宜等老将的指挥下,顽强阻击,一步不退,宁愿战死,也绝不后退。虽然他们没有北军八营将士那样强悍的武力,但他们适应西海的气候,他们体力保存得很好,这足够他们战胜敌人。

西凉人自小的梦想的就是杀进西海,夺取西海,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们战斗了近百年。只要占据了西海,只要打赢了这一仗,西疆就能摆脱羌人的侵害和掳掠,西疆百姓就能过上安宁的日子。今天,这个梦想距离西凉人近在咫尺,他们甚至已经可以触摸到它,可以感觉到把它拥入怀中的喜悦和幸福。为了梦想成真的那一刻,西凉人忘记了恐惧和生命,他们一往无前,他们浴血奋战。

张鸣倒下了。这位西凉老人不愿留在龙耆,他发誓要用自己的鲜血捍卫西疆,当长矛刺进他的身体,当生命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看到的是美丽的西海。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清晰地感觉到这块土地已经属于西疆,属于大汉。他了无遗憾,撒手尘寰。

梁庆死了,倒在了羌骑的铁蹄下。陈言死了,长箭将他钉在雪原上,周围是一堆堆西凉人的尸骨。周逸带领前阵残存的两百多名士卒发起了最后一轮反攻,他和士卒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羌骑的攻击。

麴义、卫峻、聂啸、百里杨各率骑卒,四面围杀,如同犀利锋刃,一层层割下羌人的血肉。

羌人死伤惨重,西凉人的顽强让他们在血腥中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杀,杀出去……”灵狐纵声狂呼,仿佛山颠上仰天长嚎的孤狼,“兄弟们,保护西海,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每一座帐篷……”

灵狐在阵前飞马狂奔,激昂的呐喊冲透了呼啸的北风,传遍了战场,“拿出你们的勇气,拿出你们的生命,守护我们的家,守护我们的亲人……”

“西海……”灵狐高举长矛声嘶力竭,“西海……”

“西海……”数千名羌人举起武器,在漂冽寒风中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吼叫,“西海……”

“杀,杀……”羌人热血沸腾,一往无前,战马的轰鸣声震撼了茫茫雪原。

西凉人就象一块横亘于滚滚洪流中的柱石,在惊涛骇浪中傲然屹立。

羌人发起了潮水一般的攻势,一浪猛似一浪。每一个浪头都狠狠砸在西凉人的战阵上,西凉人苦苦支撑,遍体鳞伤,血流满面。

“拉起双兔大旗,求援,求援……”梁兴在两个亲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中阵,冲着杨秋连声叫喊,“我们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杨秋面如寒霜,两眼怒视梁兴,似乎要把他一口吃了。“你的人呢?你的战阵呢?”

“没有了,打完了,打完了,就剩下我了……”梁兴激动地一把推开亲卫,猛地拽下了肩胛处的长箭,鲜血喷射而出。亲卫大骇,扑上去死死摁住了伤口。梁兴绝望地挥舞着双臂,“再打下去,西凉人就死光了。求援,快向大将军求援啊。”

“没有援兵,没有……”杨秋前跨一步,逼近梁兴,怒声吼道,“西凉人为什么而战?边先生,文约兄为何而死?还不是为了今天吗?西凉人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家园,就在今天,就在今天这一仗。今天我们西凉人就算全部战死了,也在所不惜。”

“留点人吧,给西凉留点人吧,我求求你了。”梁兴猛地跪下,泪流满面。

“西海打不下来,我们活着有什么用?我们能守住西疆吗?我们能让西凉人好好活着吗?几十年来,我们杀遍了西疆的山山水水,我们死了多少人?何曾有一天让西凉人过上安稳日子?”杨秋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梁兴脸上,“给我滚到前面去。死了我给你收尸,活着我们到天峻山喝羌人的血。”

“战,死战,战死为止……”杨秋举手狂呼,“后退者,杀无赦……”

梁兴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颤抖,血流如注,“给我战马。”

“给他战马。”杨秋大声叫道,“我给你擂鼓,给你助威。”

梁兴带着十七名亲卫冲了出去,迎着羌人的攻击前军义无反顾地杀了上去。

“兄弟们,为了西疆,杀……”梁兴举起长矛,仰天怒吼,“杀……”

羌人的铁骑大军如江河决堤一般厉啸而至,梁兴和十七名亲卫就像波涛中的浮萍,在汹涌的大潮中瞬间消失。

杨秋哭了,他拼命地擂动着战鼓,声嘶力竭的叫着吼着,任由泪水滚落到风雪之中。

“杀……”西凉人吼声如雷,酣呼鏖战。梁兴和十七名悍卒的无畏无惧激起了西凉人的血性,梁兴和十七名悍卒的生命点爆了西凉人百年来的仇恨。他们身体里的血液沸腾了,他们心中的怒火燃烧了,他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血洗百年来的愤怒,百年来的痛苦。

“重整队列……重整队列。”

战马直立而起,仰颈长嘶,麴义身悬半空,挥戟狂呼,“兄弟们,跟着我杀过去,分割羌骑,砍断他们,拦腰砍断他们……”

一队队悍卒飞驰而来,一个锥形战阵迅速成形。

西凉人的战阵岌岌可危,如果让羌人突围,会合了右翼战场上的羌骑主力,这一仗的胜负就难以预料了,但大将军没有丝毫救援的迹象,中军的黑豹大旗正在风雪中凌空狂舞。大将军要求各战场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攻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再顾惜将士们的伤亡,他只想打赢这一仗,他只想攻占西海。

麴义断然决定分割羌骑,现在只有把羌骑拦腰砍断,才能重创羌人,才能让正面阻击的西凉人减少伤亡,才能挡住两支羌骑的会合。

“走,走,走……”麴义猛踢战马,长戟前指,“杀,杀上去……”

三千多骑紧随其后,如同一股惊天狂飙,卷起冲天雪雾,一路咆哮着,直杀羌骑侧翼。

“轰……”一声巨响,汉骑的锥头以摧枯拉朽之势,射进了羌骑中腹,羌骑遭此重击,战阵立时发出一阵剧烈颤抖。

号角声急速响起,此起彼伏。灵狐骇然变色,连声下令,“挡住他们,挡住……切断敌阵,砍断他们……”

卫峻、聂啸一左一右猛烈攻击,死死牵制羌骑,配合麴义的锥形突击战阵分割敌军。如果麴义的锥形战阵给羌人拦腰砍断了,那不但无法分割围歼羌人,反而给羌人分割围杀了。

战马在雪地上全力奔驰,双方士卒在高速奔行中舍命搏杀,轰鸣声、厮杀声纠缠混合在一起,惊心动魄。

麴义剧烈地喘息着,他身先士卒,一直冲杀在最前列。长戟上已经沾满了敌人的血肉,他的体力到了极限,他感觉自己几乎无法举起长戟。但前方的敌人还在蜂拥而上,还在亡命反击,箭矢、枪矛、刀斧就象下雨一样,铺天盖地,应接不暇。

护在前面的亲卫倒下了一个,又倒下了一个,“杀啊……”麴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长戟刺进了敌骑的腹部。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厉啸而至,麴义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箭矢钉进了自己的胸膛。剧痛让麴义失声惨嗥,气力瞬间消散,长戟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随着敌骑的尸体消失在密集的铁蹄下。

亲卫们发现麴义中箭,无不厉声疾呼,打马如飞,将其团团护住。

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麴义的战袍。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僵硬,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亲卫们不停地叫着喊着,但声音却越来越小。麴义强自支撑着身躯,冲着亲卫们挥了挥手,竭尽全力喊了一句,“吹号,加速……加速攻杀……”

前方是密密麻麻的羌骑,要想完成分割,还需要顽强的厮杀,还需要坚忍不拔的毅力,更需要时间。

战马的颠簸让鲜血流得更快,麴义开始头晕目眩,坚持不住了。他想趴在马背上,但这样会动摇军心,会让将士们感到恐惧和不安。

麴义颤颤巍巍地伸手握住了长箭。我戎马一生,今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得偿所愿。麴义缓缓转头,望着在风雪中狂舞的黑豹战旗,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大将军,谢谢你,谢谢你帮助西凉人完成了世世代代的夙愿。

“杀……”麴义仰首向天,纵声狂呼,“杀……”

他一把拔出了长箭,狠狠插进了马背。战马吃痛,腾空而起,四蹄如飞,以极限速度冲向了前方,冲在了铁锥战阵的最前列。

麴义就是战阵,麴义就是锋刀,麴义就是无坚不摧的锋锐。

麴义的亲卫们泪流满面,痛声悲号。

“杀……”

汉军铁骑在雷鸣般的吼声中骤然加速,锥形战阵以无可匹敌的磅礴气势呼啸向前,风卷残云,挡者披靡。

满天箭矢厉啸而下,一支支穿透了麴义的身体。

麴义一手缠着马缰,一手死死握住了插在马背上的长箭,挺直着高大的身躯,冲杀在最后的战场上。

身后,汉军将士们高举着大汉战旗,象咆哮的海潮一般掀起惊天巨浪,吞噬着四散而逃的敌人。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二节

右翼战场上,战况惨烈。

两万羌骑就象一只被狮群团团包围的野公牛,血腥和死亡激发了它最原始的野性。它不停地怒吼着咆哮着,它在广袤的雪原上左冲右突,它四蹄如飞酣呼鏖战,它庞大的身躯和锋利的长角把围攻自己的雄狮要得狼狈不堪。

战场太大,风雪弥漫,四周的猛狮在飞奔,在怒吼,矫健的身躯不时腾空而起,利爪和獠牙象雨点一般落下,誓死要吞噬这头追杀已久的猎物。

野公牛没有退路,它逃不掉,它只有战斗,它只有用战斗来捍卫自己的家园,捍卫自己的生存,捍卫自己的生命。

祭锋指挥胡骑营将士正面阻击,他们凶狠地厮杀迟滞了羌骑的速度。羌人的速度越慢,冲击力也就越小,遭受的杀戮也就愈发疯狂。阎柔、姜舞、雷子、穆斯塔法各率铁骑,从两翼攻杀,以锥形战阵突破,试图撕开羌骑的战阵,把两万羌骑冲散,分割,围歼。

这只雄壮的野公牛被咬得伤痕累累,痛苦不堪。它竭力奔跑,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它用自己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击,它试图利用迂回奔杀来拓宽战场,来给自己赢取更大的搏杀空间,来最大程度地杀伤敌人。

羌骑太多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牢不可破。当羌人气势汹汹地攻向右侧的时候,战场左翼的阎柔和穆斯塔法抵挡不住,连连倒退。当羌人以雷霆之势杀向左侧的时候,战场右翼的姜舜和雷子就象两只被野公牛撞得凌空飞起的猛狮,连滚带爬,避之不及。

“援军,我们需要援军……”阎柔望着眼前飞奔咆哮的“野公牛”,一筹莫展,连声高呼,“向大将军求援,向大将军求援……”

苍鹰大旗冲天而起,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仰天长号。

黑豹大旗在风中狂舞,没有回应,它就象大将军那张威严冷峻的面孔。它以自己的沉默告诉战场上的将士,攻击,攻击……死战……

“吹号,吹号……”阎柔摇摇头,猛地高举长戟,纵声狂呼,“左右夹击……左右夹击……撕开敌阵,撕开它……”

“呜呜……”号角震天,响彻雪原。

阎柔、穆斯塔法率军从左翼扑上,姜舞、雷子率军从右翼扑上。四支大军就象四只杀红了眼的猛狮,再不顾自身安危,直杀羌骑中腹。

霎时间,血肉横飞。

汉军两翼夹击,全然不顾生死,不惜一切代价地猛攻,迅速扭转了局面,羌人的速度越来越慢。

战场上,谁先失去了速度,谁就意味着死亡,虹日断然下令,“向前攻击,一直向前,杀……杀……”

羌人的号角在凄厉的寒风中吹响,苍凉中带着无畏,雄浑中带着决绝,激昂中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天战意,“杀……”

羌骑如同大山雪崩,一路轰鸣,一路咆哮,“轰隆隆……”气势如虹,卷起满天雪雾,排山倒海一般,一泄而下。

如果让羌人冲过阻击,后方中阵的天子营将首当其冲,虎贲羽林将士将在羌人泰山压顶一般地攻击下四分五裂,迅速崩溃。

“锋锐……锋锐列阵……”祭锋挥舞着长枪,在阵前纵马狂奔,“兄弟们,列阵,锋锐阻击……”

胡骑营将士打马如飞,在号角和令旗的指挥下,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了一支犀利的巨型“箭簇”。锋锐就是箭簇,箭簇就是靠速度钉进敌阵的内核。如果锥形战阵是象榫子一样砸进敌阵,那么锋锐战阵就是象箭簇一样钉进战阵,它需要的是速度,是极限速度。

胡骑营过去曾是大将军的黑豹义从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追随大将军征战天下的黑豹义从们慢慢老了,他们先后离开军营回到了家乡。代替他们的是大漠上胡族各部最彪悍的勇士,是老义从们的后代,他们继承了黑豹义从的忠诚和勇敢,他们依旧是大汉最强悍的铁骑。

羌骑越来越近,雪原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巨大的轰鸣声和腾空而起的团团雪雾迅速掩盖了半个战场,气势极其惊人。

“吹号……”祭锋仰天狂吼,“杀,杀,杀……”

“杀啊……”

战马长嘶,战旗飞舞,长矛前指,汉军铁骑如同平地升起的飓风,呼啸杀进。

“加速……加速……”祭锋全身趴伏在马背上,迎着冰冷的寒风不停地叫着吼着,声嘶力竭,状若疯狂。

战马越来越快,渐渐四蹄腾空,在洁白的雪地上“飞”了起来。短短瞬间,胡骑营的战马全部“飞”了起来,将士们犹如天兵天将,骑着天马飞驰在云端。

双方的距离近在咫尺。

“呼嗬……”祭锋猛然坐直身躯,长枪前举,纵声狂呼,“呼嗬……”

“呼嗬……”将士们齐声呼应,声震天宇,“呼嗬……”

“轰……”一声巨响,两军相遇,撞击声蓦然炸响,天地震颤。

汉军就象一支巨型弩箭,撕裂了坚固的战盾,穿透了坚固的城墙,狠狠钉进了羌骑雄壮的身体。

野公牛凄厉惨嗥,霎时鲜血四射。

它庞大的身躯拖着四只猛狮在狂奔,它想以速度摆脱猛狮的撕咬,它想以最锋利的长角杀死迎头撞来的黑豹。但黑豹太快了,快得象闪电,快得让它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它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剧痛立时便传遍了全身。

黑豹的血盆大口在电光火石之间死死咬住了野公牛的咽喉。它的利爪突然之间撕开了野公牛的胸腹,一把伸进去牢牢抓住了野公牛的内脏。

祭锋的长枪在厉啸,肆意吞噬着一条条生命。胡骑营的悍卒肆意砍杀,血淋淋的断肢残臂在风雪中哭泣。

天下无人能当黑豹之锋锐。

“向右……向右……”虹日果断下令大军改向,向右突破汉军中路,会合灵狐、铁头的大军。如此汉军的中路大军则被分割包围,战局依旧胜券在握。无论汉人如何拼命,无论右翼的汉军如何骁勇善战,这都是临死前的反击,无法改变败亡的命运。

野公牛仰天长嚎,突然转向疾驰。

这只野公牛如果和它的野牛群会合,即使以狮子的勇猛,黑豹的凶残,又能奈它何?

西凉人腹背受敌。

本来穆斯塔法的长水营一直在他们的侧翼进行保护,但为了围住羌人的主力,为了困住这只疯狂的野公牛,阎柔把长水营拉了出去。他指挥主力铁骑对羌人实施两翼夹击之术,意图切断羌骑大军,把这只疯狂的野公牛一分为二。

但羌人的目的非常明确,他们就是要利用自己的速度冲散汉军的右翼战场,迫使汉军的中路大军失去保护,继而转向攻击汉军中路,和左翼羌骑两面夹击,围歼汉军中路,最终控制战场主动,彻底击败汉军。

这只野公牛太大,太猛,太凶,汉军右翼战场上的兵力明显没有优势,既围不住它,也挡不住它。虽然汉军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四面围追堵截,虽然几只猛狮同时扑在它身上肆意撕咬,虽然黑豹一口咬住了它的要害,但这只野公牛还是凶悍无比,带着满身血迹左冲右杀,象一股无坚不摧的风暴在震天惊雷之中风驰电掣一般冲出了包围,杀向了西凉人。

杨秋望着从远处翻滚而来的雪雾,望着象洪水一般呼啸而来的羌骑,浑身颤抖,热血沸腾。杀,今日虽粉身碎骨,也要杀个酣畅淋漓。他高高举起双拳,放声高呼,“擂鼓……死战……西凉的勇士们,杀,杀啊……”

战鼓如雷,杀声如雷,西凉人密集列阵,严阵以待,夷然不惧。

今日已没有退路,大汉的将士们都在浴血奋战,西海战场就象一场正在肆虐的大风暴,而西凉人就是风暴的中心。没有退路,没有生路。无论是风暴的中心,还是风暴的边缘,都是绝路。

成宜高举大汉战旗,在阵前打马狂奔。

他手上的这面战旗已经很久了,上面沾满了血迹,箭孔累累,破烂不堪。这是二十年前,也是冬天,也是风雪呼啸的日子,边章、韩遂、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在黄河岸边升起来的战旗。西凉人追随这面战旗整整鏖战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成宜抬头望天,雪花漫舞,北风厉啸,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片刻。为了西疆,为了西凉人的生存,无数人倒下了,活着的人也已经鬓发斑白,但战斗从来没有停止过。老边、文约、石头……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西海,看看你们梦寐以求的决战,听听这雪原上的战鼓和号角,西凉人还在战斗,还在厮杀,还在为这面大旗而战。我们要胜利了,我们可以带着羌人的头颅回去告祭死去的魂灵,我们胜利了……

成宜心神震颤,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掉落到花白的胡须上。今日一战,不死不休。

“死战……今日死战……”嘶哑的叫声随着呼啸的北风传遍了战阵,“孩子们,跟着这面大旗,誓死奋战,誓死奋战……”

“大汉……”成宜摇动着战旗,面对战阵,面对数千将士,放声狂呼,“大汉……天威……”

“大汉……”西凉人举起武器,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大汉……”

雷鸣般的吼声冲天而起,犹如山崩地裂一般,轰然炸响。

“放……”程银战刀挥下,几十台弩炮同时发射,箭矢如蝗。

“放,放……”令旗摇动,战阵中的强弓手急速射击,一支支的长箭厉啸上天。

羌人倒下了一片,又倒下了一片,但没有武器可以阻碍他们,他们冲过了箭阵,他们咆哮着杀进了战阵。

西凉人以血肉之躯奋起阻击。

一面面大盾在猛烈的冲击中四分五裂,一支支长矛刺进了飞奔的战马,羌人的尸体在天空上飞舞。西凉人的鲜血在战阵前喷射,一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第一阵霎时摧毁。

羌人的铁骑从尸体上践踏而过,直杀第二阵。

盾牌、长矛、箭矢、刀斧,西凉人的武器就象狂风暴雨一般,迎着羌骑奋勇砍杀,没人后退,没人恐惧,杀……西凉人就是盾牌,西凉人就是长矛,西凉人就是战刀,誓死血战。

羌人的铁骑冲过了第二阵,再杀第三阵。

程银一把拽下战盔,双手握刀,瞪大血红的眼珠子,仰首狂呼,“兄弟们,今日死战,杀,杀,杀……”

羌人的战马撞开了盾阵,撞飞了长矛兵,带着数支插进身体的长矛撞进了战阵。程银腾空跃起,战刀如虹,在羌人凄厉的叫声里,剁下了头颅。羌骑蜂拥而入,程银连声怒吼,砍断了数只马腿,剁翻了三名羌卒。一支长矛如电射来,程银躲无可躲,任由长矛洞穿了胸腹,接着一刀插进了迎面撞来的战马马腹里。程银飞了起来,他在空中翻滚着,他看到阎柔的战旗正在敌阵中间飞扬,他看到姜舞和雷子的乌拉铁骑距离穆斯塔法的长水营越来越近,他看到祭锋的胡骑营正在奋力杀进,已经逐渐接近了羌骑的中军战阵。

程银的身体开始下坠,他竭尽全力望向后方,他看到了天子战旗,看到了黑豹战旗,也看到了本阵中正在冉冉升起的苍鹰大旗。西凉人求援了,大将军要来了,我们会打赢的,我们会凯旋而归的……

程银重重地坠落到地面上,四射的血液霎时染红了白雪。他无力地吁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飞舞的雪花轻轻盖上了他的脸颊。

“传令庞德、马超,全歼羌骑后,即刻杀进右翼战场。”李弘神情平静,慢慢戴上战盔,“叫他们配合阎柔、穆斯塔法,攻杀敌骑中阵,分割羌人,围歼羌人。”

“再告麴义、卫峻、聂啸三位大人,不惜一切代价围杀灵狐的羌军,把他们拖在左翼战场,务必阻止他们突破西凉军会合虹日的主力。”

李弘拿起长枪,转头看看小天子,微微一笑,“臣的战旗不倒,天子营就不许出击。”

小天子想说什么,但面对大将军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他又害怕了,老老实实地连连点头。

贾诩、段炫、张萧、傅干、蒋济等人紧张地望着大将军,谁都不敢劝阻。

“如果臣战死了,大军就由麴义将军统率,如果……”李弘抬头望向左翼战场,他想找到麴义的战旗,但风雪太大,他无法看清战场,“如果麴义将军也战死了,那就由阎柔将军为大军统帅,假如……”

“大将军……”贾诩眼眶微红,躬身哀求说道,“大将军,还是让我去救援西凉军吧。”

李弘摇摇头,继续说道,“假如阎柔将军也阵亡了,大军就由玉石将军统率。记住,西海从这一刻开始,就是大汉的疆域,世世代代都是大汉的疆域。”

贾诩再拜,躬身领命。

解悟带着一曲铁骑飞驰而来,“大将军,五百铁骑已经集结完毕。”

李弘的目光转向任意。

“大将军,亲卫骑的一百名悍卒愿与大将军同生共死。”任意高举右臂,大声吼道,“吹号,列阵,出击……”

李弘拨转马头,打马缓行,突然,他想起什么,回头看向了李秀。

李秀泫然欲泪,她想哭,但她知道现在不该哭。她强忍着泪水,望着渐行渐远的父亲,突然拔出了长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爹……死战,死战……”李秀哭了,泪水喷涌而出。

李弘点点头,猛然转身,长枪轻敲马腹,纵声高呼,“兄弟们,走,随我杀上去……”

六百骑齐声欢呼,高举战旗,呼啸而去。

小天子热血上涌,忽然感觉极度失落,极度害怕。他忍不住拍马追出,冲着大将军的背影振臂高呼:“大将军……”

“大将军……”颜霸、赵统、李信、庞会等人也是激动万分,跟在小天子后面放声大吼,似乎要把心里的崇拜在这惊天一吼中彻底宣泄。

“大将军……”虎贲羽林将士们望着逐渐远去的黑豹战旗,想起他们曾经追随在这面大旗下征战的铁血岁月,再也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齐声狂呼。

吼声犹若阵阵惊雷,随着呼啸的北风掠过战场,穿云裂石,震撼西海。

杨秋看到了疾驰而来的援军,看到了风中狂舞的黑豹战旗,他激动地高举双手,连声狂吼,“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擂鼓,擂鼓……”杨秋疯了一般,飞身跃上战马,沿着战阵一路狂奔,“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死战……死战……”

惊天动地的鼓声,山崩地裂般的吼声惊动了整个战场。

正在奋战的汉军将士们霍然抬头,他们看到了黑豹战旗,看到了这面带着他们征战天下,战无不胜的战旗,“大将军来了……杀,杀……”将士们振奋不已,雷鸣般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战场。

羌人骇然心惊,恐惧突然涌进了他们的心灵,击碎了他们必胜的信念。豹子,名震天下的豹子,他们的对手是豹子。

“快,攻击,向前攻击,突破敌阵,突破敌阵……”虹日叫了起来,歇斯底里,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恐慌和不安,“杀过去……”

羌人攻击到西凉军的第十阵,距离西凉中军只有不足百步的距离。这时,他们已经能看到左翼战场上另一支羌骑大军奋战的身影。

羌人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两支大军遥相呼应,战意骤然高涨。

左翼战场上的羌军此时已经被汉军完全分割,一部遭到卫峻的围攻,一部遭到聂啸和西凉军的围攻。虽然他们还在顽强战斗,还想突破西凉军的阻击会合主力,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大将军亲自杀上战场,预示着汉军已经把最后的兵力全部投了进来,最后的决战开始了,谁胜胜负,在此一刻。

“求援,快向虹日求援,速速会合,速速会合……”灵狐气急败坏,连连挥舞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声狂叫。此刻两军只有尽快会合,重振士气,战局才能保住半成胜算,否则,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吹号,吹号,奋力向前,向前攻杀……”

成宜驻马立于西凉军战旗之下,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羌骑,脸色平静,眼里尽是决绝之色。此仗能否取得最后的胜利,就看西凉人能否挡住羌人的会合了。

战旗在风中狂舞,怒声咆哮,仿佛二十年来,西凉所有战死的魂灵全部聚集而来。他们站在西凉人的背后,给西凉人以坚韧的毅力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轰……”羌人冲过了第十阵,铁骑带着一股血腥扑面而至。

“孩子们,跟着我,杀上去……”成宜带着五十名亲卫骑纵马狂奔,呼啸杀上。

李弘带着六百悍卒象飓风一般席卷而至,在西凉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他们如离弦之箭,狠狠撞进了敌阵。

羌人虽然早有准备,但面对豹子,面对大汉精锐,他们还是毫无还手之力。

汉骑以雁行阵势展开,前后两排,坚固的手盾挡住了羌人的射击,无一受损。汉骑逼近羌骑五十步,六百悍卒同时举起手弩,三千支弩箭厉啸而出,霎时间把最前列的羌人全部射杀。羌人突击前军肝胆俱裂,掉转马头就撤,但后面的羌骑正急速赶来,双方撞在一起,战阵立时混乱。

李弘和六百悍卒杀到,刀枪齐下,把羌人杀得鬼哭狼嚎,四散而逃。但羌人太多了,后续军队在虹日的指挥下,整队整队地攻了上来。

李弘和六百悍卒迅速失去了速度,他们在羌人凶狠地反扑下,步步后退。不过,虹日的主力羌骑同样失去了速度,由于李弘凌厉一击,羌人攻击前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羌骑不得不停了下来。

愤怒的野公牛停了下来,威力骤减,凶猛的黑豹和狮子们开始张开血盆大口,挥动锋利的尖爪,肆意攻击。

野公牛仰天怒吼,垂死挣扎。

阎柔和穆斯塔法的两支大军就象撞在了坚实的木栅栏上。他们也失去了速度,他们和羌人陷入了苦战。

姜舞和雷子的大军遭到了羌人的反攻。他们虽然已经看到了阎柔的战旗,听到了长水营的号角,但就是攻不过去。没有了速度,骑卒之间的厮杀就和步卒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甚至双双滚落到马下,全靠武技取胜。

谁都不能退出去。谁退出去,谁拉开距离,谁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祭锋的胡骑营将士在距离羌骑中军两百步的地方被挡住了,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由锋锐战阵变成了方圆战阵,结阵自保,和羌人死拼消耗。他现在只能等待虎贲羽林营发动的最后一击,只有靠这最后一击,战场上的僵局才能被打破,汉军才能重新撕开羌人的战阵,拓展战场空间,让铁骑获得宝贵的速度。

“呜呜……”战场上的号角声突然密集起来,各种声调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同时各色令旗也在风中狂舞,五彩缤纷的旗帜在这银色的战场上显得格外醒目。

虹日请求灵狐不惜代价突破西凉军的阻击,尽快和自己会合,两军协同攻击,以便让主力大军迅速击溃中路和左路汉军。

阎柔、姜舞和祭锋同时向中军求援,恳求虎贲羽林营即刻出击,以便撕开敌阵,让各支大军重新得到攻击速度。

小天子急不可耐,连连催促,“快,快,出击,出击……”

贾诩一动不动,他就象一尊冰雕一般,披着满身的雪花,声息全无。

“贾大人……”段炫轻声喊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该出击了?”

“庞德、马超的铁骑正在疾驰右翼战场,我们还没到出击的时候。”傅干望着中路战场上的黑豹战旗,淡淡地说道,“大将军会给我们攻击命令。”

“呜呜……”冲锋的号角冲天而起,雪原剧震,庞德、马超的铁骑出现了。他们高声叫喊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了右翼战场,拦腰砍向了羌骑主力。

失去了速度的羌骑大军就象一只奄奄一息的野公牛,绝望地看着一头飞奔而来的雄狮呼啸杀来。

“轰……”一声巨响,汉军铁骑杀了上去。羌人惊恐至极,四散而逃。庞德、马超势如破竹,短短时间内,便撕开了挡在阎柔和姜舞两军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汉军欢声雷动,阎柔、穆斯塔法、姜舞、雷子连声下令,四支大军很快摆脱困境,如出水蛟龙,一飞冲天,四下围杀。

“吹号,吹号,告诉大将军,我们围住了羌人,围住了他们……”

虹日、灵狐魂飞天外,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督军狂攻,期望在这最后一刻突破西凉军的阻击,会合一处。

现在铁头已经败亡,汉军有更多兵力投入到右翼战场,那仅存的半成胜算已经烟消云散。两军如能会合,则可以成功突围,两军如被分割包围,则面临全军覆没的命运。突破、会合,成了羌人唯一的求生之道。

瞬息万变的战局,转眼便把羌人送到了绝境。

羌人疯狂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拼命进攻。

灵狐亲自督战,指挥大军连续突破,直杀西凉中军。杨秋带着西凉人苦苦挣扎。

虹日也杀到了前线,羌人象潮水一般冲了上来。

“退,退,退……”李弘浑身浴血,长枪上下飞舞,挡者披靡。任意带着亲卫骑护在四周,左右攻杀。解悟指挥悍卒且战且退。

成宜战马受创,轰然倒地。李弘大惊,拨马冲上。任意、解悟不顾一切,奋进杀进,竭力保护大将军。

成宜爬不起来,他的腿摔断了,动弹不得。

“快走,快走啊……”李弘奋力挡住敌骑,冲着他大喊大叫。

“大将军,不要管我了,撤,你们快撤……”成宜惨笑,无力地挥挥手,“快啊……”

李弘正要说话,羌人的长矛、箭矢呼啸而来,战马连中数箭,又有两支长矛刺进了腹部,惨嘶栽倒。李弘大怒,腾空而起,长枪厉啸,连杀三人。亲卫骑蜂拥而上,死死挡住了敌人。李弘三两步冲到成宜面前,奋力把他扛了起来,飞步狂奔,“走,走……”

任意等人飞马急退。一名亲卫伸手抓住成宜,把他拉到了马上,急驰而去。李弘正要跳上任意的战马,就听到背后传来解悟的一声惨叫。李弘长枪驻地,再度腾空而起,独自留在阵后,死死护住了解悟。解悟中箭,箭穿小腹,血流如注,奄奄一息。李弘一手拖着解悟在雪地上连连倒退,一手执枪,奋力攻杀。

任意和一帮亲卫再度拨马而回,酣呼而战。

就在这时,震天的号角响彻了战场,羌骑主力被分割了,他们被一分为二,野公牛终于倒地了。

“断旗……”李弘回首狂呼,“断旗……”

“断旗……”

掌旗兵高高举起了黑豹战旗,一名羽林卫抡起战刀,一刀剁下,大旗轰然而倒。

黑豹大旗倒了。

羌人惊呆了,他们狂喜,他们放声狂呼,“豹子死了,豹子死了……”

汉军将士惊呆了,他们完全惊呆了。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大将军死了……

“咚咚咚……”

战鼓惊天而起,声震西海。

天子战旗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天子战旗,是大汉天子的战旗。

“大汉……万岁……”李弘一枪插进敌人的胸膛,放声狂吼,“天子万岁……”汉军将士蓦然惊醒,这一刻,汉军将士们高举武器,纵声狂呼,“万岁……”

“天子……万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三节

激昂的号角在风中狂唱,兴奋的欢呼在西海上空回荡,羌人的士气骤然高涨,“豹子死了,豹子死了……”

绝处逢生,绝处逢生……羌人在如雷般的吼声里发动了最疯狂的进攻,杀,杀死汉人。

野公牛得到了西海神的眷顾,它奇迹般地重新获得了生命,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它站了起来,它仰天长嚎,它开始战斗,它咆哮着向惊慌失措的雄狮和黑豹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灵狐的羌骑大军奋起余力,举起犀利的武器砍向了西凉人。

虹日的羌骑士气如虹,大军像潮水一般冲过了阻击,淹没了西凉人的战旗,气势汹汹地冲向了西凉中阵。

西凉人几乎要崩溃了,西凉人坚固的战阵突然失去了灵魂,失去了赖以支撑的意志,他们要败亡了。

大汉将士们霍然抬头,他们不相信大将军会死,他们极力寻找那面威震天下的黑豹战旗,他们在羌人的欢呼声里竭力保持着冷静。没有人能杀死大将军,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没有。大将军就是大汉的战神,就是战无不胜的神话。大将军的黑豹战旗倒了,并不代表大汉的战神也倒了。大将军不会死。

然而,黑豹战旗消失了,战场上最为显赫夺目的黑豹战旗消失了。将士们的心开始冷却,将士们的愤怒开始凝聚,将士们的仇恨开始爆发。

战场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死亡和血腥的气息。这股气息太浓了,太沉重了,沉重得甚至连北风都停止了呼啸,连雪花都停止了飞扬。

就在这时,大汉天子的战旗出现了。

天子战旗冲出了风雪,迎风狂舞,猎猎作响,威武雄浑。

“杀啊……”虎贲羽林将士在战旗的指引下,一路狂奔,一路狂吼,踏着冲天雪雾,呼啸而来,气势磅礴。

“天子……万岁……”

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霎时惊醒了西凉人,惊醒了大汉将士,更像一柄锋利的长箭洞穿了将士们的心灵。愤怒霎时被激发了,仇恨霎时被点燃了,“杀,杀死羌人,杀死羌人……”

“轰……”

西海战场瞬间爆发。广袤的雪原在这瞬间山崩地裂,大汉将士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高举武器,向敌人发动了最疯狂最猛烈最血腥的杀戮。

大汉的主宰是天子,只要大汉的天子还在,只要天子战旗还在空中飘扬,只要天子还在酣呼鏖战,即使没有大将军,大汉的将士们依旧能感受到大汉无可匹敌的强悍,大汉威临天下的王者之尊。大汉无敌,大汉无敌,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杀,杀,杀……

“大汉……无敌……”

汉军将士们声嘶力竭地叫着吼着,一往无前地杀着砍着。这一刻,他们忘记了大将军,忘记了黑豹战旗,他们心里只有大汉,只有大汉战旗,只有大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只有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天子战旗。

卫峻悲痛欲绝,大将军倒了,麴义倒了,强烈的愤怒几乎让他窒息了,但他还保持着一丝理智,不能让军队崩溃,不能让军心丧失。他挥舞着血淋淋的战刀,疯狂地吼叫着,“大汉……为大汉而战,为天子而战……兄弟们,杀,杀,杀光他们……”

悍卒们吼声如雷,一个个奋不顾身,浴血死战。

阎柔落泪了。他嘶哑的叫喊声中带着凄绝的哭号,黑豹战旗不会倒,绝不会倒,“杀光他们,给我杀光他们……”

庞德瞪大了血红的眼珠子,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只知道杀,只有敌人的头颅,敌人的鲜血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的痛苦。“杀,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汉军将士就象一支支喷射的弩箭,厉啸着,叫喊着,直杀敌阵,势不可当。各种武器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落下,杀得羌人死伤累累,鬼哭狼嚎。

羌骑主力的后军失去了方向,他们陷入了汉军疯狂的追杀。虽然他们想冲破汉军的阻击,和前方的军队会合,但汉人突然间爆发了。血腥的杀戮让羌人肝胆俱裂,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能频频吹号,请求前军返身回击,帮助他们撕开汉军的战阵。

羌人的前军更是不堪,这头野公牛遭到了狮群可怕的攻击。阵外有穆斯塔法的长水营,姜舞和雷子的乌拉铁骑,三支大军三面围杀,犀利无比。阵里面是祭锋和胡骑营悍卒也爆发了,他们在羌人阵中顽强推进,距离虹日的中军越来越近。这时候,羌人除了向前持续攻杀,没有任何办法回头,更没有办法支援后军。

西凉人的战阵摇摇欲坠,杨秋和将士们咬牙死撑。天子带着援兵已经杀来,胜利就在眼前,只要顶过羌人这最后一击,汉军就能牢牢控制战局,就能获得期盼了百年的胜利。

李弘带着悍卒们浴血苦战。

右翼战场上的羌人主力已经被分割切断,汉军铁骑正在围杀其中一部,而虹日的一部铁骑处在右翼战场和中路战场之间,战阵拉得很长。此刻只要虎贲羽林营对准这部羌骑发动致命一击,则这部铁骑立即崩溃。如此一来,左右两翼战场上的围歼立刻便会取得绝对兵力优势,羌人将在此仗全军覆没。

时间,只要再坚持短短一段时间,美丽的西海将成为大汉永不分割的一部分。

羌人攻势如潮,全然不顾性命。李弘顶在最前线,长枪飞舞,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但羌人太多了,蜂拥而上,杀不尽杀。亲卫骑死伤惨重,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付出了惊人的代价。而五百羽林骑也越来越少,几乎阵亡过半。

长箭厉啸,狠狠钉进了李弘的大腿。李弘痛得惨哼一声,踉跄后退,拔刀剁去箭柄,飞身再战。长矛刺中了李弘的小腹,鲜血溅射。李弘高声怒吼,象猛虎一般扑上,长枪洞穿羌虏于地。李弘杀人太多,激怒了羌人,敌卒红了眼,狂呼而上。李弘奋起神威,一口气连杀七人,自己也多处中创,鲜血淋漓。他坚持不住了,剧烈的喘息声似乎在警告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他不能退下去,他从没有想过要退下战场,战,战死为止。

李弘手拄长枪,勉勉强强支撑住摇摇晃晃的身躯,右手战刀如长虹贯日,再杀三人。

刀断,他手拿半截战刀,无力地跪到了地上。或许是自己老了,也或许是西海的魔咒发挥了作用,自己已经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挥动战刀了。

长矛带着一蓬血花从天而降,直刺李弘的前胸。

任意杀到,手盾在电光火石之间挡住了长矛,战刀雷霆劈下,砍断矛柄,再一转刃,笔直刺进了羌人的胸膛。

“护住大将军,护住……”任意猛地站直身躯,纵声狂吼。但仅仅喊了半嗓子,长矛和箭矢已经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到。任意倒下了,他砍下了三颗头颅,挡住了两支长矛,但依旧有三支长矛穿透了他的身体,七支弩箭射穿了他的胸膛,鲜血四射。

任意的鲜血喷到了李弘的脸上,长发上,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胡须上,滴到了地上。李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心在抽搐,手在颤抖,失去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羌人再度扑上。亲卫悍卒舍命相搏,瞬息功夫,李弘的身边便倒下了五个兄弟。他慢慢松开了抓住长枪的手,握住了任意的战刀。

“杀……”李弘动了,他象豹子一样动了,战刀如虹,断刀如电,吼声如雷。羌人就象秋风中的落叶,又如天上飘落的雪花,霎时被一股狂飙卷起,漫空飞舞。

十一个敌人,十一条生命,转眼间,烟消云散。

李弘站住了,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的鲜血还在冒着丝丝热气,右手驻地的战刀已经卷刃,左手的断刀正插在敌人的嘴里。

北风吹过,羌虏的尸体轰然倒下,只剩下一个喷血的头颅依旧挂在断刀上轻轻颤动。

羌人肝胆俱裂,围在四周,再不敢上前。

雪原震动,剧烈震动,大汉天子带着虎贲羽林营杀到了中路战场。

号角长鸣,震撼天地。

“杀,杀上去……”段炫独臂高举,战刀直指敌阵,“杀了他们,杀光,杀光……”

“直杀中阵,直杀中阵……”张萧挥舞着长枪,回首狂呼,“杀死虹日……”

“杀……”虎贲羽林的将士们吼声如雷,以雷霆之势一击而下,强悍的铁骑大军如同一柄巨型铁锥,狠狠地撞上敌阵。

敌阵四分五裂,瞬间崩溃。

羌人前军大乱,一部分打马向前,拼死杀向西凉人,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一部分被汉军铁骑杀得狼奔豕突,没命一般向中军狂奔,竭力逃避汉军地攻杀。

灵狐绝望了。羌人和西凉人之间的仇怨太深了,今日一仗,西凉人在羌人的围攻下,把百多年来的仇恨一次爆发,他们以匪夷所思的勇敢和顽强挡住了两支羌军的会合,同时也把羌人送进了败亡的深渊。

“告诉虹日,请他突围,务必给西海保留一份元气,我将竭尽全力拖住汉人,快,快……”

号角吹响,凄凉而痛苦。

虹日仰天长叹,挥手下令,“告诉后军,请他们向天峻山突围,能杀出去多少算多少。”

“传令各部,突围,向大通山方向突围,快,快……”

“呜呜……”羌人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羌骑后军立即调转马头,向西面的天峻山方向撤退。

虹日指挥大军,向北面的大通山方向突围。

灵狐指挥大军左冲右突,试图杀出包围。

此刻秦谊正带着越骑营急速赶到中路战场,只要越骑营和西凉军会合,灵狐的逃路也就被彻底断绝了。

小天子带着一队人马冲向了中路战场,冲向了黑豹战旗倒下的地方。

中路战场上,杀声震天。西凉人被羌人两面夹攻,岌岌可危,双方将士混在一起,以命搏命,战斗极其惨烈。

羌人完全疯狂,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就像一只被困在狮群中的野公牛,临死前向狮群发起了最后一次反扑。即使不能逃出去,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西凉人听到了羌人撤退的号角,知道此仗胜局已定,一个个士气如虹,奋勇攻杀。

李弘依旧杀在战阵的最前列,六百悍卒只剩下一百多人了,他们和大将军同生共死,至死不退。

“杀,杀,杀了他们……”小天子在一队羽林卫的保护下,挥舞着短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找到大将军,找到他……”

“爹,爹……”李秀跟在他身边,哭着,叫着,喊着。但战场上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没人能听到。

大将军还在奋战,长枪如嗜血猛兽,将迎面冲来的敌人一一挑杀。战马受创太重,流血过多,在一阵箭雨的猛烈攻击下,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两名羌骑纵马而来,两支长矛同时刺向了倒在地上的李弘。李弘躲无可躲,他的腿被压在了战马下,他摔倒的时候伤口全部崩裂,剧烈的痛疼让他暂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痛苦地闭着眼睛,高声惨叫,他甚至都不知道敌人的长矛已经厉啸而来。

解悟飞马而来。他一直没有撤下去,强忍着痛疼坚持在战场上,他要和自己的兄弟共进退。大将军危在旦夕,但他距离大将军还有数步,来不及救援。他想都没想,从战马上高高跃起,腾身扑向了大将军。

“扑哧,扑哧……”一支长矛刺进了李弘的肩胛,另一支长矛穿透了解悟的身体,矛尖直指李弘的心口。但长矛力尽,没能刺进去。

解悟死了。李弘睚眦欲裂,忍不住纵声悲号,“杀,杀光他们,杀……”

虎贲羽林营所向披靡。

羌人久战已疲,又失去了速度,根本无还手之力,被汉军杀得抱头鼠窜,死伤无数。

虹日的大军要想向大通山方向突围,首先就要突破祭锋的胡骑营。胡骑营如今被围在羌骑的战阵中间,他们就像一把利箭,死死钉在羌骑的内腹,让羌人痛苦不堪。

与此同时,穆斯塔法、姜舞、雷子的三支大军已经重新获得了速度,他们和虎贲羽林营一起,团团围住了虹日的军队,肆意砍杀。

汉军两万多铁骑内外呼应,牢牢困住了这支仅剩下七千多人的羌骑主力。他们在突破西凉人的阻击时,遭受重创,损失惊人,这是他们未能迅速突破汉军阻击成功突围的重要原因。

羌骑后撤受阻,大军无法起动得到速度,全军覆没已经不可避免。

羌骑主力后军撤退的速度很快,在阎柔、庞德、马超三支大军的围杀下,他们且战且退,向西疾驰。但不等他们冲出战场,就遭到了北军步兵营的迎头痛击。

玉石、陈践和步兵营将士在寒风中苦等了很久,但羌人好象把他们遗忘了,一门心思向前攻击,对他们的存在置若罔闻,这让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西海大战的看客,满腹怨气。好不容易等到了攻击的机会,玉石和陈践欣喜若狂,急忙指挥三百台弩炮,两千张强弓同时射击。一时间箭矢如蝗,密集的箭阵几乎瞬间淹没了羌骑。第一轮疯狂射击就让措手不及的羌人损失了近千人马。

羌人魂飞天外,不敢强行突破,随即兵分两路,从两翼突围。

阎柔、庞德、马超把主力铁骑全部放在两翼予以重击,又把羌人打了回去。

羌人的损失越来越大,兵力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紧迫,他们随即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强行突破正面的汉军步卒大军。他们认为汉军的铁骑要远远强过步卒军队,只要突破汉军箭阵,大军就能顺利突围,这既能减少损失,又能缩短突围时间。

这个办法彻底葬送了这支羌骑,他们根本不知道,汉军的步卒大军其实更厉害。

秦谊的越骑营和西凉军会合。

西凉军打得很惨,这次随同大将军远征西海的一万两千精锐中,左、右两军近八千将士几乎全部阵亡,中军也损失了大约一千多人,西凉军主力打完了。

西凉军付出的巨大代价给了妄图突破阻击的灵狐沉重一击,他只有一万人马,给汉军成功分割后,他的五千多人的前军大约有近两千人死在了突破西凉军阻击的战场上。

当汉军发动最后一击后,他失去了会合主力羌骑的机会。聂啸的湟中羌,越骑营乘机合围,对其展开了猛烈攻击,灵狐覆灭在即。

中军指挥的贾诩连续下令,命令各部奋力围攻,不要让羌人突围而去。

命令秦谊立即派出一部五百悍卒,帮助西凉军解决中路战场上的残敌。

中路战场上的杀声渐渐小了下来。

“大将军,我们找到大将军了……”羽林卫惊喜的叫喊声传遍了战场,“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小天子和李秀等人又惊又喜,急忙飞马赶到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心。这里尸积如山,大将军就被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下面。李弘浑身浴血,面目全非,伤痕累累,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小天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尸堆,扑上去抱住大将军,失声痛哭,“大将军……大将军……快,搬开那匹死马,快把它搬开……”

李秀泪如雨下,小心翼翼地把父亲血糊糊的头抱进了怀里,低声呼喊。

李弘缓缓睁开了眼晴,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这只手一直抱着解悟。他担心解悟的尸骨给飞奔的铁骑践踏而毁,一直紧紧抱在怀里。解悟呢?

李秀抓住他的手,哭着说道:“解伯父就在那边,尸骨完好无损。”

李弘的目光艰难地移到了小天子身上,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麴……麴……”他已经不行了,他要把小天子和大军交给麴义。

小天子读懂了李弘的心神,哭得更厉害了,“麴大人阵亡了,他阵亡了。”

李弘如遭重击,突然高高抬起头,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但他动弹不了,他瞪大一双眼睛,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云天……”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李弘当即晕死过去。

雪原上,黑豹战旗冲天而起,在风雪之中凌空飞舞。

“大将军……”

汉军将士无不欣喜若狂,士气骤然大振,战鼓声、欢呼声如阵阵惊雷一般掠过战场,震撼天地。

“大将军还活着……”

“杀,杀光羌人……”

虹日惊呆了。西海神不再保佑她的子孙,西海神抛弃了羌人,她去眷顾那头凶残的豹子,那头屠杀我们羌人的豹子了。

一道黑影闪过,如闪电一般划空而过。

鲜血迸射。虹日只觉脖颈剧痛,张嘴发出了一声震天惨嚎,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晃了几下,在周围羌人极度震骇而恐惧的目光中轰然倒下。

虹日死了,被一柄从天而降的小黑斧杀死了。

“虹日死了……他死了……”祭锋带着一队人马呼啸杀到,“虹日死了……”

豹子活了,虹日死了,西海神抛弃了羌人……

短短时间内,羌人崩溃了,完全崩溃。

深夜,汉军大营,车骑将军灵帐。

玉石等军中大将静静地站在麴义的遗体前,一动不动。

贾诩走了进来。

“陛下答应了吗?”

“陛下没有说话。”

大帐内一片死寂。

“陛下没有拒绝,沉默就是同意。”阎柔猛然转身,神情冷唆地望着帐内诸将,慢慢戴上了战盔,“我是大军统帅,这个命令我来下。”

“集结大军。”阎柔一字一句地说道,“即刻诛杀羌酋灵狐及一万三千名羌人俘虏,杀无赦。”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四节

李弘蓦然惊醒。

大帐内非常安静,只有几只火盆内燃烧的木炭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李弘闻着淡淡的炭香,一股暖意渐渐流遍了全身,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爹……”李秀惊喜地叫了起来,“爹……”再叫时,李秀已是泪如雨下,哽噎难言。

“大将军……”小天子急步冲了过去,连声呼叫。

贾诩、傅干、蒋济等人也急忙围了上去。太医令黄达大惊,连连摇手,“不要吵,不要吵,安静,安静……”

李弘的目光从李秀、小天子等人的脸上缓缓移动,最后落到了贾诩脸上,“子玉……”

“陛下已经下旨,拜阎大人为大军统帅。大将军放心养伤,我们打,西海大战,我们打赢了。”贾诩有些激动,嗓音微微颤抖。

李弘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进军……天峻山……”

“羌人纵火焚烧俘虏营,趁夜逃跑,阎大人正在率军围杀。”傅干低声说道,“大军因此要耽搁一天才能向天峻山推进。”

李弘面无表情,良久,才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即刻……进军……天峻山……”他的语气极其坚决,不容置疑。

第二天上午,镇北大将军阎柔下令,征西将军庞德、护羌将军马超、湟中羌王聂啸率五千精锐铁骑急速进军天峻山。

同日,天子书告长安,西海大捷。

同日,天子主持了一个简易丧礼,将所有阵亡的中下级军吏和士卒掩埋于野公牛河畔,将来再选择适当时机把他们的遗骸迁回长安。

第三天,天子主持了阵亡将领们的大殓仪式。(大殓就是入棺,是丧礼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车骑将军麴义、虎贲中郎将解悟、盐骑中郎将陈卫、大将军府门下督贼曹任意、西凉大将程银、梁兴、姜峰、姜冏、张鸣等十七位校尉以上级阵亡将领入殓。

大将军也参加了,他被亲卫们抬到了灵帐。

丧礼的繁文缛节很多,但现在一切从简。小天子、阎柔、玉石、卫峻、姜舞、祭锋、傅干等君臣七人抬起了麴义的遗体,将其放入了棺柩。

李弘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爹,要盖棺了。”李秀擦了一把泪水,低声问道,“你要去看看吗?”

李弘点点头。颜霸、庞会、李信、赵统四个人扶起了李弘,慢慢走到了棺柩旁边。

麴义穿着崭新的铠甲,双手抱剑于胸,静静地躺着。

“走好,兄弟……”李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麴义的胸口,“你说过,如果打下西海,你就留在龙耆,和当年战死在龙耆的兄弟们一起,为大汉戍守西疆。我答应你,我把你留在龙耆,让你为大汉戍守疆土。”李弘神色平静,语调平淡,“我要走了,我要到北疆去了。如果我死了,我会留在卢龙塞,我会和我卢龙塞的兄弟们一起为大汉戍守疆土。我们相隔几千里,再也见不到面了。今日一别,自此相见无期,你多保重。”

棺木盖上。

李弘缓缓跪下,手抚冰冷的棺木,突然间心如刀绞,悲痛欲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

十二月中,汉军占据天峻山,掳获烧当、滇那等羌族诸种五万多户。

天子下旨,命令凉州刺史皇甫郦速速赶到金城郡,会同湟中羌王聂啸,具体商议迁移西海羌族诸种到河湟居住一事。

天子下旨,拜姜舞为镇西将军,领五千骑,戍守西海,负责剿抚西海周边地区羌族诸种,稳定西海形势。

天子下旨,护羌将军马超领军于河湟建营,镇守金城、陇西两郡。

天子下旨,征西将军庞德领军于武威建营,镇守河西四郡。

十二月十八日,远征大军凯旋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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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长安。

西海大捷的消息传到了京都,举城欢庆。

长公主以天子名义,诏告天下,并下旨重赏前线将士,对阵亡将士予以抚恤,并亲自赶到长安慰问车骑将军麴义、虎贲中郎将解悟等阵亡将领的家眷。

十二月二十四,栎阳大司马徐荣、尚书今田畴赶到栎阳宫,向长公主禀奏新年典礼和祭祀事宜。

“新年后,陛下和大将军率军北渡黄河,巡视河西诸郡,并和西部鲜卑王步度更、北部鲜卑王拓跋韬商议大漠平叛的事,所以……”大司马徐荣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因为陛下不回来,大军也不回京,所以朝廷决定取消庆贺西疆平定的大典。”

“为什么?”长公主吃惊地问道,“西海大捷,西疆平定,陛下和西征将士们为大汉建下了盖世功勋,就算他们不回来,朝廷也应该举行大典予以庆贺。退一步说,这也是对阵亡的车骑将军麴义大人和一万八千阵亡将士的一个告慰嘛。”她看了看面带愧色的徐荣和田畴,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是不是朝廷没钱?”

“明年陛下和大将军要率军远征大漠,朝廷财赋的确很紧张。”田畴小心翼翼地说道,“南边的形势也不是很好,我们要做好打仗的准备,朝廷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今年西海大捷,明年春天陛下和大将军又要亲自赶到北疆,这时候扶罗韩、射隆等人还敢和大汉公然对抗?”长公主冷笑,“换了你们,你们还敢和大汉为敌吗?我看扶罗韩他们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吧?至于南边,曹操和孙权的特使不是已经到了长安吗?先给点好处把他们稳住就是了。这种叛逆不足为虑,有吕布将军坐镇兖州,谅他们不敢主动出兵。前段时间袁谭抢占了庐江,和孙权、周瑜称兄道弟,对曹操形成了很大的威胁,你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矛盾,支持曹操去打袁谭,去打江东嘛。”

徐荣和田畴躬身应诺。

“襄阳那边是有点麻烦,但钟繇大人正在努力。以颖汝士人和襄阳士人之间的密切关系,即使不能议和,也可以保证暂时没有战事,这样就可以了。我想刘表还不至于急着送死吧?”长公主把手上的奏章重重放到案几上,不满地看着两人,接着说道,“现在陇西和武都郡都收复了,朝廷以拢制蜀的平叛之策也实现了。虽然刘备杀了杨松占据了汉中,但他实力不济,短期内还难以对朝廷南下攻打益州造成威胁。对于刘备占据汉中一事,朝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早在年初杨松就已经愿意归顺朝廷了,如果你们处置得当,完全可以抢在刘备之前得到汉中,但结果呢?结果太令人失望了。”

“赵云和颜良大人回京后,曾带着庞义、韦端和关羽等人来见我。当时庞义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强攻益州的代价很大,他建议朝廷派人入蜀,招抚刘备和刘璋。刘璋可以做蜀王,刘备也可以做汉中王,但条件是必须交出军队,必须交出郡县。你们可以拿着这个条件派人去谈谈嘛。西海大捷,西疆平定,大汉的军队还不够强悍吗?天子和朝廷还不能平定天下吗?叫他们把眼睛睁大一点,头脑放清楚点。如果他们真是为了大汉社稷,为了天下百姓,他们就应该归顺朝廷,应该把安宁和稳定还给天下的百姓。”

“明年,朝廷如果措施得当,南方不会有仗打,朝廷可以竭尽全力稳定北疆。而北疆的事,我刚才说过了,有大将军亲自坐镇,没有大战打。骠骑将军鲜于辅大人曾有奏章,他一再说了,要尽可能挑起胡族诸部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等大漠和辽东的胡族诸部两败俱伤了,我们就能渔人得利,不战而胜,北疆也就稳了。”

长公主轻轻敲了一下案几,示意垂首聆听的两位大臣抬起头来,“你们的奏议我不同意,这场庆典必须要办,而且还要大办,越隆重越好。这可以昭显和我大汉的威仪,可以震慑南方叛逆和北疆胡人。如果这场庆典能摧毁他们的信心,动摇他们的信念,那等于打了一场胜仗,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果。将来,我们在平叛大战中,或许可能因此而事半功倍,取得惊人的战绩。”

徐荣和田畴互相看看,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一览无遗。他们坚持自己的奏议,长公主刚才那番话白说了。

“朝廷真的穷到这种地步了?”长公主美丽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怒色,“我已经下旨,请各地州郡大吏和门阀世族富豪到京参加庆典,你想让我失信于天下吗?丞相大人呢?他在忙什么?我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了,他连续三个月审核各州郡的上计,最后结果就是让你们告诉我,朝廷没钱举办这场大典?”

长公主的口气非常严厉,显然对李玮极为不满。

“蔡邕老大人做丞相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上计薄,现在呢?现在我和上计没有关系了,我至今还没有看到一份有关上计审核情况的奏章。岂有此理。”长公主越说越气,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怒不可遏了。

上计本是丞相的事,但自孝武皇帝权重尚书台以来,尤其到了光武皇帝时候,上计审核基本上都是皇帝的事,主管政事的丞相(孝哀皇帝朝改为大司徒,光武皇帝朝改为司徒)反而成了摆设,相权给皇帝和尚书台拿去了一大半。长公主主政十年,今年是头一次给排除在上计之外,对各州郡的租赋、刑狱、选举等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殿下,你误解丞相大人了。”徐荣苦笑,躬身解释道,“今年的上计出了大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长公主大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急速打断了徐荣的话,“出了什么问题?丞相大人虽然没有亲自呈递有关上计的奏章,但九卿诸府,尤其是太常府、大司农府和少府的奏章还是或多或少提到了上计的事,都说今年各地州郡风调雨顺,财赋增长极快,并没有提到什么异常的事啊?”

长公主极其紧张,甚至有些恐惧。前年的上计惹出了一场长安兵变,今年不会又惹出什么事吧?只要大将军不在京都,朝堂上总是接二连三地出问题,想想都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的确,朝廷实施新政前前后后也有十年了,如果从殿下开府算起的话,就是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来,财赋的增长速度一年比一年快,各地州郡喜讯频传,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即将恢复昔日繁华的景象,这和我们当初的预想完全不一样。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新政竟然有如此巨大的作用,能让大汉迅速从废墟中站起来……”徐荣说到后来有些激动。“如果张温、马日磾、崔烈这些老大臣能活到现在,能看到他们的努力变成了现实,他们或许……”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长公主再次打断了徐荣的话。

“殿下,谷价太低了。”田畴轻轻地说了一句。

长公主愣住了,“谷价太低?谷价太低也是问题?”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两位忧心忡忡的大臣,“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来,朝廷为了平抑谷价,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想了多少办法?实施新田制,减免田赋,赈济灾民,开渠灌田,鼓励百姓种植桑麻养殖,推广和使用新田器、新耕作法,现在还在各州郡建立官仓以防灾荒,所有这些办法都是为了增加粮食产量。粮食产量上来了,谷价才能得到保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以我看,谷价不是低了,而是还不够低。现在谷价是七十钱一斛,朝廷应该再想办法多产粮食,把谷价降到五十钱一斛,甚至三十钱一斛。”

“殿下,谷价太低,对农夫的伤害太大了。”徐荣叹了一口气,“丞相大人曾在本月初恳请殿下召回五州刺史,就是为了问询此事。”

听说谷价太低严重伤害了农夫,长公主的神情立时变得极其凝重。本朝立国、强国之本就是农耕,如果农夫受到了严重伤害,国乱之日也就不远了。

田畴接着徐荣的话,做了一番解释。

一般来说,一户平均约为五口,如果种地百亩,不计其它收入,每年约收粟百石。一家五口人,一年吃饭要吃掉一大半。剩下的要缴纳田租和算赋,要雇人代役(本朝现在正是平定天下的时候,各类徭役非常多,有些农家人力不足,为了不误耕作,只好以每人若干钱的代价雇人代役)。这样一来,农家一年的收成就所剩无几,甚至没有剩余。其它诸如种子、耕畜、农具等项支出,以及四季衣服、食盐、杂用等费用,就要靠种植桑麻养殖等其它收入的有无多寡来定了。

现在打仗多,牛、马、铁器、布帛、食盐都很紧张,很昂贵,而谷价因为朝廷的强行干涉,非常稳定,也非常低贱,两者物价极端不平衡。农夫低价出卖谷物,高价购买耕畜、农具和其他必需品,损失很大。尤其收获季节,各地官府和商贾有意打压粮价,更是让百姓苦不堪言。

农夫的收入来自于耕种土地获得的谷粟,谷粟价贱,收入就低,他们就很穷苦。虽然不至于饿死,但很穷,入不敷出,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人活在世上,生也好,死也好,来来往往也好,都要钱。更可怕的是,一旦碰上灾荒之年,田地减收或者颗粒无收,农家怎么办?

农家终年辛苦,没有一天休息的时间,所得的收入除了自用之外,要缴纳田租赋税,要征服徭役,这些他们可以忍受。碰上水旱之灾,他们有朝廷的赈济,也能艰苦度日。但一旦官府急政暴虐,甚至某些官吏知法犯法,贪赃枉法,横征暴敛,农夫们就没有活路了。于是有的人不得不高息借贷,不得不卖儿卖女,不得不贱卖土地和住宅。

农夫们要活下去,要吃饭,要养活父母妻儿,在土地出卖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依附于土地的购买者,也就是各地的门阀世族富豪们。

本朝虽然严禁买卖土地,但农夫们活不下去了,他们还能遵从律法?门阀世族富豪们有钱有势,和当地官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府不报,朝廷怎么知道乡里之间有土地买卖的事?即使查到了,农夫为了活下去,他不承认,追查者又能怎么办?

本朝现在是以“口”征赋税,这些人成了门阀世族富豪的“荫户”后,赋税由门阀世族富豪们代交,徭役也由他们雇人代役,日子是能过了,但这严重违背了大汉律法。而且由于门阀世族富豪们的田地多了,财富多了,实力大了,对朝廷形成了严重威胁。

黄巾起事的教训历历在目。当年为什么会有数百万之众的农夫参加黄巾军?其中一个表面原因是灾荒。灾荒之年,颗粒无收,朝廷赈济如果不利,遭受重创的门阀世族富豪们如果无力庇护他们,这些没有土地的农夫随即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机会,他们马上就会烧杀抢掠,马上就会揭竿而起,而其背后的根本原因就是土地买卖,土地兼并。

现在,这种土地兼并的现象正在各地州郡开始蔓延。

新政的实施让社稷得以迅速恢复,十五税一的低田租,支持发展商贸的优惠政策,盐铁酒茶的经营全面放开,朝廷对谷价的强力控制,使得很多占有大量土地的人在短短数年内便富裕起来。

这些富裕起来的人,除了王公贵族、门阀世族、官僚士人、商贾富豪外,还有军功阶层。

然而,促使这些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聚敛大量财富的主要原因,却是频繁的战事,大量宫殿城池的修建和沟渠的开挖。这些钱财耗费惊人的地方,也是很多人一夜暴富的源泉。

如今,官吏、士人、商贾“三位一体”者比比皆是,其中有些人的权势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的想象。

有钱了,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购买土地,只有土地才能让财富得到保值,这是自古以来从不改变的定律。

田租低,谷价低,商业发达,有钱有势的人就越来越多,他们对土地的需求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贪婪,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目无王法。而农夫随即成了受害者,他们生产了粮食,却又被粮食推到了绝境。

朝廷的新政让一部分人迅速富起来了,让广大的农、工阶层的人都能活下去了,但随着时间的延续,问题也就来了,而且来得非常凶猛,让朝廷有些措手不及。

新政对农夫有利的政策,对门阀世族官僚富豪更有利。新政的优势正在丧失,正在变成伤害农夫的武器,正在摧毁刚刚走上中兴之路的社稷。

“丞相大人决定提高谷价,让农夫们的收入得到提高,让他们的生存能力得到提高,但是……”田豫望着神情严峻的长公主,无奈地说道,“但是根本问题是土地。谷价的提高对改善农夫收入有限,因为农家的土地有限,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门阀世族和官僚富豪们利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兼并农家的土地,想方设法保住他们手中的土地,保住他们的生存底线。”

“兼并土地的问题不解决,谷价越高,对百姓越不利。而要想解决土地兼并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改变现有国策,利用朝廷的力量,断绝门阀世族、官僚富豪们敛取财富的门路。但这样一来,严重打击了门阀世族和官僚富豪们,严重伤害了他们的利益,而且还牵扯到了军功阶层的利益。”

“丞相大人最近非常辛苦……”徐荣叹道,“他白天处理国事,晚上和僚属们日夜商议改制之事,殚精竭虑,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他也快支撑不住了。”

长公主沉默不语。她万万没想到,新政发展到今天,竞然成了危害中兴大业的罪魁祸首,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丞相大人有何良策?”

“重农抑商,盐铁官营。”田畴缓慢而坚决地说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长公主骇然变色。这完全推翻了新政的基础,完全否定了中兴大业的根本策略。

“我绝不同意。”长公主一掌拍到案几上,怒声说道,“绝不同意。”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五节

十二月二十五,长安,丞相府。

丞相李玮背负双手,在书房内缓缓踱步。

大司马徐荣、太尉张燕、大司农卿田豫、尚书令田畴、丞相府长史贾逵、司马温恢围坐于火盆旁,神情严峻,各自凝神沉思。

“殿下的态度很坚决。”田畴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国策突然要做出这种颠覆性的调整,殿下无法接受。她要我们代为转达,请你在除夕之前,务必到栎阳去一趟,把事情解释清楚。”

李玮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屋角的烛台,半天没有说话。

“仲渊,国策调整的具体办法,你是不是已经拟好了初步方案?”徐荣问道。

“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李玮点点头,走到席上坐下,“我想知道,明年北疆平叛,大概需要多少军资?太尉府是否有了详细数字?”

张燕笑笑,“你不问我也要说,正月十五之后,北征大漠的军队就要陆续集结了,我急需要钱。初步预算,北征大军大约需要军资四十亿钱,如果战事拖到明年,至少还要增加二十亿钱。”

“六十亿钱。”李玮苦笑,“又是六十亿。今年西征凉州,已经耗费军资六十亿了,加上安抚和赈济西凉各郡,我们总共在西凉花费了六十五亿钱。如果算上北疆战场上的消耗,数字更是惊人。”

“七十五亿钱。”田豫叹了一口气,“总共是七十五亿钱。今年朝廷的总支出是一百一十亿钱。其中三十五亿钱用于重建长安和其它各类支出。打仗的耗费太大了,朝廷支撑不住了。”

“今年朝廷的财赋收入是多少?”徐荣问道,“上计基本上结束了,具体数字出来了吗?”

“出来了。”田豫的笑容很苦涩,“田租折算约为十四亿钱,刍、稿(征收农家饲料、禾秆等实物)折算约为一亿钱,口赋、算赋与更赋合计约为三十亿钱,赀(即货,财产税)约为十七亿钱。以上各项相加约为六十二亿,这就是今年朝廷财赋的总收入,是我们实施新政以来收入最高的一年。”

“这么多?”徐荣、张燕等人惊喜不已。

“朝廷财赋之所以增长如此之快,首先得益于新政在兖州、青州两地的推广和实施已经进入了丰收阶段。其次是因为朝廷收复了豫州。”田豫解释道,“如果不是去年收复了豫州,今年朝廷的财赋无论如何也不会增长到六十二亿钱。从这六十二亿财赋收入中可以看到,其实朝廷没有田土之征。因为新赋税制度中的田租与刍、稿都是‘顷亩而税’,实际上就是以‘口’征收,除了十七亿的赀是财产税外,其余全部是人头税。人口越多,赋税也就越高。这和本朝初年实行的‘编户齐民’的赋税制度非常相似。”

“朝廷财赋是增长了,但朝廷入不敷出,严重亏空,仅今年就亏空了四十八亿钱。”田豫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加上历年来的亏空,朝廷总共赊贷了一百七十亿钱。说白了,朝廷现在就是靠借钱过日子。”

“少府呢?”徐荣问道,“如果少府收入也增长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财赋危机。”

少府的收入供皇帝使用,主要用于宫廷消费和赏赐臣下。自长公主主政后,因为中兴大业的需要,少府的钱基本上都调拨给了国库。

“少府所掌的山林(含铁)、海川泽池(含盐)、公田、苑圃、蔬果园的产物,商市的租税以及水衡铸钱的盈利,大约为十亿钱。”田豫说道,“这两年,为了修建未央宫,殿下不但把少府的钱花光了,还赊借了三十多亿钱……”田豫苦笑出声,“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现在也是负债累累啊,两个穷光蛋。”

书房内的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连苦笑的心思都没有。为了攻打中原,收复洛阳,朝廷倾其所有,赊借了很多钱财。现在大军又要平定西疆和北疆,旧债未还,新债又来,日子越来越苦了。

“钱在哪?”李玮突然用力一拍案几,怒声说道,“大汉的钱都在哪?”

大臣们都知道钱在哪,但这钱要想拿回来,难啊。

大汉的钱都在哪?在王公贵族,在门阀世家,在官僚士人,在商贾富豪家里。

大汉最有钱的人,除了皇帝外,就是王公贵族。王公贵族包括国王、列侯、公主、关内侯等显赫权贵。国王、列侯、公主都有封地(国或邑)。关内侯虽然只是一个尊贵的爵号,但一般来说,能得到这个爵位的,家世可想而知。有封地的贵族,收入分为公费和私奉养两种。公费是收田租与户赋(每一民户每年纳钱二百),主要用于朝见皇帝、祭祀祖先等事。私奉养是占有封地内的田地、奴婢及征收园池商市税等等,供私人享用。

王公贵族的公费收入有限,要想满足自己的需要,必须设法增加私奉养,比较普遍的办法就是大量兼并土地,大量使用佃农、雇农和奴婢。还有一种办法就是通过商贾或者干脆亲自出面大量放债,做高利贷生意。权势更大的贵族,比如孝哀皇帝朝的曲阳侯王根,在京师造大宅,在宅内私建两市,公开营商。孝哀皇帝朝的丞相孔光曾打算实施限田,限奴婢之策,以阻止王公贵族危害社稷,但遭到了王公贵族们的强烈反对,未果而终。

门阀世家既有贵族,也有官僚。

本朝上至丞相,下至郡县小吏,都属于等级不同的官僚。官僚敛财的手段太多了,也太容易了。其本性就是嗜利和暴虐,自古如此。当然了,廉洁的官僚还是很多的。孝昭皇帝建陵的时候,大司农田延年雇用民间牛车三万辆运沙土,每辆雇价一千钱,而田延年私增为二千,得赃三千万。又如孝成皇帝朝的丞相张禹,他是有名的大儒,曾违律购买上等田多至四百顷。还有很多有权势的官僚,都暗中兼营商业,律法在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是一堆破竹片。

朝廷大官贪婪,小官自然也不例外。一个大郡太守如果在任所死了,按律可得到助葬钱一千万。死了还有这样高的抚恤,由此可见做官的好处不仅仅是按月拿秩俸禄,还有多得无法计算的隐性收入。

商贾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市籍的商贾,一种是没市籍的商贾。

市籍是商人在市内做买卖的必需条件,按章缴纳租税。主要是身份低贱的中小零售商人,地位低下,受人鄙视,连穿什么样的衣服朝廷都有规定,境遇一直很不好。

大盐铁商,大贩运商,大子钱家(高利贷商),大囤积商,一般不在市籍之中。他们身分地位较高,经济力量强,很多影响力非常大的人都是“官商士”一体,兼营专利,称霸一方。(所谓兼业,就是见利便图,不专一业;所谓专利,就是储蓄货物,垄断市价,这些正是高利贷囤积商的行为。高利贷和囤积商,不同于通货物有无的正当商人,正当商人每年取利息十分之二,高利贷囤积商取利息至少是十分之三,有时竟取息十倍。)

在大汉各郡国,富人群体最大的就是豪强。

豪强一般都有士籍,家境都很富裕,通常情况下,出仕为官是他们致富的主要途径。如果做不了官,那就营商或者放债,如果生意也做不了,那就只好恃强凌弱,暴力抢夺了。普通豪强应付灾难能力较弱,一旦因为不可预料的原因一无所有了,他们往往会成为摧毁社稷的最具危害性的群体,比如黄巾军中的很多首领就是这些人。

地方豪强、普通商贾、普通官吏虽然有钱,但和王公贵族、大官僚和大商贾所拥有的财富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

大汉的钱在哪?就在王公贵族、大官僚和大商贾手里。

朝廷想把钱抢回来,首先就要对他们动手。本朝四百年来,有一个成功的先例,也有一个失败的先例。成功的先例就是孝武皇帝,他实施了一系列的措施,杀了很多人,成功了。失败的先例就是王莽,王莽主政的时候,大汉已经陷入了深重的危机,王莽也实施了一系列的措施,也杀了很多人,但他失败了,最后社稷动荡,大汉差点被摧毁了。

今日的大汉正处在中兴的初期,天下尚未统一,完全不具备动手的条件。

孝武皇帝也好,王莽也好,都是在社稷基本稳定的前提下开始改制的。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推动新政的实施,而今天的大汉却没有这样的实力。不过,今日大汉所遇到的危机要远远严重于孝武皇帝朝和孝哀皇帝朝,因为朝廷如果不立即改变现状,国库就没有财赋,就没有实力平定天下,更没有实力实现大汉的中兴。

“朝廷的财赋危机如果一直延续下去,结果显而易见,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等到穷人实在活不下去了,或者再像中平、初平年间一样,灾患接踵而至,百姓饿莩遍野,那么天下将再次崩溃,我们十几年来的努力白费了,几十万战死沙场的将士白死了,大汉再也无法中兴。”李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改制,必须立即改制,国策必须立即做出调整,否则,我们将成为败亡大汉的千古罪人。”

“董卓祸国,天下大乱,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商贾富豪和普通百姓一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是我们新政能够得以推广、实施并迅速取得成效的重要原因。那时,我们需要财赋,需要所有人创造财赋,而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同样需要利用我们的力量重新攫取财富,普通百姓也同样需要利用我们的力量生存下去,所以新政很快发挥了威力。但十几年后,到了今天,新政的威力不再有助于大汉的中兴,反而严重阻碍大汉的中兴了。”

“现在大家看看,大汉谁最穷?朝廷最穷,普通百姓最穷。大汉中兴的目的是什么?是国富民强。但这样发展下去,国还能富,民还能强吗?”

“大秦为什么统一天下十五年后就败亡了?两百年前的王莽之乱为什么倾覆了社稷?董卓一场小小的兵变,为什么就把大汉推向了败亡的深渊?”李玮看看众人,激动地说道,“四百年来的历史,四百年来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能让我们清醒地看到事情的本质?”

“国家的根本就是土地,就是耕种土地的农夫。国家的财赋,国家的富强,都来自于这些土地,这些土地上的粮食,这些耕种土地收获粮食的农夫。如果不能让农夫拥有一块土地,如果不能让农夫辛苦一年后吃饱穿暖,天下如何才能稳定?社稷如何才能振兴?”

“大汉要想中兴,首先就要让农夫吃饱穿暖,让农夫有一块维持生存的土地,让朝廷有持续稳定的财赋收入。但大汉就那么多土地,一年就那么多粮食,一年也只能铸那么多钱,大饼只有那么一大块。因此要想让朝廷和农夫富起来,只有从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手里去抢,这是唯一的办法。”

“如何去抢?只有重农抑商。重农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需要钱,钱从哪来?最有效最快捷的办法就是盐铁官营,课商重税。”

“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当年孝武皇帝增加朝廷财赋的办法,我们都知道,利弊我们都知道。现在大汉正处在中兴初期,如果朝廷强行实施此策就要杀人,就要引起动荡,直接后果很可能社稷倾覆。所以我们要想个更稳妥的办法,既能让朝廷增加财赋,又能让农夫们过上温饱的日子,同时还能兼顾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利益,确保中兴大业的成功。”

李玮拿起一卷竹简,轻轻放到案几的左边,“对农夫们来说,当务之急是提高谷价提高他们的收入,颁布赊贷令由官府放贷确保他们的土地,建官仓平抑谷价防备灾荒。”

李玮又拿起一卷竹简,重重地放到了案几的右边,“朝廷要钱,无论是平叛大战,还是实施重农之策,都要钱。所以朝廷首先要拿回盐铁的全部开采权和一半经营权,确保朝廷财赋增收。其次,限田,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商贾富豪占有田地均有定量,超过定量几倍,则征收几倍田租。第三,适当、逐步捉高商税,保证普通富豪和商贾的利益。第四,实施‘入粟拜爵’之策,准许商贾富豪买粟输边,按所输多少授爵,这样既能让边郡得到足够的粮食戍边和赈济百姓,又能提高普通商贾富豪的地位,同时还能改善农夫的艰难处境,另外还能利用这些普通的商贾富豪有效制约和打击大商贾、大富豪。这是孝文皇帝朝御史大夫晁错的办法,当年实施的时候效果不错。最后,颁布律法,严禁变相买卖土地和庇荫大量的佃农、雇农和奴婢,违律者,杀无赦。”

徐荣和张燕互相看看,一时没有答话。

李玮所提的几个计策都直接击中了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要害,朝堂上的争论肯定非常激烈。虽然长公主的支持至关重要,但在今天这种形势下,长公主未必敢公开支持李玮的改制。因为改制不仅仅关系到制度调整的问题,更关系到各方权势的利益。一旦朝堂上的争斗失去控制,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将来就不好收场了?责任谁来背?长公主如果承担这个责任,她就要放弃手中的权柄,但如果她坚决支持李玮,赢得了这场争斗,那么长公主将成为失败者的敌人,她被迫放弃权柄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难道李玮还有这样一层更深的目的?

“仲渊,此策在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军功阶层的利益。”张燕迟疑良久,担忧地说道,“如果我们的人也反对,那此策的成功机会就不大了,除非……”

“大将军不能回来,他回来了,事情就难办了。”李玮冷笑道,“盐铁的事牵扯面太大,尤其是关中的徐陵、麴忠和河东的卫家。北疆当初能支撑下来,得益于他们三家的帮助,现在我们要拿下他们,才能震慑其他人,因此这三家需要我们亲自出面。如果他们和我们对着干,那就不要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

徐荣和张燕考虑良久,答应了李玮,决定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