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见惯了长安的繁华。听惯了大唐盛世的昌盛,却没想到这大唐盛世竟然也有如此悲惨的一面。越是距离刺史府附近的富人聚集区越远,入目的流民就越多。或是按照家庭,或是按照乡里,各自的聚集在一起。

李泰心中明白,他这是在陕县的大街之上,这些流民不过是停留而以,而那些阴暗的小巷之中,是否会发生类似易子而食的惨剧,李泰不敢想象。

抱着这份怜悯之心,李泰拉过身边的徐刺史,小声的问道:“这些流民什么时候开始聚集的?”

徐浩瑜仔细的想了一下,小心的回答道:“我也没太注意,大概是在水灾发生的三五日之后,开始还是稀稀两两的少数人,聚集在城外。后来人数渐渐的多了起来。慢慢的他们也就走进了城里,身体力壮的开始在各个地方打短工,以换得家人的口粮。也有不少体弱没人肯用的,只好以乞讨度日。不过还好,陕州没有遭灾,粮食该收割的已经收到仓里。百姓家里还有点余粮,也就本着恻隐之心给他们一口饭吃。”

徐浩瑜的讲解到是细致,在他的口中,李泰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那就是来到陕州的难民还能活得下去。不过在徐浩瑜口中李泰却没有听到官府在这场天灾中的作为,所以他装作无意的问道。

“百姓自发的救助难民是好的,但是州府和各个县衙就没拿出什么措施吗?”

“怎么可能没有?”徐浩瑜说道:“我已经通知陕州的各个县衙,让他们和辖区内的富户商量,尽可能的捐出一些钱粮财物来帮助这些流民。虽然他们不是陕州治下的百姓,但不管怎么说,也同为大唐的子民,能帮的我们是责无旁贷。远了不说,这陕州的城内就有数个富户搭起来的粥棚。每日早晚两次,免费送粥,那个时候各个衙役班头也要过去维持秩序。这样的粥棚在城外还有十数个,其中的秩序由各个村屯的里长带人负责,相信出了不大的状况。您若是不信,过一会到了舍粥的时间,您尽可去看看。”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李泰庆幸的叹息着,再次打量着身边的难民,虽然他们脸上遍布的绝望和无助,却没有那种完全没有活路的疯狂神色。

这期间李泰忽然注意到徐浩瑜的话中只是说官府求助于富户,却没说到官府的具体作为,想到这里,李泰的眉头一皱,低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百姓之间的互助。还是没说到官府的作为。难道这期间官府不曾放粮,也不曾给这些百姓具体的救助吗?”

说道这里,徐浩瑜开始向李泰诉苦了。

“回您的话,我也想拿出具体的办法啊,可是行不通啊。上报的文书里面,我陕州没有受灾,自然就不能赈灾,更谈不上开仓放粮,接济流民。不错,陕州各个州县的粮仓里都有粮食,可是没有上谕,作为地方官的我们根本没胆子开仓啊。这怪不得我们啊。”

李泰皱眉说道:“是啊,上无令,下不敢。苦的是这些百姓啊。”

“我也没有办法啊。”徐浩瑜跟着李泰重重的叹了一声:“现在还好,天气虽然有些凉了,但还不冷,一家人将就一下,找个背风的地方还算将夜晚凑合过去。但是过上个一个月左右,天气彻底转冷了,这些人若是没有回乡,还没有妥善安置好。那个时候寒风一吹,这些衙役天天都要往城外抬人了。”

李泰用力的摆摆手,示意徐浩瑜不用再说下去了:“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不用你考虑,你需要考虑的是来到陕州的难民如何活下去。不说让他们吃饱,总要让他们饿不死,这才是你首要考虑的问题。你不要忘记,现在才刚刚遭灾,来到陕州的不过是离着近的难民,过段日子,远处的难民也会奔着你来,到那个时候才是你们州府吃紧的关键时刻。”

徐浩瑜抢前一步,阻住了李泰前进的步伐,沉声说道:“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下官真的无力解决。您若是不来,我正准备过几天开始将难民逐出城去。这不是我铁石心肠,而是在不开义仓的情况下,城里的百姓余粮有限。我总不能为了照顾流民而让自己治下的百姓饿肚子吧?”

李泰严肃的盯了徐浩瑜半响,身后的侍卫不知道李泰和徐浩瑜为什么停了下来,而且两人的表情十分的严肃,有心过来探察,又怕听到不该他们听的话。特别是陈柱,站在远处十分认真的观察者李泰的动静。

李泰将目光扫过接到两旁的有家难回,腹中饥饿的难民,直视着眼前和他对视的徐浩瑜,一字一顿的问道:“谁有权力下令开这个义仓?”

徐浩瑜等的就是李泰的这句话,装作考虑过后才说道:“若是平常时间,开义仓需要朝廷的同意,不过现在这种时刻,救灾如救火。您身为赈灾大臣。河南道巡察使,您就有权利开仓的。”

李泰再次想徐浩瑜确认道:“我有?你却没有?”

徐浩瑜缓缓的摇摇头,仔细的解释道:“按朝廷的章程来说,您有权利决定受灾的州县是否开义仓,开仓之后放多少粮食,这种权利你都有。不过陕州不在受灾的州县之内,所以你没权利开陕州的义仓。若是平常时刻,就是你让开,我都不敢为你开。”

“但是如今实非寻常之时,您应该有便宜行事的权利,所以,只要你让开,我就敢开。说起来这样的事情都是有先例所寻的,当年魏征宣抚山东的时候,就曾经未经陛下的同意大开义仓,而后来他回到长安却是受到了陛下的褒奖。”

李泰神情一敛,冷哼道:“魏征是魏征,我是我。开义仓不仅仅要我同意,还要你配合,你就不怕万一朝廷怪罪下来?”

言及于此,徐浩瑜反倒是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关于这点,我到是不担心。若陛下责罚。你我一同承担就好。若是嘉奖,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何况,我并不认为陛下会因为这样有利于大唐百姓的事情,去责怪他最宠爱的儿子。”

徐浩瑜前面的话道还好,李泰听着没感觉什么,这样大的事情,他拉着自己顶在前面也是能够理解的,但后半段关于李泰受宠的言论却让他有些惊讶。

“徐浩瑜这话从何而来?”

李泰追问让徐浩瑜神秘的一笑,趴在李泰耳边小声的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房相爷却是在下的恩师。”

徐浩瑜的话让李泰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房玄龄掌管户部已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这是李泰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徐刺史竟然是自己的便宜“师兄”。

李泰的望着眼前微笑的徐浩瑜,突然感觉他的笑容有些jian诈。

徐浩瑜不在追问李泰是否决定打开义仓,李泰也没有给他答案。在徐浩瑜的侧身示意下,李泰摇摇头,缓缓的前行。看着道路两旁的难民,李泰有心和他们攀谈却有找不到合适的搭话借口。

李泰正在琢磨着,忽然看见街口的尽头有一家卖炊饼的小摊。李泰快步上前,从摊子上抄起两个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伸手向腰带中一摸,霎时满面尴尬的望向炊饼老板。

李泰忘记自己换过衣服,随身的钱袋已经随着那身月白色长衫放在了刺史府,穿上粗布短衣的李泰忘记了带着钱袋,此刻他是身无分文,当然没有办法付钱。

正在李泰不太好意思的想将自己抓过的炊饼放回摊子上的时候,徐浩瑜从身后递给老板两枚铜钱,笑着说道:“正好我也饿了,也给我两个。”

见徐浩瑜付过钱了,李泰也不客气,又从摊子上拿起两个炊饼,笑着道:“真是一文钱憋倒英雄汉,若我没有你在,我这炊饼还真吃不到嘴里。”

说笑过后,李泰拎着炊饼,慢慢的走在大街上,咬了一口,软软的,热热的十分的香甜。举着炊饼晃动一下,对着徐浩瑜示意着,李泰笑道:“你也试试,他这个炊饼做的挺好吃的,不比宫……,不比我家里做的差。”

“得您一句夸奖,这老杨头也算没白卖一辈子炊饼。”徐浩瑜笑着对李泰解释道:“这个老杨头祖辈传下来的手艺,隋朝刚建立的时候他家就在这陕县卖炊饼。到现在他还在卖,不过从他的先人传到了他的手中。”

“哦?”李泰哈哈一笑:“没想到您对这个街头的商贩还了解这么深刻啊。”

“让你见笑了。”徐浩瑜对李泰拱拱手,笑道:“这陕县里不认识老杨头的人还真不多,从穿开裆裤的娃娃,到土埋半截的老人,几乎都吃过他的炊饼,而且,卖一辈子炊饼却没攒下钱来。全做了善事。虽然从来不向寺庙道观施舍一文钱,但每年的寒冬季节,必定在城外搭粥棚,救济穷人。此次水灾,第一个搭粥棚的就是他,老杨头当可称得上是真正的善人。”

“难得啊,难得啊!”李泰心中佩服这个普通的卖炊饼的老汉,套用了一句后世的话:“做一件善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善事。”

“您说的对,满陕县城里,没人敢说老杨头一个不字,就是街边的泼皮见到老杨头都要恭谨的称一声‘杨老爹’,可比对我恭谨多了。”

“这是他该得的。”

李泰一边有感而发的和徐浩瑜聊着老杨头,一边拿着炊饼慢慢的前行。正在走着,李泰发现一个大约年龄在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身侧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顺着小男孩的目光,李泰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炊饼上。

李泰怕吓到孩子,慢慢的蹲下身子,将咬过的半个炊饼连同完好的一起递给了他:“拿着吧,吃的时候小心点,有些热,别烫着。”

小男孩的目光在李泰和炊饼之间打转,最后忍受不住香气扑鼻的炊饼的诱惑,缓缓的接过李泰递过来的炊饼,嘟囔了一声“谢谢”,转身就跑。

李泰疾走两步,跟着小男孩来到了街角处,发现原来这是一家人。一个年约五旬左右老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在他母亲的怀中抱着熟睡,最大的就是来和李泰讨要炊饼的小男孩,还有一个kao在老汉的怀中,正含着手指,看着他哥哥手中的炊饼。

“娘,娘,刚刚有个好心人给我几个炊饼,你和爷爷还有弟弟吃吧。”小男孩冲着那个二十多岁的妇女喊着,然后嘴里嘟喃着将手中的三个半炊饼分了出去。

“爷爷岁数大了,吃一个。娘要顾着我们,也吃一个。弟弟年纪小也要吃一个。剩下的半个就是我的了。”

说完,狠狠在半个烧饼上咬了一口,含着炊饼的嘴里嘟囔着:“香,真香。”

“这个你吃吧,你年纪小,不抗饿的。娘等晚上你爹带回来吃的再说。”少妇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将手中的炊饼塞会到小男孩的手肘,长叹了一声:“我告诉过你,别去和杨老爹要炊饼,人家也不容易。若再有下次,我就让你爹打烂你的屁股。”

“不是的,真不是和杨老爹要的,是个好心人给的。”

被他妈妈冤枉的小男孩,一边急切的解释着,一边回头张望,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李泰,连忙拉起他母亲的手,指着李泰说道:“娘,就是他,就是那个人给我的炊饼,不信你去问问。”

李泰快走两步,来到了这一家人前面,蹲下身子,轻轻为小男孩擦去他嘴角的饼渣,小男孩一侧头,飞快的在李泰手上tian过,将那一点点饼渣卷到嘴里。

李泰一愣,心中泛起了苦涩,摇摇头对那位少妇说道:“这位嫂子,您就别怪孩子了,炊饼是我给他的,不是他和炊饼老板要的。”

少妇仔细的在李泰身上打量一番,看着他一身粗布短衫,但却是洗的干干净净,虽然上边一个补丁都没有,但通过布料判断李泰的家境也不过是小康之家。让少妇的戒心稍稍的放下一点,对着李泰点头一礼:“谢谢您了,这个孩子只是早上在粥棚喝了一碗粥,一天没吃东西,是饿坏了,要不然也不能和您讨要炊饼,您别介意。”

“没事的,大家都是穷苦人,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大人能扛得住饿,小孩却是不行的。”李泰平和的一笑,学着老人的样子坐在黄土地上,背kao着墙壁,和老人攀谈起来。

“老丈,您家是那里的啊?怎么来到这里了?”

老丈叹息一声:“家是怀州武陵县的,就是kao近郑州的那个武陵县。家里遭灾了,一场大水,连房子带地都没了,孩子他奶奶也躺在了房子里,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听说陕州没遭灾,所以就过来了。”

看着李泰听的认真,老汉感叹一声:“还是你们陕州好啊,没有遭灾,衣食无忧的。”

“武陵距离这里好像挺远的吧,老丈怎么没在当地等着官府的赈灾啊,不管怎么样,在家里,都是乡里乡亲的,好歹也会帮你一把啊。也不至于这样拖家带口的奔波几百里。”

李泰是尽量拉近关系的询问,却不料引出了老人的苦闷:“别说了,家里若是能呆的下,谁肯出来了。出来的也不是我一家,而是整个村子都出来了。衙门里说是赈灾放粮,可等我们去的时候,却告诉粮放完了,让等几天再来。听人说,衙门里根本有没粮可放。”

“没粮可放?”听到这里,李泰打断了老人的话语,皱眉说道:“老丈,咱们是闲聊,你可不能瞎说啊,衙门里的粮仓怎么可能没粮呢?”

老丈听李泰这么说,也有些急了,忙解释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有没有粮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家里是没领到粮食。这没粮大人还好说,树皮草叶总能填进肚子,可这小孩不能让他们整天的吃树皮啊,也就跟着乡亲们一起走出了家门,来到了陕州。”

“原本想着老汉我好歹也能动弹,我那个儿子也是一把子力气,总不会让孩子饿着,不承想,我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刚刚到陕州就病倒了。多亏了遇到卖炊饼的老杨心眼好,帮着抓了几幅药,从阎王手中将我这条老命抢了回来。”

李泰为着这一家人的遭遇感到唏嘘,他有能力救助这一家人,但要救助所有的受灾百姓却是艰难无比,感叹过后,李泰又问了老人一个问题:“老丈,我看到这街上的人很多,都是怀州过来的吗?”

“不都是,有滑州的,也有汴州的,还有河南府的,人太多了,几乎遭灾地方的人都有。听说我们走后,州府下令不让我们四处走动,让在原籍等候,说朝廷的赈灾大臣马上就来了。那个时候大家就有粮吃了。”

李泰没想到,这些灾民最后的依kao竟然是自己,想到这里,李泰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得动这些灾民的期望。

缓缓的站起身来,李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老汉一家人说:“别灰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李泰拉着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徐浩瑜转身就走。

盏茶时间之后,陈柱捧着十几个炊饼来到了这一家人面前,将两串铜钱和几两散碎银子裹在在十几个炊饼中,放在了这一家人面前。“这是我家少爷给你们的。”

“你家少爷是谁?我们认识吗?”

陈柱lou出了那个招牌一样的憨厚的笑容,凑近老丈的耳边:“我家少爷和你聊了半天,你怎么会不认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