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的太阳高悬在南天之上。洒下一道道夺目的光辉,灼热而刺眼。

永嘉县城西有一座微微高于地面几尺的小丘,光秃秃的寸草不升。即便是大水过后,淡黄色的泥土在烈日的烘烤下,依然干裂出一道道的细纹。二十七个永嘉县昔日里蹲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吏衙役,此时正被手指粗细的麻绳五花大绑的跪立在此地。

小丘上平整的面积不大,二十七个人分成三排跪立在这烈日之下。第一排囚犯身后站着已经横刀出鞘的侍卫。这些囚犯跪立的侧前方是低着头,静立不语的陈柱。周围是四个越王府出来的侍卫,怀抱横刀站立在四角,沉稳的目光打量着小丘之下的围观百姓。

围绕在小丘附近,将法场和百姓隔开的是在李泰严令下,前来法场观刑的永嘉县县衙的众人。偌大的县衙,除了董子默等少数几个人,剩下的都被李泰一道命令拘到了这里。

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三刻了,下边百姓的私语声越来越大,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在议论这些官吏如何的该杀,有人在议论往日里自己受到的迫害,也有人在一脸羡慕的争论着李泰的威风。

和兴奋的百姓相比,围在小丘周围的永嘉县官员却是一脸的神情肃然,脸色苍白。李泰令他们来此,主要是为了让这种场面在他们心底形成震慑。以免以后他们犯同样的错误。

这些议论听在陈柱的耳朵里,抬头看着天色,烈日已经从正南渐渐的西斜,心中叹息一声:“时间就要到了!”

“时间就要到了!”

同样的一句叹息,从李泰的口中,传到恭谨的站立在他身后的蕙兰和董子默耳朵里。

不知道李泰为何发出叹息,董子默整理一下藏蓝色的长衫,斟酌之后还是出言试探:“殿下,您不去亲自监刑吗?”

“不去了!”

低沉的声音从李泰的嘴角滑落。抬头看这天上的烈日,夺目的阳光让李泰的的眼睛感觉有些刺痛。闭上眼眸,眼光直射在眼睑之上,不仅仅带来融融的暖意,还在眼睑上晃出刺眼的血红。

就这样,李泰仰着头,背手站立在永嘉县正堂大门外的石阶上,面色深沉,笔直着站立着,不躲不避任由着烈日在头上肆虐。

“殿下!”蕙兰上前一步,轻轻拉扯一下李泰的衣襟,语声悲切的说道:“殿下,奴婢这就派人去喊陈柱,让他将那些人带回来,让吏部和刑部去管,咱们不管了。”

蕙兰说完就扔下李泰,向着永嘉县衙大门外走去。

蕙兰走过这十几丈的青石路,马上到了门口,才被李泰叫住。

“蕙兰。回来吧,别费事了。”

“殿下!”蕙兰一身娇唤,担忧的心思下,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清秀的脸颊一颗颗的滑落:“殿下,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一定要逼着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蕙兰话语中的哭声,让李泰低下了他那一只高高昂起的头颅。凝视着蕙兰梨花带雨的俏脸,李泰招招手。十几丈的青石路在蕙兰的不情不愿下走了半晌。

李泰伸手为蕙兰拂去脸上的泪珠,惆怅的说道:“蕙兰,你的心思我明白。无外乎不想让我掺和到这争纷之事中,你想让我做那个快快乐乐的皇子。但你不要忘记了,我既然身处大唐,身为皇子,总避免不了要深陷其中,这些事情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

李泰的话让蕙兰想起了这些年在李泰身边发生的事情。虽然她不知道李泰在庆王府门前的恐惧和迷茫,虽然他不知道东宫那一抹血色彩虹,但他知道掖庭宫前纷纷扬扬的大雪,她知道“文记”楼上那漫天飞舞的木屑,她知道房玄龄府邸的暴雨,她知道躺在**乔峥额头上的汗珠。他知道李泰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虽然李泰大多数时间都是以笑对人,那满面笑意背后的执拗和坚持。她点点滴滴的都看在眼里,她眼角不停滑落的泪水是为李泰而流,为李泰不断的强迫自己改变而流。

握着李泰青筋毕lou的大手,蕙兰抬起头,小声的说道:“殿下,我们回京吧,不管这河南道的事事非非,我们回京吧!”

“会回去的。”李泰再次为蕙兰拂去眼角不断渗落的泪珠,微微的一笑:“快了,就快回去了。不过在回去之前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做完,这才不枉我出来一次。”

董子默年老成精,听着李泰和蕙兰的对话,心中若有所思,上前一步,躬身站在李泰的身侧,小声的说道:“殿下,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下官这就叫人快马通知陈侍卫,让他带人回来。”

在李泰凝视注视下,董子默低头说道:“殿下,就说是老夫一力劝说,让您按照朝廷的章程处理。百姓那里老夫去说,一定不会让殿下感到为难。”

董子默误会了李泰的意思,他以为李泰怕将来回到长安,被人用这个话题攻击,所以才事到临头开始犹豫起来。他的这番话即是在奉承李泰,也是在为李泰找个借口。

他猜错了李泰的心思。

李泰摇摇头,缓缓的说道:“董主薄,你想错了。本王不是在犹豫。更不是怕回到长安会如何。本王是在叹息。”

“殿下,罪无可赦之人,为什么要为他们叹息。”

李泰微微一笑,抬起双手,放在董子默的眼前。

修长白净,晶莹如玉,整齐干净的指甲,那是蕙兰精心打理的结果。没有一点硬皮老茧,那是李泰一身富贵荣华的体现。细腻的掌纹,白腻的皮肤。

李泰的动作让董子默一愣,不知道李泰是何意。

李泰缩回双手,放在自己的眼前,反复的端详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别人听。

“干净吧!这是一双干净的双手啊!”

“或许你们不知道,这些年来,这双手从未沾染过任何一点血腥。即便是当年那场玄武门前的宫变,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依然是没有沾染任何的血腥。所以它干净,它洁白,它让我引以为傲。

但是从今天开始,它不同了。它已经带有点点的血腥的味道了。二十七条性命在这双手下消退于人世间。不论因果,不问来由,毕竟它已经沾染了血腥。”

董子默后退一步。对李泰行了一个长揖大礼,口中恭敬的说道:“殿下,下官身处穷乡僻壤,不知道您以往的过往,所以下官不敢随意的评说。不过今天这件事情,下官有几句心里话想说,说错了,也还望殿下勿怪。”

“你说吧!”

“殿下,老夫久在这永嘉县为官,对他们往日里的劣迹一清二楚。但老夫怯懦,为了保住这一身官衣。是敢怒不敢言,冷言旁观他们鱼肉乡里。说起来,老夫惭愧啊。就像殿下您说过的‘除恶即是扬善’,这些人该杀、可杀。你不需要为他们感到愧疚。”

董子默的劝慰唐李泰微微一笑:“谁说我对他们愧疚了?我愧疚的是自己。我是有些遗憾,我的遗憾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我遗憾于自己没能力彻底的改变这种状况。”

“若单单说这些人,即便我遗憾于自己将要沾染血腥,我仍然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从新遇到这些事情,或者在别处让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仍然会送给他们一个字——死。我手中的屠刀仍然会为他们高高的举起。”

“哈哈,为此,我不悔,我无怨。”

李泰爽朗,开怀的笑声回荡在永嘉县正堂钱空旷的场地中间。

笑够了的李泰抬头看着头顶上的烈日,半响之后,忽然说道:“到时间了!”

在李泰的话音出口的同时,永嘉县城西的小丘上,陈柱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和李泰语气中的平缓不同,陈柱却是一声暴喝。

“到时间了!”

随着陈柱暴喝,是九把雪亮,闪着寒光的横刀在空中划过。锐利的刀锋划过了空气,也划过侍卫面前的脖颈。横刀闪过,侍卫整齐划一的一声“杀”,不仅仅砍断了他们面前的头颅,也砍断了后面两排人犯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随着人头落地,脖颈间的鲜血喷洒,如喷泉一样涌起半丈。血柱映衬着骄阳,滑过碧空,一道绚丽的色彩映入众人眼帘。

这一声震撼心底的杀声,这一幕动人心魄的血光,震撼着小丘下边的上万百姓。刚刚还纷杂喧闹的议论声没有了,现场一片沉静。九道血虹宛如九把利刃,直直的cha入他们心底。

和心中的想象不同,眼睁睁的人头落地的震撼力。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悸动,让现场上万人鸦雀无声。

随着陈柱一声低喝:“继续。”

九位侍卫转到了第二排的身后,横刀抡起,如是再三。二十七颗圆滚滚的人头滚落在小丘一角。

兀自在滴着血珠的横刀入鞘,面色沉静的陈柱领着十三位侍卫排成两排,低头看着小丘下边的众多百姓,沉声喊道:“越王殿下有令,今日正法永嘉县衙欺压良,民官吏衙役共二十七名。并准许其家人为其敛尸入土。”

环视下边百姓一圈,陈柱缓缓言道:“越王殿下有令,凶徒俯首,聚敛之钱财用作补偿受到残虐之百姓。若有冤屈愁苦,可去县衙申诉,朝廷会酌情给予补偿。现在凶徒伏法,尔等也不必在继续在这里观看了,都回城去吧。”

陈柱也不管下边百姓心底作何想法,带着十三位侍卫走下小丘。这群手握横刀,面似凶徒的侍卫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小心避让,一条几人宽的缝隙在人群中裂开。

陈柱带着侍卫穿过人群,不理身后的低声议论。径直奔着城内的县衙和李泰交令去了。

这小丘上的尸首自然有董子默派来的永嘉县衙的人来打理。

陈柱回到城内没有直接来到县衙,先是找到停在后衙的马车,将身上溅上血污的衣衫换掉,才带着众位侍卫饶了一个圈子来到县衙正门。

陈柱穿过正门,来到县衙正堂之时,李泰还是那番姿势闭目仰天的静立在石阶之上。

听着身前的脚步声,李泰眼睛未睁,沉声问道:“砍了?”

“砍了!”

李泰问的粗俗,陈柱答的也不文雅。

陈柱以及他身后的众位侍卫都是从杀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心里对这种血腥并不排斥。李泰却是不同,虽然这些人确实该死,但李泰心里上无法接受屠刀扬起,血溅三尺的情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身赴刑场,亲自监形。

此刻,听到陈柱轻描淡写的一句“砍了”,不由得让他心襟摇动。闭目之间,阳光透过眼睑显lou出来的红色,仿佛化作了那一道道血红。同样是红色,这里是鲜红,刑场上却是暗红。

李泰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低头凝视着石阶之下的陈柱。半响过后,才缓缓的问道:“你回来,那些观刑的官吏呢?”

“属下不知,不过估计也快回来了。”

李泰点点头,转身向着正堂内走去。陈柱眼中只能看见一个并不高大,但却十分挺拔的背影。

“你去门前守着,那些官吏回来之后让他们到正堂见我。”

李泰登上了正堂中最里面的木制高台,却没有直接坐在法桌之后,而是抬头仰望着头顶上那块金字匾额。

“明镜高悬”

时间不长,永嘉县观刑的官吏和衙役都已经回来了,听从李泰的命令来到了永嘉县正堂。在董子默的带领下,噤声站立在正堂之中。

李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留给众人一个背影,沉声说道:“都看到那二十七颗人头了吧。已经正法的二十七人不算,就是在你们当中也肯定有该死之人。老实说,本王真的有心给你们都砍了,但本王知道,那样肯定有冤枉的。不过,不砍了你们,也肯定有漏网的。”

李泰忽的转过身来,单手向上一挥,说道:“都抬起头来,看看这块匾额。”

随着李泰的口令,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块“明镜高悬”匾上,听到李泰语声平淡的说道:“本王真的有心将这快牌匾换成一把屠刀,屠刀的高悬或者比这四字警语更有作用,不过那样不合乎朝廷规矩,还会惹得天下耻笑。”

“陈柱,把你的刀给我。”

伸手接过陈柱的横刀,李泰将它放在了法桌之上,沉声说道:“这把刀送给你们永嘉县,正堂不能高挂,就挂在内堂吧。以后你们为官做事的时候多想想今天的二十七条人名,作为警示吧。”

“多谢殿下。”

董子默走上前来,伸手接过法桌上的横刀,抱在怀里:“殿下请放心,下官一定会牢记殿下的教诲,绝不会再走廖成祥的旧路。”

李泰摆摆手:“口中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以后如何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若是倒行逆施,即便没有我越王李泰来处理你们,也有别人来找你们。”

挥手让董子默退下,李泰稳稳的坐在法桌之后,沉声道:“那十五位被我挑出来的何在?”

李泰说的是在董子默给他的四十二张供状中,挑出来的那十五位罪行稍轻的。李泰此时一问,那十五位赶紧走上前来,心怀忐忑的对李泰行礼:“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李泰哼了一声,冷声道:“别谢我,若是依照本王的意思,你们这些人千刀万剐不足以恕其罪。不杀你们不过是因为你们的罪行在朝廷律法上来说,还不足以砍头。不是本王饶恕了你们,而是你们自己作孽还不够,所以别来谢我。”

李泰的话说的众人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没用他们应对,李泰淡淡说道:“虽然你们在我这里免了一死,但还有户部和刑部那里要你们去交代。现在你们是待罪之人,这永嘉县衙的事情也不用你们管了,自己去大牢里面找个位置,等着户部官员来查吧。”

这些人能够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又怎么敢在李泰面前再啰嗦,没等陈柱带领,自己就已经离开了永嘉县正堂,生怕李泰再改变主意。

目送着这些罪人离开,李泰沉声对其余的人说道:“廖成祥一党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这永嘉县以后怎么样我说了也不算,谁来当这个县令,本王也不清楚朝廷怎么安排。不过现在又大群的灾民等待你们来赈济,本王现在暂时任命董主薄管理永嘉县,主理赈济事项。”

董子默听言,急忙跪伏在地,口呼:“谢殿下,下官一定会用心治理永嘉县。”

李泰看着在董子默带领下跪伏一地的永嘉县的官吏,沉思半晌,缓缓说道:“你们都算得上是劫后余生之人,身上的罪孽是一定有的,等吏部会同刑部官员前来的时候再仔细甄别。目前你们还是用心梳理赈济灾民的事情吧,若是能够用心办好此事,他日吏部甄别的时候,也有上一份功劳,论罪的时候也能容情一二。”

“些殿下提点。”

看着下边悲喜交加的众人,李泰也不想和他们再多说话了,挥挥衣袖,示意他们退去。

片刻之后,这永嘉县正堂中只留下了李泰以及他从越王府带出来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