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村没有望族。不过是随着时间长久,众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一个小村落,是因为隋朝时期出了一个姓金的善人,得到过朝廷的褒奖,因此得名。历史并不长。也就没有什么祖坟之说。

金家村的人故去之后,大多数都被埋葬在村东南的一个小山谷里。说是小山谷,不过是附近有几座土丘而已。小山的姐姐也被葬在这里,和她父母的坟墓紧紧挨在一起。

李泰在安顿好永嘉县衙之后,就带着小山来到这里。李泰有意带小山离开这块属于她的伤心之地,自然要让他和姐姐见最后一面。

坟头不大,当时小山是在冯钰的帮助下草草的埋葬了姐姐。冯钰和小山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幼,体力有限,自然也就建不了什么大坟,更别想用什么青石垒就之类的了,匆忙间也不过是一个浅坑,几锨浮土罢了。

陈柱对小山心存可怜,带着几个侍卫从村子里借来铁锨,帮助小山将她姐姐的坟从新规整了一番。活人在人世间挣命,死人讲究入土为安。又不是什么良辰吉日,这棺木是动不得的,几个侍卫是卖了一把力气,将坟阔了一下,坟头弄的大了一些。

细心的蕙兰早已准备好了元宝、蜡烛、线香等祭奠用的物品。此时正陪着小山在坟前祭奠着。

从来没有将心底的悲愤发泄出来的小山,在元凶伏法之后,终于趴在姐姐的坟前不停的痛哭着。蕙兰姐妹在一旁偷偷的掉着眼泪,帮着小山将元宝蜡烛投入在坟前的火堆中。

袅袅的青烟升起,伴随着小山痛不欲生的哭泣,带着活人的思念和故去之人的欣慰。

冯钰有心上前帮忙,却被李泰拉在一旁。

李泰心存不忍的看着在墨兰怀中抽搐的小山,捂着脸,揉动着有些酸痛的眼睛,穿过手掌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冯先生,小山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本王有心领小山回长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冯钰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李泰的话并不意外:“小山孤身一人,肯和殿下走自然是好的,她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冯钰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落在一身素白色细绫孺裙的小山身上:“老夫在这小村中落脚已经二十几年了,可以说是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的。她们父母还在的时候,怎么看也不过是两个弱小的女孩。却没想到,当她们父母先后病故之后,小山她姐姐竟然能够以一个弱小的身躯支撑一个家庭。”

“可惜啊!老天不公,红颜薄命,天降横祸让这原本还算过得去的一家人支离破碎。万幸,让小山遇到了殿下。免去了她以后的颠沛流离之苦,她姐姐在地下也能含笑九泉了。”

“冯先生,你在这金家村可还有亲人?”

“没有了,当初我来到金家村是投奔一个老友而来,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本来老夫也早该离开了,不过一是舍不得村塾里的几个学生,二来撇不下小山姐妹两人。现在那些学生已经长大了,小山姐妹也都有了各自的归宿,老夫也没什么需要惦记的了,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待到小山离开之后,老夫也收拾一下,四处探访一下老友去。”

冯钰说的极其洒拖,让李泰想不到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还有四处探访老友的心思,这样李泰极其意外,考虑了一下之后,李泰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冯先生,你若是故土难离,本王也不好勉强。不过,你既然有探访老友,离开金家村的想法。小王就有个不情之请了。”

冯钰深施一礼,说道:“殿下何出此言,有事您尽管直说就好。”

“我越王府中虽然是锦衣玉食,但小山年幼,忽然间离开了故乡,身边没有一个熟悉之人,即便是我们待她再好,恐怕也不习惯。所以小王有个想法,能否请您同去长安住上一段时日,等小山习惯了王府的生活,您再探访老友也不算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间,也耽误不了您的谋划。”

李泰的邀请却在冯钰的意料之外。年过花甲,见到的,经历的事情很多,从隋朝的繁华,到隋末的争纷不休,到唐初的萧条,这些都存在冯钰的记忆之中。

虽然此时崔郊还没出生,还没有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的名句。但岁月的沉淀中,冯钰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年轻二十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李泰,借以为自己谋得一场富贵。

但他现在已经年逾六旬,自身已无所求,身后又没有子嗣,不需要为子孙某福,李泰这份邀请中的富贵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剩下的只是“侯门”中的风险。

出于这种考虑,冯钰久久无言,低头思索着。李泰也不着急。他比谁都清楚“无欲则刚”这四个字的意思,冯钰心中“无欲”,在他面前“刚”起来也不足为奇。

为身边的冯钰留下思考的空间,李泰抬眼远望,看着小山祭奠姐姐已经快要结束,心中叹息了一声,迈步走到了坟前。

从陈柱手中接过三只线香,用供桌上燃烧的蜡烛点燃,一手握住,另一手轻挥,带动着点点微风,吹灭了了线香上的火焰,只留下在夕阳下略微有些暗红的香头,升起渺渺的青烟。

李泰捧着线香,在小山她姐姐的坟前三鞠躬,弯腰将香cha在供桌上盛着谷粒的香碗中,站直了身子,目视着小山父母以及她姐姐的三座坟头,默默伫立。

许久之后,李泰一手后背,另一只手拉过小山站在自己的身边,闭着眼睛,缓缓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三位。考虑一下怎么样都不合乎规矩,所以也就不多说了。或许别人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但是我信,因为我来到这里就是冥冥中注定的,这就是缘。”

众人对李泰的话似懂非懂,都以为他说的是能遇到小山是缘分,却不知道李泰口中的缘分指的是他能来到唐朝,才是缘分。

冯钰的目光在李泰、小山、以及三座坟头上来回移动,依旧坐不下决定。

却见李泰一紧自己握着小山的手,睁开了眼睛再次说道:“小山。我要领走了。你们放心,亏不着小山的。或者不比在乡野间来的自在。但在我身边总不会受到颠沛流离之苦,更不会有人敢欺辱与她,这是我再次给你们三位的保证。”

“我的身份特殊,不敢,也不能认小山为妹妹,但我会将他当妹妹看待的,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一定会尽力维护小山,请你们三位放心。”

“长安据此路途遥远,小山也无法每年为你们来上香填土,请你们见谅。这里的事情我已经吩咐永嘉县衙的众人,我想他们还是不敢怠慢的,你们也无需担心。倘若你们真的地下有灵,就保佑小山快乐的成长吧。”

“还有,碍于朝廷法度,我没办法将残害小山她姐姐的凶徒人头带来,其实我也想用他们的人头消减你们的怨气,但碍于我的身份,碍于朝廷法度,我思考再三还是没有那样处理,你们九泉有灵,也能理解本王的难处,希望你们谅解。就让这盏水酒,代表我,表示歉意吧。”

李泰从陈柱手中接过一盏水酒,浇在坟前。

李泰对着三位交代了一番,这番话即是说给故去的人听的,也是说给他身边的人听的,相信回到长安之后,心思精明的陈柱一定会将这番话按照李泰的意思传开。有李泰的这番话在,越王府里却是没人敢欺辱小山。

李泰的这番话说完,小山也知道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轻轻的拉扯一下李泰的衣角:“殿下,我们要走了吗?”

看着李泰点头,小山松开了和李泰紧握的小手,来到坟前,顾不得脏了素白色细绫孺裙。直直的跪在地上,对着三座坟头,梆梆梆三个响头磕在地上:“爹爹,娘亲,姐姐,小山要走了,跟着殿下去长安了。你们不用惦记小山,小山是去享福去了,你们该为小山高兴才对。”

梆梆梆,又是三个响头:“殿下是好人,蕙兰姐姐,和墨兰姐姐,还有文宣哥哥,陈柱大哥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很照顾小山,跟在他们身边,小山可以穿好看的衣裳,可以吃好吃的点心,小山吃的饱,穿的暖,你们不用挂念小山。”

梆梆梆,还是三个响头:“爹爹,娘亲,姐姐,小山真的要走了,长安很远,不知道下次来看你们是什么时候,但有机会殿下一定会带小山再回来看你们的。小山会想你们的,你们不要想小山啊。”

梆梆梆,又是三声闷响,小山半趴在地上,从供桌上下边拿出一个锦盒,放在供桌之上。小手用力的打开锦盒上绷紧的盒盖,几块宝相花纹点心呈现在众人眼中。

这是那天小山在李泰马车前鸣冤的时候,李泰送给她果腹的点心,被小山留到了现在,作为贡品放在了供桌之上。从这盒点心交到小山手中到现在已经过了不短的时日,盒中的宝相花纹点心已经变质了。七八块点心中一半已经长了绿毛,另一半也是干透了,点心上布满了干裂出来的细小裂纹,根本看不出来上边的宝相花纹。

小山十分珍惜的将点心一块一块的摆好,小声的哽咽着:“爹、娘、姐姐,这是小山吃过的最好吃的饽饽,小山没舍得全吃了,特意给你们留下一些,你们尝尝吧。殿下说,他长安的王府中有更好吃的饽饽,等小山下次再来的时候,再带给你们。”

不足十岁的小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在自己亲人的坟前不停的诉说着。伴随着夕阳西沉的余晖,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惹人怜爱的身影。就这么跪在两大一小三座坟前,和亲人进行最后的告别。

落日不忍再看着这幕人间悲苦,悄悄的躲入地平线之下,空留下一道余晖照射天际,泪珠一样的点点云朵将这抹余晖反射到跪伏在地的小山身上。为她那身素白色的孺裙润染上点点金光。

李泰走进了光晕中的小山,弯腰低俯在她身边。叹息过后,小声的劝说:“小山,时间很晚了,咱们走吧。死者已矣,你还要快乐幸福的活下去。以后有机会我再带着你回来看他们。”

小山懂事的点点头,最后对着三座坟诚心的叩首。

将痛哭过后全身无力的小山抱在怀中 ,李泰大步的离开 。伏在李泰肩头的小山,依依不舍的将目光流连在亲人的归宿之地。

山谷的小路很窄,马车无法再这种小路上行驶,被远远的停在山谷之外,留下了几个侍卫在看守。

将小山放在马车上,蕙兰温柔的将小山抱在怀中,落下车帘,隔绝了小山心中的不舍。

李泰走向另外一辆马车,上车之前将冯钰招到身前,旧事重提:“冯先生,你考虑的如何了?是跟随本王去长安陪伴小山几年?还是就此作别,访友于天地之间?”

冯钰见到李泰将小山抱在怀中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此刻在李泰的询问下回道:“殿下,老夫愿和您同行。”

李泰对冯钰没有什么想法,邀请冯钰也是爱屋及乌之心,不忍冯钰一个老人孤身处于穷乡僻壤之中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让小山在越王府中有一位熟识之人,也好排挤她身处陌生之地的孤独感觉。

见冯钰肯跟随自己,李泰心中替小山一喜,说道:“如此就麻烦冯先生了。本王今天会在永嘉县再停留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先回洛阳。冯先生可以收拾一下家里,明早去永嘉县会和。”

冯钰孤身一身,没有什么负担,决定要跟随李泰一起走,也知道越王府什么东西都有,他的破烂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于是笑着对李泰说道:“殿下,老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几箱子书而已。一会路过村子的时候,随便捎带上就好。老夫现在就跟着殿下好了。”

“冯先生能如此洒拖却是更好,也少了一番麻烦。”李泰客气之后,在陈柱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冯钰向洪平借了几个人,先回到金家村收拾他的东西去了。等李泰的大队人马到了村口的时候,冯钰已经带着几箱子书在等他了。

冯钰还真没说假话,除了几箱子书,他什么都没带。将冯钰的书搬上马车,李泰改为骑马,一队人回到了永嘉县。

第二天一早,李泰就在永嘉县众位官员的送别下,带着小山和冯钰奔向洛阳。

在永嘉县一共也就呆了两天两夜,但这两天两夜给李泰心灵上的冲击却是极大的。为小山的姐姐伸冤是来此的目的,却没先到这一件小事引起了二十七颗人头的落地。

以前听多了大唐的贞观盛世,一直忽略了这其中暗藏着的阴暗之处。而永嘉县的众人却为他展现了这盛世背后的卑劣与黑暗。深思之后的李泰愿意从这里开始,哪怕手中沾染上血腥,也要为那些穷苦人,为小山讨还他们应得的公道。维护这盛世,打击这黑暗是需要付出代价,这点他心里清楚,相对于别人来说,他的身份却可以用微小的代价换来更大的成果。

离开了永嘉县地面代表着这事情告一段落,但后续的麻烦却是极大的。在永嘉县来说,虽然贪官污吏得到了整治,但最棘手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灾民赈济上还存在着缺口,那空荡荡的县衙粮仓表示着依kao永嘉县自己的力量根本没办法赈济灾民。李泰答应董子默尽快将赈灾的粮食送来,这粮食的出处却还没有着落。

还有李泰一口气让二十七个人头落地,这中间还包括着河南府刺史郑瑞翰的便宜岳父。郑瑞翰好歹也是一方大员,他能斩了廖成祥,却不能随意的砍了郑瑞翰。这中间的麻烦必然不少。

何况一定有人将他在永嘉县的作为报于长安方面,李世民或许责怪,这是一方面,还很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这点攻击他,这善后的事情麻烦事就多了。

事情虽然多,但这些是李泰在下令整治永嘉县衙众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大致谋划过后,他心中反倒不着急了,更不像来的时候急切的赶路,反而是慢慢腾腾的走了一路,给洛阳和长安足够的反应时间 。

本来一天多的路程,李泰硬是走了三天才到洛阳。

看着洛阳城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恢弘厚重的城墙,李泰心中一声叹息:“我李泰又回来了。”

洛阳还是原来的样子,城中依然不让灾民进内,在城外有秩序的领着稠粥。打马进城,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带来百家饭菜的香味,让李泰也感到几分饥饿。

“走,加快点步伐,回到府中好吃上一碗热乎饭。”

看出来李泰想法的陈柱,吆喝了一声,让众侍卫连连称是。

估计杜正伦早在李泰进城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李泰刚刚走进郑瑞翰为他准备的小院,杜正伦就匆匆慢慢的赶了过来。没和李泰客套寒暄,见到李泰的第一句就是“殿下,你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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