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梳洗一番,又换了一身衣衫。再次站在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身前。

“嗯,现在看还有个样子。”

或许在母亲眼里,孩子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长孙皇后的夸奖让李泰有些不太好意思。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梳洗过后,不过是将脸上的油光洗掉,该有的憔悴还是依旧。

立政殿中的欢笑惊醒了已经熟睡的小兕子,睁开朦胧的睡眼,肥肥的小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努力的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李泰看去。

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呀眨,似乎在琢磨着这个熟悉的人影是谁。片刻之后,在记忆中找到了李泰的影像,小嘴一咧,嘤嘤的哭声响起,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含糊的呼喊:“四,四哥……。”

李泰连忙从兄弟姐妹的围绕中闪身出来,走到床边,轻手轻脚的抱起哭闹的小兕子,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鼻头,笑道:“哥哥走了半个多月,小兕子还能认出哥哥来,哈哈。”

李泰发自内心的欣喜感染了坏种的小兕子。哭闹声渐渐收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小兕子lou出一个笑脸,伸开莲藕般肥嫩的小手,死死的圈住李泰的脖子,娇嫩的笑脸不断的蹭着李泰,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四哥,四哥……。”

如今的小兕子已经能将两个字的词语表达的清清楚楚,一声声四哥叫的极为亲密。

长孙皇后着看着这对兄妹,摇头笑道:“青雀,你是不知道,你刚刚走的那几天,这个小丫头不停的闹人,非要找他四哥不可。真不知道你那里召她喜欢了。”

李泰还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还好,这个时候,一个宫女走进大殿,屈膝行礼之后问道:“陛下,娘娘,晚膳已经做好了。”

随着李世民的点头,一群宫女内侍不断的提着食盒穿梭于正殿之中。片刻之后,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放在众人面前。

李泰是抱着小兕子吃过这席“接风宴”,乖巧的小兕子没有为李泰填任何麻烦,酒足饭饱之后,小兕子在李泰的怀中睡去,即便是在熟睡中,小兕子还不忘用胳膊圈着李泰的脖颈。生怕李泰就此离开。

喝完饭后的香茶,安顿好熟睡的小兕子,李世民低咳了一声:“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李世民这话是对着丽质、豫章和李治说的,但李泰心道:“离别之情诉说完了,该说正事了。”

丽质带着弟弟妹妹对李世民行礼之后,退步离开,临走前这三个弟弟妹妹深深的看了李泰一眼,提醒着他要小心。

李泰微微的点点头,回给他们一个放心的眼神。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刻,宫女点燃一盏盏红烛,小心的罩上大红色细纱的灯罩。跳动的烛光驱散了大殿的阴沉,却带来一丝看不透的朦胧。

“说说吧,河南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够惹得你这个心善之人大开杀戒。”

李世民的话音低沉,神色凝重,即便李泰观察的再仔细,也无法再李世民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李泰单手握拳,放在鼻尖之上,感受着鼻翼透漏出来的暖气,闭着眼睛沉思片刻。朗声答道:“父皇,非是孩儿心狠,而是他们却有取死之道。”

“那就说说,他们为何有取死之道?”

李世民在赵志泽的奏章中已经清楚的了解了永嘉县二十七颗人头的始末,现在询问李泰,一方面是想核实情况,另外也有着让李泰为自己辩解的意味。

李泰平静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从一个孤女的鸣冤开始,到李泰决定为其做主。从小山家已经倾倒的茅草房,到永嘉县正堂上的血污。从永嘉县百姓的悲苦,到城外小丘上飞舞的血虹。从雷皓的哀鸣,到一份份实打实的供状。李泰将关系到永嘉县的一切都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描述了一遍。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删改隐瞒,描述的全是详情。虽然因为长孙皇后的存在,李泰故意的将小山姐姐的惨状一笔带过,但永嘉县正堂上发生的悲剧还是在他口中清晰传到众人的耳中。

没等李世民表态,李承乾听的怒愤填膺。

此时的太子还不是那个暴虐张狂的李承乾,心中也没有那些疏狂。这幕人间惨剧听到他的耳中,不由的愤恨的说道:“该死,杀得好!”

前一句“该死”是李承乾给永嘉县众人的评价,后一句“杀得好”,是对李泰的赞赏。

李泰却不稀罕太子的赞赏,而是将目光投向李世民,等待着他的言语。

李世民侧着头,将李泰的话语和赵志泽的奏章上的内容一一核对,李泰的描述和奏章上的细节都完全相同,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打消,李世民缓缓的点点头:“青雀,一时激愤。其情可免,但仍然不合乎规矩。不管如何这些人还是朝廷官员,按理应该报与朝廷处置,下次不得莽撞了。”

李世民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算是将永嘉县的事情平息了。这也是李泰意料之中的,因为无论是谁听说这样的惨剧,难免心中都要生气一点恻隐之心。何况在永嘉县正堂之上还发生那样的龌龊之事,无论是从人性,还是从朝廷颜面来讲,这都是李世民根本不能容忍的。

“孩儿记下了。下次一定不会鲁莽行事。”

李泰对李世民道谢的同时,还不望替自己解释一句:“父皇,那个时候也是孩儿心中一时激愤,是在看不得那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拿百姓当做奴隶的官员,才一时糊涂,忘记了朝廷的规矩。”

“老四,杀就杀了,这些失去了人性之人,本来就该杀,你也就别多想了,换做是我,也一样先砍了再说。”

太子李承乾的话为李泰做了完美的注脚,却换来李世民责怪的一眼。

瞪过李承乾之后。李世民说道“这事也不怪你,你年纪轻,又是第一次办事,难免有疏漏之处,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谢谢父皇!”

李世民摆摆手,示意李泰不必啰嗦:“青雀,有人回报,说是你私开含嘉仓,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李世民的问话,李泰心道:“重头戏来了,这得好好的解释清楚。”

李泰揉捏几下鼻尖。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缓缓的说道:“回禀父皇,孩儿是下令打开了含嘉仓不假,但那是事出有因的。”

“怎么个事出有因,你慢慢说来。”

李泰一整衣襟,直视着李世民缓缓说道:“父皇,孩儿在河南道所见最多的事情不是灾民如何,而是官府缺粮。河南道的各个州府县衙的粮仓不能说是十不存一,平均下来也不过是存粮半数。”

“不可否认,有的粮仓是被大水冲垮,但更多的却是官员的不作为,或者是官粮私卖了。在这种情况下,填饱灾民的肚子就成了首要问题,加上杜侍郎‘以工代赈’的办法,这粮食缺口就太大了。”

“孩儿也想过等朝廷调集粮草,又怕时间过长,引发民变,所以在无奈之下,为了缓和灾民的情绪,不得已只好下令打开含嘉仓,用那里的官粮赈济灾民。”杜侍郎曾经阻止过,但孩儿最后还是决定一意孤行,所以,父皇但有责罚,孩儿愿意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听到李泰将私开含嘉仓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太子李承乾有些着急,急忙对李世民行礼:“父皇,四弟下令含嘉仓放粮,也是为了灾民无奈之举,相对于安抚好灾民的大事,这样的小错也就无关紧要了,还望父皇明鉴。”

李承乾的求情让李世民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冷哼一声:“按你这么说来,青雀不仅无错,反倒有功了?”

虽然李世民的语气虽冷,但李承乾在他面色上看不到生气或者冷淡的神色。也就大着胆子说道:“父皇,儿臣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四弟应该是有功而无过。”

“有功无功不是你说了算的。”

李世民扔给太子一句模凌两可的话,回过头来,直直的盯着李泰。

此时李泰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毫不相让的和李世民对视着。

李世民眼中的李泰站的笔直,有些憔悴的面色中透漏着自信,参杂着血丝的双眸坚毅而诚恳。想着刚刚李泰的侃侃而谈,如今又是一副敢于承担的神色,李世民在心里感慨万分。

他没想到,不知不觉中,那个有些“胡闹”的孩子,在他面前忽然间就有了一副大人的样子。这份不惜己身的担当,让李世民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欣慰的是,孩子长大了,作为父亲,忽然间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受。担忧的是,害怕这份不惜己身的担当,在将来为李泰惹出麻烦。

一时间,两种情绪在李世民心中拉锯,作为欣喜,本应夸奖李泰几句。作为担忧,又应该训斥李泰几句。但李世民实在不好开口,李泰不是臣子,而是儿子。若是臣子,还可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面对儿子,看着李泰身心憔悴的神色中透漏出万事担当的凛然,还真让李世民这一巴掌下不去。

两种情绪的拉锯到最后,李世民也无法做决定,只能是摆摆手:“这是就先放放吧,听听朝臣怎么说。”

“先放放?”这个时候的先放放,恐怕就是不了了之的带名词了。李泰没打算将这件事当做功劳,只是不是过错就好。听到李世民的“先放放”,心中还是比较满意的。

太子李承乾却为李泰感觉不平,刚想说话,被李泰用眼神制止。李泰不知道李世民心理想的是什么,可是不敢让李承乾在节外生枝。

见到李世民不在说话,代表这这件事告一段落,李泰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郑瑞翰的辞呈,小心的递给李世民。

“父皇,这是河南府刺史郑瑞翰的辞呈,他认为是自己的纵容才让廖成祥以身犯法,愧疚之下,无颜再担当河南府刺史的官位,所以托孩儿将辞呈送来。河南府的一干政务,他也交给长史处理。目前应该是回家思过去了。”

李世民在赵志泽的奏章中已经知道了郑瑞翰离职的消息,太子李承乾却是第一次听说,疑惑中带有惊恐。他心中担心李泰将他写信求情的事情说出来。

李世民接过郑瑞翰的辞呈,看都没看,顺手扔在一边,似笑非笑的说道:“青雀,我正想问你呢,郑瑞翰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刺史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李泰在李世民的神色中感觉有点不正常,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尽力的为太子掩盖。

“回父皇,永嘉县县令廖成祥是郑刺史一个小妾的父亲,有这层裙带关系,郑刺史难免对廖成祥疏于监管。而廖成祥更是因为有郑刺史的存在,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郑刺史也是对于这点感到内疚,所以无颜面对父皇,也就有了这封辞呈。”

李泰的解释并不能让李世民满意,半眯着眼睛盯着李泰,半响之后,才缓缓的说道:“青雀,事情是这样的吗?”

李泰回望着李世民,心里却琢磨开了。听李世民的意思,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解释,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太子李承乾说出来。太子的埋怨事小,因为此事,让李世民对太子心生不满却是事大。

琢磨了一下,李泰才缓缓开口:“父皇,根据孩儿所知,郑刺史确实是为此才辞官的。”

“青雀,你在想想,就没有别的原因了?”

“没有!”

李泰断然的回答让李世民话音一转:“那你说说河南道,包括河南府整体缺粮是怎么回事?”

李泰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道:“父皇,你不是想说,郑刺史是因为州府的粮仓里缺粮才辞呈的吧?”

“父皇,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整个河南道就没有不缺粮的州县。若是要以此论罪,那么父皇你就准备将整个河南道的官员全换一批吧。孩儿和杜侍郎在河南道时已经说过了,如果各地官员将亏空补上,不能说是不追究,但也会从轻发落。”

“孩儿知道,这么做有些过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大张旗鼓的整治官员,那么就没有人用心赈灾了,孩儿和杜侍郎考虑到目前来看,赈灾才是重中之重,也就对那些官员罪责高高的举起,轻轻的放下。当然,最后如何决断还是父皇发话才是,我们所行的不过是权宜之计。”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这我知道,若是惩处了他们,没有这些官员的用心办事,这赈济灾民也就是一句空话了。不过,青雀,我不明白的是,你能砍了永嘉县令的人头,为什么放过了这个郑刺史,该不会是因为有郑家在,你投鼠忌器吧。或者,郑家对你许了什么好处?”

听到李世民将话摊开了说,李泰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李泰的笑声让李世民有些不愉,厉声说道:“笑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难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长孙皇后在一边瞪了李泰一眼,小声的劝慰着李世民:“陛下,你别发怒,听青雀怎么说。”然后白了李泰一眼,埋怨的说道:“别笑了,和你父皇好好说话。”

李泰止住了笑声,无奈的叹息一声:“父皇,你想错了。放过郑瑞翰不是因为他姓郑。郑家不郑家的,孩儿还真没看在眼里。若是说好处吗?孩儿还真收到了,不过不是郑家,而是郑瑞翰个人的好处。郑刺史送给孩儿连个奇珍。”

“但孩儿要先说明,这个好处不是放过郑瑞翰的代价,而是孩儿顺水推舟拿的。不拿好处,这个郑刺史就根本不会安心。”

“放过郑刺史因为他罪不至死。诚然,这私卖官粮中也有他的一份,不过在孩儿离开河南之间,他已经将这份亏空补上了。依照孩儿和杜侍郎的权宜之计,他这也不算是大的过错。除此之外,他也就是个对廖成祥失察之罪,引咎辞职也算是对他惩罚了。”

李泰的话让李世民脸色有些好转,见此情形,李泰又说道:“父皇,还有一点,孩儿认为必须解释一下。砍了永嘉县二十七颗人头,不是因为他们私卖官粮,而是因为小山她姐姐的案件,加上往日里他们胡作非为的过往,所以孩儿才拿他们立威开刀。详细的供状,孩儿也带回来,一会送给父皇观看。”

“永嘉县众人的供状我就不看了。”李世民听完李泰的解释,面色算是转晴,摆手说道:“那些东西送到吏部归档好了。既然你不是因为忌讳郑家就没什么了。”

李泰这个时候明白了李世民的想法,李世民是怕李泰勾结郑家,才放过郑瑞翰,如今李泰解释清楚了,李世民自然也不会无故的发怒。至于李泰自己说的郑瑞翰送他的奇珍,李世民根本就没在意。

明确了李世民的心思,李泰笑道:“父皇,还是那句话,郑家或许在别人眼中算是士族豪门,但孩儿还真没拿他们当一回事。父皇别忘了,当初‘文记’的老板也是郑家人,孩儿还就收拾他了,也没看郑家人怎么样了。”

“别说你以往的糊涂事,说起来我就来气。”

李世民嘴里虽然训斥着李泰,但面色却没有任何不愉的样子。见此情景,李泰越发的肯定了,李世民动手打压士族门阀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