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还在城里,哪个少爷?自然是今是七少爷。锐歌的表情微微变了一变。昨夜按三爷曾嘱咐过的话以勘探城中兵力布防为由曾让七少爷随那五十骑入城,好方便将朝廷一直寄予厚望的小王大人也拖入城中。但让锐歌没有想到的是这五十骑不但未曾传出什么消息,连带着一早就安插在梅州城内的斥候兵也销声匿迹。这让行军打仗颇为沉稳的锐歌一时间疑窦满腹,对梅州城中发生了什么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没有穿云箭里应外合的情况下命令攻城,这不符合他作为玄衣轻骑统领的一贯行为习惯,但他没得选,因为他知道,七少爷还在城里,不管如何,也必须要攻城、且破城。

此时此刻,崔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虽是有义无心,却还是锐歌紧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说话,崔鹏就更不敢说话了。沉默了许久,甚至连铁关都感到了气氛的异样的时候,锐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破城之后,再去。”

崔鹏愣了一下,忙道:“统领,我不会拖后腿的”

锐歌还没说些什么,满脸涨的通红的崔鹏已经强打勇气继续嗫嚅道:“我不会拖后腿......”然而他这句话得不到任何成效,铁关竟是一脸不屑,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这落在崔鹏的眼中,或许是毫不加掩饰的鄙夷轻慢,但锐歌明白,玄衣轻骑的袍泽之情都是用北海破鲸刀活活砍出来的脑袋堆砌而成的,绝没有连战场都没上就对你推心置腹的说法。而且,铁关这般神情,更多的还是不想让这个提着北海破鲸刀挽个刀花都能把自己累个踉跄的家伙跑去梅州城送死。思索一会儿,锐歌不耐烦的挥手道:“滚!”

崔鹏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退下。

崔鹏的话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插曲,事实上锐歌统领的目光还一直在盯着远处愈演愈烈的胶着战场。经过几番箭雨的轮番对射,城头上的倭寇们也渐渐摸出了些许门道,开始熟悉了玄衣轻骑的作战习惯。起初的茫然惊惧在付出数百条人命之后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稳和狠辣的性子。于是城头之下常常便会出现五六张巨大床弩追着一名玄衣轻骑攒射的情况。玄衣轻骑的机动性自不必说,然而受到倭寇围攻的情况还是有点应接不暇,登时间变化阵型,由原先宽大的锋面阵型变作一个一个圆环,再在瞬息中变作了杂乱无章的一盘散沙——当然,这里的一盘散沙只是化整为零的做法,用以更有效的对城头弩箭进行规避。然而就算是这样,骄傲的玄衣轻骑也开始出现了些许伤亡,大面积的城头羽箭和如同标枪般的机弩长箭泼射下来,躲避不及便要人马一同贯穿。

轻骑攻城,实在不易。

陈密已经和很多较为亲近的兄弟失散,自从许区长下令各自为战全面散开的时候,他就被几根自东面而来的羽箭给逼到了城墙根下。他的马匹脖颈上已经中了一箭,这匹马出自大燕向晚原,一直被他笑称为自家二老婆,大老婆在两年前的古台镇一役中被人砍去了双足,为了减轻它的痛苦,陈密手刃了恨不得抱着睡觉的大老婆。事后这个五尺高的汉子竟然像个娘们一样躲在房里哭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兄弟们看不下去,凑足份子钱替他在渭城半买半抢的搞了一匹高大骏马,连锐歌统领无意间看到后都笑称“口齿极好”。陈密也常常得意的拿这匹大燕骏马和人比赛脚力,结果无一不是自己的好马儿后发制人一举夺魁,让在战场上算不得万人敌的“桂花头”陈密当了不止一次的状元郎。然而这次,二老婆也要折在战场上了......陈密当然知道胜败无常,但他总是想,自己恐怕会死的比老婆要早,还常常很骚情的幻想斜阳西下,二老婆悲戚的站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哀鸣长嘶——真他娘的带劲!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又是老婆先走,自己苟延残喘!

陈密已经把和袍泽之间的赌约给抛到了脑后,他把身体靠近城墙,这里是一片死角,暂时未能有羽箭射的过来,然后再死死捂住鲜血窜流的二老婆脖子,豆大的泪珠无声的从陈密的眼角落下。他慌不迭的脱下真岚软甲,往二老婆的脖子上捂过去,可忙来忙去,血反而流的更多了。陈密再也忍不住,就这么抱着二老婆放声大哭!

那边,有兄弟从眼前穿过,只看了他一眼便又急速离开,张弓开箭向城头射去。零字区区长许长风脾气如今格外爆裂,只远远看了陈密一眼,便怒喝道:“狗日的陈密,你给老子把马放下,滚出来别给玄衣轻骑丢人!”

陈密怒道:“老子连马都没了,当什么轻骑!”

话刚说完,陈密便惊讶的发现区长已经翻身下马,他那匹传闻中百金所购宋三爷亲自赠送的欧罗名马已经颠颠的跑向了自己。温顺之余的马匹还带着无往而不胜的**气息,让陈密一愣。

然而紧接着,陈密就狠狠抹了一下脸,将二老婆放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继而“呛哴”一声拔出北海破鲸刀,哑着嗓子冲许长风喊道:“你他娘的看不起谁,不就当了个区长吗,脾气咋比统领还大呢。滚你爹的蛋,老子用的着骑你的马?”

话音刚落,陈密已经持刀踩到了一根巨大的机弩长箭前,猛然一踏,借着反弹力道冲天而起,顺势扣在了梅州城一片凸起的青砖之上。吴国建城规格要求极严,本不该出现有砖石突兀而出的情况,然而金无赤足,总有那么一点疏漏之处。陈密的左右便抓住了这点疏漏的地方,而北海破鲸刀顺势插进了令一处城墙凹点,然后再一借势,他整个人已经如同大鸟般掠上了城头。城头上的倭寇本来已经看到了陈密,然而还没来得及用长钩将他推下去,他已经翻了上来,动作之快令人咋舌。而刚刚上了城头的陈密更是毫不手软,提刀便将一个嘴巴还张的大大的倭寇头颅砍掉。腔子里喷出一股血泉,洒落在周边,尽管这些倭寇也都是杀人如麻的主儿,但还是被震惊无语,一时间呆立在当场。

可陈密很冷静,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二话不说再把北海破鲸刀从一个傻站着的家伙嘴里捅入,后脑捅出,刀锋上红色鲜血和白色脑浆混在一起,让人望之作呕!

此时此刻,倭寇才明白过来,纷纷叽里咕噜冲上前来,眨眼间数十人已经将陈密裹了起来。然而已经疯魔一般的陈密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单刀直入,瞬息间地上便掉落了七八个不知谁身上的零件。胳膊,手指,小腿......不一而是。然而陈密的一只胳膊和半面脚掌也被人跺了去,望之可怖。

“嗖嗖嗖”从城下接连射出几道灰色的影子,许长风震弦引箭,和身旁几个袍泽不要命似的往城头泼洒箭囊中已经为数不多的羽箭。那些箭镞准头略显不足,从陈密身旁掠过,有的射杀了倭寇,有的则是钉在了城头上,然后无奈落下。

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火人。

那正是掠上城墙的陈密。

城头有油瓮,中熬热油,是神州常用的守城法子。当攻城放架设云梯或攻城楼塔逼近城头时,这些油瓮中的热油便可瞬间倾泻而下,将依附城墙的敌军烫伤烫死,然后以火燃之,一整片城头便都会成为火海,一时半刻火势不下,整个城池自然也就守的住了。然而因为玄衣轻骑并未有攻城器械,所以倭寇也并未曾熬煮热油,只是将油瓮填满,然后以备不测。

然而此时,这些本来用不着的桐油却起了大用处。

陈密身上,便是被人泼洒了油脂,然后点火焚烧。

当那一点火光出现在城头之上时,整个城前的战场上忽然就沉默了一片刻。所有人都看到了城头上那个手舞足蹈痛苦嘶喊的火人,所有也都看到了那火人就算已经快要跌倒,手中也还是紧握着北海破鲸刀,拼命挥舞。

许长风闭上眼,持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火人无声倒地。

陈密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在想,老子风光不风光,牛不牛,你狗日的,给老子洗一个月袜子吧......大老婆二老婆,老子下去找你们了。

锐歌统领缩了瞳孔,手中的叶子猛然被他捏紧,手指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他断然一挥手,沉声道:“去!”

铁关此时已经翻身上马,他的脸色阴沉的恐怖,仿佛夏日突变的渭城云海,仿佛海上说来就来的狂烈风暴,听得统领的那一个“去”字,他无声催动马蹄,身后六十骑紧紧跟上,像台风卷起的汹涌海浪一般朝着梅州城际天而来!

许长风回头,看了看风驰电掣般的那股骑军,然后无声的开弓,将箭囊里所有的羽箭全部射了出去。所有的玄衣轻骑都不约而同的做了这么个动作。然后射完所有羽箭的他们开始缓缓抽出北海破鲸刀,刀光反射着日光,一片雪亮,犹如大海。

此时,日光斜射角度正巧使得倭寇的眼睛眯在了一起,所有的倭寇都忍不住眨了眨眼,然后他们震惊的发现,有一股骑兵已自己绝对想不到的速度,疯狂向城门撞来。

玄衣轻骑,所有人都低声默念。

默念的是死去的战友姓名。

他们认识每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兄弟。

默念完毕,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城门。

其中和陈密打赌的那人狠狠眨了眨眼睛,在心中默默想着:“你狗日的赢了,老子真的甘心为你洗一个月袜子,不要说一个月,一年也行啊......”

然而再没人回答他的这句话了。

他眯眼,拖刀,梅州城有狂风掠过!

今日,城必破,寇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