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白光有很多,但林忠看见的,绝对是他此生感到最为让他绝望的白光。他能很轻易的分辨出来,那道白光来自于京都上宫塔,出自于上宫塔绝学江海诀......而那道白光的去处,正是七少爷已经奔至的梅州城外山岗。这让林忠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他猛然间意识到,面前这个东瀛上忍之所以会自损修为甚至不惜以东瀛秘术强行将自己困在当场,为的便是给另外一拨来自于京都上宫塔的人创造机会。创造什么机会?自然是一击袭杀七少爷的机会。虽然他并不清楚此事为什么有京都上宫塔的参与,然而他非常明白,如果七少爷死在梅州城,宋三爷将会马上崩溃,整个宋家都会疯狂起来,这对本来就即将被朝廷吞食的宋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刹那间抽枪,纵身便要跳下城头,扑向距离他很遥远的山岗。

然而他并没有走掉,因为白袍人没有松手。这个东瀛上忍的掌心间似乎有吸纳一切的巨大力量,无比执着的将林忠的盈亏一枪留在了原处。环绕在周围的八个幻影低眉垂目,好似游魂般将八方封住,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给林忠留下。一个御物境界的真武修行者自损修为而成的阵法自然不能小觑。林忠作为甲子传奇收官者,曾手叩天门的超然真武修行者,虽然可以在和御物境界修行者对阵的时候不落下风,但御物境的人想要缠住林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暇旁顾,有心无力,这八个字便是林忠现在最为贴切的写照。

林忠苍老的面容似乎在一瞬间更加苍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躁和愤恨,收回盯着山岗的目光,然后盯住白袍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盛怒之下,是一定会杀了这个东瀛来客的。而且他知道,这个东瀛来客肯定也知道自己会杀掉他......所以,对方是要以生命将自己留在这里啊。

林忠慢慢吸了一口气,盘龙蜿蜒的盈亏枪蓦然震响起一阵龙吟,清越昂扬,仿佛直透青天。

白袍人的脸庞骤然苍白,然而他咬紧了牙,任由鲜血从嘴角蔓延到苍白的脸上,生生和林忠对视,丝毫不愿退让一步。

就算死,那自己也要完成大父和星皇的嘱托,让宋家和吴国朝廷,斗上一斗。

他相信大父和星皇共同所相信的,如果宋家真的发疯,和吴国破釜沉舟绝地反击,那么实力愈来愈强的吴国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让人头疼的动乱。深知神州帝王脾性的大父曾预言过,如果富饶膏腴的吴国乱了起来,那么毗邻吴国的其余三国,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冷笑置之。征伐永远是神州帝王们最乐意追逐的东西,那么一来,整个神州大陆都会乱起来......东瀛偏居海外,终究是要有一处苍茫大陆安歇的。

白袍上忍缓缓闭上眼,掌心爆发出摄目的万丈光芒。

......

......

在狗剩刚刚奔赴山岗看到锐歌统领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缓缓放下。梅州城破,自己安然无恙,于情于理,宋家玄衣轻骑这场出征都已经完美收官。上宫塔和东瀛上忍,上官将军和倭寇之间的交易......这种种的种种算是暂时落空。当下只要收拢兵力速度回归渭城,想来以玄衣轻骑的速度,就算朝廷有后续动作,也是来的不及的。他仰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锐歌统领如释重负的微笑和对自己颌首点头致意的动作,然而只是一个刹那,他就看到了锐歌统领迅速变色的脸庞和猛然睁大的瞳孔。

狗剩蓦然回头,眼睛被从远方而来的白光微微刺痛,情不自禁的眯了一下眼。

接着,耳膜中便传来了范泥的惊呼以及歇斯底里的吼叫。

“少爷!”

白光如剑,从天际倾落,直接奔向狗剩。

锐歌统领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做出反应。只能看到他消失在原处的一剪残影和猛然跺地的震响,未披甲胄一身常服的玄衣轻骑统领锐歌已经眨眼间出现在了狗剩的马前。那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然后被锐歌统领一拳砸飞,远远落在别处。而锐歌统领几乎是在砸飞那匹骏马的同时,反手抽出北海破鲸刀,原地旋了半圈,奋力嘶吼一声,砍向了白光。

“轰!”

气浪翻涌光芒四射,范泥等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马上掀翻,倒飞出去。而后每个人都看到了锐歌统领口中喷涌而出的血箭和脱手而出的北海破鲸刀。

玄衣轻骑,人死而不松刀。

范泥头脑恍惚,然而心中一沉,后背瞬间被汗水湿透,闷闷喊了一声“统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手按胸口低低咳嗽,然后咳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狗剩被连人带马砸飞出去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是整个人翻在半空的一瞬间,他已经分离扭转身子,从马匹上跳了出来,然后腾空打了个筋斗,落地之后就地匍匐,手中北海破鲸刀已经被他紧紧握住,刀锋直指前方。

然而他猛然间便意识到,这是徒劳,继而狗剩就听见了那声轰响。

好似霹雳火炸开的声音。

狗剩骤然抬头,只看到炸射的白光和翻飞的北海破鲸刀以及喷出鲜血的锐歌统领。他知道,锐歌统领本身就是明意境界的修行者,然而尽管如此,统领还是被一招震飞,生死不明,狗剩心中一阵发寒,嘴角抿起,暗暗咬紧牙齿。

他对那道白光,很熟悉。

上宫塔上宫塔上宫塔......这三个字眼不停的在狗剩脑海中滚动,让他顿时间觉得唇焦口燥起来,怎么会忘记城中还有那个上官将军暗中安插的上宫塔修行者,怎么能忘了城主府后的讲经书院,怎么能忘了还有不知多少的真武修行者环伺左右。狗剩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而这个大错,将会很轻易的导致锐歌统领,甚至是自己,都死在渭城。

狗剩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在第一时间内窜到了锐歌统领的身前。但锐歌已经是面无人色目光空洞,然而在看到狗剩的一瞬间,锐歌缓缓吐了一口气。

狗剩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城头,正巧看见东瀛上忍手心绽放的万千光芒和八个虚幻的影子,心中猛的一沉。他知道,林爷爷和那个御物境的东瀛上忍,尚自处在极为关键的时刻,恐怕一时间分身乏术。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个好现象。

便是在这个时候,清朗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前辈原来也随了宋家吗?”

狗剩蓦然抬头。炽热的光线中隐隐透出了一个御风而立广袖青衣的中年人影,那人凭风而立,远远看着,潇洒无比风姿惊人,只是眉头之间蹙着惊讶于叹息的神色,目光非但没有看向狗剩,反而远远的打量着在城头上被东瀛上忍困住的林忠,唏嘘感叹意味极为浓重。狗剩心中大惊,以他对真武修行境界的了解,眼前这人,既然能够御风而行,那起码也是御物的水准,恐怕比起赵铭,还只高不低。这等真武高手,就是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也是王侯将相趋之若鹜的主,且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搭理。

狗剩眯起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吴国朝廷,上官将军,为了自己着实是下了血本,酿足了功夫了。

林忠在城头上将这声叹息原原本本的听了去,扭头间不自禁的眯了眯眼,他并不认识这个御风而立的人物,所以他并未说话。许是猜到了林忠的想法,那中年人自嘲的笑了一声,用恰巧两边都能听到的声音道:“上宫青木塔塔奴,前辈举手叩天门时,晚辈还只是塔中净塔童子,前辈不识得晚辈,自然很正常。”

林忠皱起眉头。

上宫塔是一个地名,更是一个机构的名字,这个地方有塔,但却不止一座塔。林忠知道,此处有五塔,五行命名,分别是白金西塔,青木东塔,黑水北塔,赤火南塔,最后是黄土中塔。塔塔不同又塔塔相同,皆有守塔塔奴一名,净塔童子四名,共二十五人,境界最低者也是真武通窍境界的修行者。这是内塔,外塔没有塔,但下设机构又极为繁杂,若算起来,也约莫有五百余弟子门人。当然,正统一脉只是内塔这二十五人,外塔不过是当年上宫塔归属朝廷的时候政府部门重新设立的一处办事地点,也是最多出现在吴国台前幕后的形象代言。可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最让人提起上宫塔三字便浑身颤抖的地方,还当数少有现世的内塔弟子。

这是真武修行者中参与庙堂帝业者最大,也是最多的一处存在。

当年神州有云游四方的真武修行者在没有官方通牒的情况下夜入京都,直闯皇宫,传闻,便是这些很少现世的内塔弟子们,出手在吴国皇宫内,前后生生宰杀了数十个自在观和明意御物不一而是的修行者,然后悬挂头颅于城墙之上,堪称修行界之奇耻大辱,然而也是修行界前所未有的惊悚听闻。

可不管坊间江湖如何议论,上宫塔这三个字,终究还是声名鹊起,在吴国甚至半个神州,都投射出了一片让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青木塔塔奴......说白了,就是青木塔塔主。御物上境的修行境界——林忠叹了口气,道:“朝廷终究是要逼死宋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