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平地的众人并没有看到中年人有什么样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声音平静的道:“宋家,是吴国的宋家。”

林忠沉默,而后长长的叹气,缓缓摇头。

中年人的目光慢慢下垂,落在了狗剩身上,很感兴趣的道:“至于你......我很好奇,为什么在先后受到御物境两次袭击后,还能安稳如常。”

狗剩皱紧眉头,不说一句话,只是握紧了面色苍白的锐歌统领手掌,脸色极为难看。

“他没得救了。”中年人淡淡开口,“虽是明意,但气机心脉已经全被震碎,相比之下,你比他的运气,要好很多。”

中年人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好奇,然而更多的还是若有若无的戏谑和玩味,盯着狗剩的目光也充满了坊市间对杂耍极感兴趣的感觉。只是现在谁也没有功夫去在乎这些,狗剩心中所充塞的除了震惊和愤怒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想法。他怀中的锐歌统领气若游丝,快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但尽管如此,锐歌统领依旧握紧了狗剩的手掌,保持着最后的一线生机。

然后远处,传来了几声轰隆隆的响声。

锐歌统领眉头匆遽皱起。这声音,这声音......他艰难的抬起眼皮,远远的朝东边望了一眼,然后喃喃低语道:“霹雳火......东海水师,东海......东海水师......”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显得极为弱小,然而狗剩还是听出来了他说些什么,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东海水师?”

锐歌的脸色大变,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骤然间抓紧狗剩的手,目光炸出慑人的光芒,喃喃道:“东海水师来了梅州......为什么......三爷,三爷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停顿了一下,锐歌低低咳了两声,才继续轻声喃语道:“三爷,三爷难道已经开始在谋划后路?”

狗剩面色阴沉下来,沉声道:“锐歌统领,你想到了什么?”

“七少爷!”锐歌的语气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果断道:“七少爷,你走吧,想尽一切办法走掉,不要回渭城了,千万不要。”

“为什么?”狗剩脸色微变,声音中已经开始沉不住气,情不自禁的摇了摇锐歌,重复问道:“为什么?”

“东海水师一直在晴山港附近,现在突然......突然到了梅州,这是要困死玄衣轻骑。朝廷军马一日二十里,来的慢,但终究还是会来的,樊城还有一万兵马,如今......如今恐怕已经快要接近梅州。七少爷,七少爷......”锐歌疾呼两遍,紧紧盯着狗剩,痛苦道:“这两千玄衣轻骑,是三爷抛出来的诱饵啊!”

诱饵!

狗剩猛然愣住,茫然失措。

“三爷恐怕早就在谋划宋家后路,但朝廷方面看得实在太紧,而朝廷对宋家最大的忌讳,就是玄衣轻骑,用两千玄衣轻骑调开朝廷视线从而成功让宋家有徐徐图之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三爷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七少爷,从来到梅州开始,家里就对玄衣轻骑的归还不报任何希望啊!”

锐歌统领绝望的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痛苦的弧度,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爷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一切,而是瞒着自己。他知道,三爷一定很清楚,他锐歌是可以眉头不皱便敢于为宋家粉身碎骨的啊。

然而如今再说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锐歌统领眼角泛出一丝最后的灼人光芒,抓紧了狗剩的手,决然道:“七少爷,不要回渭城了,你走吧......”

狗剩不是傻瓜,他早就从锐歌统领断断续续的话中听明白了一些或许之前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但始终猜不透的事情。真像的巨大冲击力让狗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才好,面上的表情也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惘然,半晌,才缓缓叹了一口气,用几如蚊蝇般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早该猜到的。”

对不起,我早该猜到的,那个便宜老爹如此薄情,怎么可能会在斗争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依然要将玄衣轻骑派出渭城去解梅州之急。我早该猜到以宋家对风波的掌控和权势,怎么会面对朝廷步步紧逼时没有应急措施......俗话都说了,狡兔三窟,宋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怎么会只有一个洞穴。对不起,我早该猜到,但却没有及时明白过来,才害的自己无比佩服的玄衣轻骑,落得如此下场。

锐歌统领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润,狗剩心中一痛。他明白,这只不过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罢了,恐怕接下来,统领便只有一死。他承认,自己对这个玄衣轻骑无比骄傲的统领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但随着很多事情的发生,印象这种东西,终究是发生改变了。比如和锐歌在平溪镇耍弄那个梅州太守吴化的时候,比如在马上和他谈论玄衣轻骑骄傲的时候,比如,他纵身一跃将自己从天外白光下解救的时候。这些片段足以让狗剩对这位骄傲统领的印象大为改观,可当改观之后,自己面对的便是他的死亡,这让狗剩很不痛快,甚至忍不住要痛骂一声。

然而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

锐歌统领握着狗剩的手,嘴角咧出一个苦笑,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踌躇一下,锐歌统领轻声对狗剩道:“玄衣轻骑,人死,而刀不钝......”

看似题外,毫无逻辑,但狗剩听明白了,这是锐歌统领再告诉他,不能让玄衣轻骑后继无人。这也是统领最后一次,正面的承认,狗剩被纳为玄衣轻骑的一份子。

早先万合副统领便对狗剩说过,玄衣轻骑的袍泽之情,是用一个个滚落在地的人头堆砌而成的,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便不要奢望所谓的战友情谊。而如今,狗剩已经手持北海破鲸刀砍下了足够的人头,若说起袍泽之情,那早也就积攒够了。

狗剩重重点头。

锐歌统领欣慰一笑,缓缓闭眼。

玄衣轻骑现任统领锐歌,死在梅州城外!

范泥诸人痛苦的闭上眼睛,慢慢抽出刀来,横在胸前,沉默不语。

......

......

作为很少现世的上宫青木塔塔奴,中年人很不理解这些轻骑甲士正在做的事情,但他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当他看到这些骑兵缓缓将刀从胸前拿开的时候,才带着一丝很不解但恰到好处如同和风般的微笑看着狗剩,轻声道:“宋家七少爷......在京都的时候,我便听过你的名声。这小半年来,因为宋家的缘故,你这个还尚未归谱的宋家少年儿郎已经赚足了太多目光。先前我总以为是世人人云亦云,只因你的身份而夸大其词,不过如今看来,你能够让大半个吴国侧目,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有一些事情,连我都很难猜的透。”

狗剩没有抬头看他,但中年人却不以为意,右手从后背伸出来,并起食中二指,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不大的圆圈,整个人便开始缓缓下落,一直落到了和城头等高的地方,才停住不动,继而慢慢笑道:“比如,为什么小王大人会对你那么上心,甚至刚回到京都不过一天便不惜和上官将军大吵一架重新回到渭城。”

狗剩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中年人脸上的微笑始终不曾变过,反而似乎觉得这样更加有意思,然后继续道:“再比如,为什么你身上明显有一种很强大的气机存在,可却没有任何的真武境界。”

狗剩深吸一口气,将锐歌统领的尸体放下,继而慢慢举起北海破鲸刀,对准这个上宫塔的来客。随着他的动作,范泥等诸人也缓缓将刀举起,刀锋所指,都是同一个方向。锐利的锋面在阳光的反射下看着格外耀眼,如同宝石般璀璨夺目。

不过中年人却云淡风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狗剩的动作一样,而是苦恼着什么似的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轻声问道:“再再比如,为什么你受了御物境高手两次三番重击之后,依然能够完好无恙......呵,就像入天云一线的神仙人物一般,这可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狗剩将刀缓缓下落,垂至身旁,然后双手握刀,盯紧了那个中年上宫青木塔塔奴,那个他仿佛永远也不会打得过的高手,面色平静,看不到任何表情。

中年人这个时候,脸上才闪过一丝讶然,但随即便是哑然失笑,而后淡淡开口道:“通明自在御青天......对这真武七言,虽不能墨守成规,但终究还是前人千锤百炼出的道理,所以我很好奇,你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对我指刀?”

狗剩平静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杀我。”

中年人点点头,笑了一声,道:“那这样吧,只要你为我答疑解惑,而后自愿随我到上宫塔青木塔中做十年的净塔童子,我便不杀你。你觉得怎样。”

狗剩抬起目光,嗤笑一声,但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远远的,已经有了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这恐怕,不成。”

中年人的脸色剧变,而后猛然回头,看见了一个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再次看见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