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年绝对没有想到的一个声音,同时也是他万万不相信此生还能听见的一个声音,像是有一把利刃从多年前的记忆水面砍过,然后泛起无数涟漪,其中最为巨大而惊人的,便是今天这个声音所带给他的感受。那个声音的主人,曾和他一样,是整个上宫塔最有希望问鼎起青云的少年俊杰,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多年后的如今,他却成为了朝廷豢养的真武修行者,而那个人,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所以中年人根本未曾想到,今时今日,能够在这个地方,重新听到这个声音。

他豁然回头,看见一个黑色衣服的人双手叉在胸前,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表情中带着一丝戏谑和嘲讽,复杂,但却有绝对不曾掩饰的鄙夷和讽刺。

上宫塔塔奴,青衣中年人倒吸一口气,然后苦笑出声。

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原来果然是你。

原来是你,唐山!

......

......

狗剩在看到唐山叔的一刹那有些失神,继而是带着狂喜的恍惚与惘然,他的刀锋有些无力的下垂,而后喃喃道:“唐山叔?!”

黑色衣服的唐山叹了口气,望着狗剩,语气温和道:“是啊,我回来了。”

狗剩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有种要放声大哭的感觉,然而就这么沉默了片刻,狗剩只能是笑了一声,然后跌倒在地上,抿紧了嘴唇。这个动作有些委屈的样子,事实上他真的很委屈,他委屈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而那个好不容易能够让他放松警惕真诚对待的唐山叔,却也不在身边。其实狗剩并不是那种有灵活手腕能够胸有万壑惊雷而面如平湖的人,说白了,他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尽管他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也还是忍不住想要抱着一个粗壮的大腿痛苦一场。这种很微妙的情感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无视这种感情,事实上,狗剩很多时间都在想唐山叔。这也并不是急需一个靠山帮助自己的期望,更多的,还是基于对亲情的一种渴慕。

因为在某些时刻,狗剩已经将唐山叔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唐山轻轻从半空降落在地上,然后走向狗剩,先是站在他面前看了好久,然后才缓缓躬下身子将狗剩搂在怀里,如同抱着未经世事的垂髫孩童般拍打了一下狗剩的后背,语气复杂而沧桑道:“我该早些回来。”

狗剩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掉,一动未动,半晌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不自觉的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叔现在回来的也不晚。”

唐山点点头,然后回过头,盯住上宫青木塔塔奴,猛的振声道:“西泠旬青,给老子滚下来!”

西泠旬青......滚下来......滚下来......

四周回荡起这道回音,竟是层叠不休荡气回肠,如同惊雷炸散,一道几乎可见的震动频率从唐山身前炸开,一股一股向上激荡而去,瞬息间就崩到了中年人身前,而后只听到“轰”的一声,被叫做西泠旬青的中年人闷哼一声,平白向后飘出数十丈,而后斜斜落地,眼中精光炸射,盯向唐山!

“你还活着!”

这是西泠旬青落地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第二句话紧接着脱口而出:“你竟然还活着!”

两句话几乎一样,然而表达的意思却是迥然不同。唐山冷笑一声,“怎么,你和塔里的人都很希望我死吗?”这话才说出口,唐山便已咄咄道:“但现实总是很令人失望,看到我还活着,你很失望吧。”

西泠旬青沉默片刻,皱眉道:“可是你不该活着。”

“是啊。”唐山嘴角扯出一丝近乎诡异的微笑,淡淡道:“当年上宫塔内塔弟子除了我共二十四人,恐怕你是最想我去死的。然而我却好端端活到了现在,真的很不识趣。不过,你依然达到目的了不是吗?最起码你如今已经是人人仰目的青木塔塔奴,却没想到做了塔奴的你,还是这么在乎我的死活。”

西泠旬青神色复杂而又茫然,他看着唐山的脸,猛然间杀机毕现,冷声道:“那又怎样,当年的你是上宫塔叛徒,而今你依然是叛徒,我还是会杀了你!”

唐山骤然反问道:“叛徒?”猛然间笑了起来,喃喃嘲讽道:“在京都把酒言欢的时候,你可没说过我是叛徒,在酒里下南疆蛊毒的时候,你也没说过我是叛徒,可现在,倒能义正言辞的说我是叛徒了?” 话音刚刚落下,他便叹息道:“巧了,当年如今的叛徒,也很想杀你了。”

西泠旬青有些恍然,但只是一瞬,他便笑道:“宋家倒真的是手眼通天......”

“宋家?”唐山笑着反问,看了一眼狗剩,摇头道:“没工夫跟你废话了,你不是要杀我吗?来来来,让师兄也看看你如今,有没有长进。”

西泠旬青摇头道:“御物中境......”这一声既是道出了唐山的境界,也是毫不加掩饰的叹息嘲讽。但随着他这一声的叹息滚落,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柄淡青色光芒的木剑,如同小鱼一般在他的掌心浮动穿梭,卷起一道淡青色的光芒,看着极为清雅可人。木剑既出,西泠旬青的神色更加凌冽起来。

“我不知道你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此时,你必然走不掉了。”

话音方落,那一柄淡青色的木剑已经陡然跃上半空,平白划了一个圈,笔直朝唐山冲来。

唐山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转身朝狗剩笑了笑,这是在示意他莫要担心,且退去一边。狗剩点点头,拖着锐歌统领的尸体走开,在狗剩刚刚退去了一刹那,唐山整个人的气势已经陡然一变,从开始的平淡无华瞬息中转为了凌人的霸道和无往而不胜的狂暴,握拳反手便砸了出去。

“当”的一声,犹如金石相交,木剑腾空而起,反冲蓝天,而唐山整个人却向后猛然退去两丈有余,脚掌深深地陷入泥土中,拳头五指发白,继而出现一道十分明显的淡红色印记。

西泠旬青脸色微变,右手随意一点,木剑化作流光回归了他的掌心。

“白金塔开天决......你当真贯通了金木两塔。”

唐山并不答话,而是冷冷看着他,那模样所要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现在才想到吃惊,未免晚了些。西泠旬青如同根本没有看他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怪不得当年所有人都留你不得,一念之差,若不是你固执己见,如今上宫塔内,谁能在你之上?”

当年,当年。

当年的很多事情都随京都的五侯青烟散去,然而在上宫塔内,却始终有着一件不亚于惊天动地的大变故让所有弟子刻骨铭心。

十六年前,上宫塔归于朝廷管辖。

这是上宫塔建塔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荒唐与否且不去说它,但论这件事情的意义,就足够让当时风头正盛的真武修行界目瞪口呆。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内廷到上宫塔内的圣旨就已经传遍了半个京都,由为吴国立下卫国功劳的上官将军领头,开始对上宫塔进行大规模改编重组,革新划分,界定职属权利......也是一夜之间,整个上宫塔便从一个真武修行的江湖门派变成了朝廷统属的执行机构。然而这件事也引起了上宫塔内的强烈冲突,塔内弟子瞬间分为两拨,一方赞同归属朝廷,一方则反之认为归属朝廷会使得上宫塔名存实亡;这两派之间互不认同,几乎要让绵延百年的上宫塔分崩离析。但随着朝廷的新旨意发布,反对归属朝廷的一方也渐渐偃旗息鼓,这个旨意便是让上宫塔保留内塔传承,转而设立外塔作为朝廷机构代言人。可是尽管如此,也有一个人极为不赞同甚至以一己之力抵抗着来自朝廷和上宫塔内的双方压力,这个人便是当时还是青木塔净塔童子的唐山。唐山反对上宫塔归属朝廷的决心甚至达到了要和门派分道扬镳的地步。由于唐山实在是上宫塔内修行者中不二的天才人物,所以他的反对自然引起了塔中很多弟子态度的摇移。可就在此时,唐山却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在上宫塔中......这一离奇的事件终使得整个上宫塔平稳过渡进朝廷机构之中。虽然内里因由不为人所知,可终究,参与了当年这件事的主要人物,还是一清二楚的。

而最主要的人物,便是当年和唐山一起争夺上宫塔青木塔塔奴的另一个奇才——西泠旬青。

这便是当年所有的事情。神州有一位诗词大家曾写过“夜深忽梦少年事”一句,但落实在西泠旬青身上,却充满了可悲和沧桑。当年用南疆蛊毒阴杀唐山的所有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让这位如今已经手握上宫青木塔的奇才头脑一阵恍惚。他似乎刚刚记起,这位最天才的当年挚友,似乎早就通晓金木二塔的所有绝学,早就被称为上宫塔最有可能登顶真武的修行才子......虽然西泠旬青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家伙没有死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去保护那自己势在必得的宋家七公子,然而他知道,这是一个太过棘手的事情。如果一招不慎,不要说袭杀宋家未来的唯一继承人,恐怕连自己都要丧在这里。

沉默了许久,西泠旬青苦笑,而后慢慢将掌心中的木剑推到眼前,叹息道:“此行,出乎意料。”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当话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西泠旬青便紧接着道:“可却也在掌握之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掌握之中。

这话很有玄机,但却很难猜出什么才是玄机。

然而当唐山看到西泠旬青从怀中掏出的不足一指宽的碧玉圆环时,立刻明白了玄机在什么地方。

他表情凝重,看着西泠旬青,凝重道:“你才是,很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