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山讲到这里的时候,狗剩只给出了一句话的评论:叔也是个情种。唐山毫不犹豫的给了狗剩一个暴栗,引得后者不满的嗨了一声,挥起拳头舞了两下。唐山笑了笑,眼神中满是温柔意味儿,狗剩撇了撇嘴,叹道:“没想到叔和那娘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奔放的人......”唐山作势欲打,狗剩急忙讨饶,而后狗剩有些犹豫的问道:“叔,那个拼命三郎,就是我那个便宜老爹吧?”

唐山愣了愣,答道:“没错。当时的宋家三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拼命三郎,着实是吴国很多女孩儿趋之若鹜的俊彦公子,你母亲口中的拼命三郎,正是宋敬涛。”狗剩沉默了片刻,忽的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只是个傻姑娘追捧贵公子的故事......当真乏味的厉害。”

唐山瞪了狗剩一眼,但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轻声出神道:“你母亲,是一个很别样的女子,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狗剩啜了口酒,只觉口腔里一片辛辣,下意识问道:“能有什么不简单?”唐山皱起眉头,缓缓道:“若说哪里不简单,我还真的不知该怎么讲,但当年的种种,绝非你小子口中的俗套桥段。”狗剩漠然,却问道:“那后来呢?”

唐山怔怔出神,遥望着明月,絮语道:“后来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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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乃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富豪商贾聚集之所,免不了流光溢彩百宝汇聚,所以此处的当铺也比其余地方要气派豪阔的多。单看那柜台所用的木料,就是南方极为考究的秋杨木,坚固耐蚀,甚至每当阳光从窗口斜照,还会散发着淡淡幽香。京城钱家老字号当铺掌柜也算的上见多识广的主儿,常常趴在柜台后面老眼一瞅喊上一句“破棉烂袄,虫蛀鼠咬”,几成定律。然而这位已近花甲的老先生今日却将珍藏多年的琉璃镜片拿了出来,在眼前晃个不停,看着那洗的有些发白了的布袋中的金银器具,一时有点吃不准眼前一男一女两人的身份,看了许久才清咳两声说道敢问二位,是死当还是活当?

女孩儿熟门熟路的说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当然死当。掌柜的神情一紧,接口问道那敢问姑娘是哪家府上?女孩儿横眉冷对:你管得着吗?当铺掌柜吃了个瘪,尴尬笑笑不言不语。不过神色中也略带了丝不屑,原先还紧张欢喜的眼神里立时就充满了诡谲的闪烁光芒,慢吞吞拾起一樽欧罗列国宫廷御用银杯,惋惜道东西是好东西,不过看这成色,似乎有点偏暗,价钱自然也要随之低上那么两层。姑娘,您想要当多少呀?女孩儿伸出五个手指,眼也不眨的说五十两银子!老头哎哟一声,阴阳怪气的道这可不成,最多也就是二十两。女孩儿皱眉摇头,老人嘿然道您出了门口在大街上溜达,但凡找到开出二十两以上的,我这招牌让您随便的摘。女孩儿冷哼一声说你这价钱还不如把杯子融了让官府重铸锭子呢。老头眼皮子一耷拉,说道咱可是童叟无欺,姑娘您要是不成,换家就是。这话刚说完,冷不丁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年轻人伸手抓住了银杯,朝着老头笑了笑,松开手后做工精巧的杯子已经成了一根银色棍子!老头浑身一激灵,手中琉璃镜都差点跌落在地,忙打量起这位貌不惊人的男子来,看了半晌,叹气道成吧成吧,五十两就五十两,小店今儿就做把赔本买卖......

将袋子里七七八八的东西换了六家当铺共当得的近一千两银子在钱庄兑成银票,笑容灿烂的蝶蝶简直要一蹦三尺,抓着当了一整天苦力的唐山把满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可却什么东西都没买。唐山不解的问你不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蝶蝶嬉笑道是啊是啊,我不就是民吗?唐山无语,叹息自己这算是从头到尾被算无遗漏了。

连续两次夜不归宿的唐山在上宫塔里早就被师父劈头盖脸不知骂了多少回,但依旧不知收敛,还是天天往外跑。奈何他资质太好,修行事半功倍,整个上宫塔无能出其右者,眼见说教无用的师父也只能听之任之,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这倒是让其余几塔的师兄弟们好生羡慕。唐山我行我素,也不把师兄弟们的别样眼神放在眼里,甚至有时候还会给苦行僧般的几位同门带来街上清香诱人的烤甜笋,油光可鉴的红烧肘子,于是上宫塔内便有了很少见的烟火气息,搞得几位老师父面面相觑,吹胡子瞪眼许久都不曾给唐山好脸色看。

不过唐山也很少看见这样的脸色,因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陪着蝶蝶满大街小巷的逛悠,时不时“劫富济贫”一下,与这丫头的熟稔程度也日渐增多,甚至都有过凄凄惨惨在大街上干瞪眼冻上一夜喷嚏无数的光辉事迹。唐山也曾问过蝶蝶,你攒那么多银子干嘛?蝶蝶总是一副山人自有用处的高深表情,非但只字不提,还笑着说哪有嫌银子多的道理。唐山无奈,苦笑摇头说侠女阁下,您可真是掉钱窟窿里了。而他口中的侠女总是会柳眉倒竖装腔作势喊一声讨打,嘻嘻哈哈追过半条街去。

一直到了年末时节,唐山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蝶蝶会这么没个尽头的攒钱。

那是一件轰动了半个京都的事情,断弦坊内头牌姑娘玉长弓要赎身从良,而且是自赎自身,不倚仗任何达官显贵,生生要和断弦坊一刀两断。坊里的老板娘在京都各个衙门也是有些门路的,为人做事手段狠厉京都人人如雷贯耳,惊讶同时不禁为这位色艺才三绝佳人暗中捏了把汗。断弦坊倒也不负众望,根本懒得搭理这位玉长弓姑娘,反而直接将她拘在了坊内,老板娘语出惊人,要么拿出两万两银子,要么就乖乖在断弦坊弹琴唱曲,老娘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没见过逃出去的雀儿!两万两银子......说多不多,但谁要是说少,肯定会被骂的狗血喷头。可十足让京都人都觉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的是,玉长弓姑娘还真就拿出了银子。当玉姑娘当着京都众豪客的面把一叠厚厚的通宝钱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拍在桌上的时候,包括后台强硬的老板娘都仿佛产生了幻觉,似乎眼前的娇弱姑娘不是那当红头牌,而是江湖上洒脱情仇的豪迈侠女!

这一下可真是炸开了锅,老板娘吃惊之下恼羞成怒,干脆撕破脸皮,银子也不收,反正就是不让你玉长弓踏出断弦坊一步。你若想走,不妨死了之后老娘派人把你抬出去!谁知道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玉长弓便冷笑着举起早已藏好的袖间玉簪,狠狠的朝自己喉咙扎了进去......血溅当场眼看便是香消玉殒,平日里尖酸刻薄的老板娘一刹那六神无主,竟是哭喊着让人赶紧救命。断弦坊高价聘请的有常驻坊内的杏林好手,遣人通报后未过多时便及时施救,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但声带受损,日后恐怕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更遑论谱韵唱曲。风波渐停后,老板娘黯然之下长叹无语,抹着多年不曾一见的眼泪对卧病在床的玉长弓说道你是个痴傻姑娘,怎就不懂咱的心思。你要走的原因难道我看不通透?只是世上男人多是薄幸薄情郎,今日待你好似金枝玉叶,明日就成了黄脸妇人,何苦来哉。而再也说不出话的玉长弓连眼皮都不曾动上一动,心灰意冷的老板娘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唉声叹气托了人,将玉长弓送到江南,至于最终要去到哪里,却是谁都说不清了。值得叹息的是,那两万两银票,平常抠抠搜搜的老板娘却分文未动,都送予了玉姑娘。姑娘走后的当夜老板娘大醉了一场,酒后多言,说了一句让整个断弦坊都默然神伤的话。

老娘嫁女儿了......

老板娘大醉的时候,蝶蝶也大醉了一场,她抱着酒坛拉着注定又要夜不归宿的唐山,跑到南城门,指着城楼上勾起的一角飞檐,说道你带我去那。唐山叹气,轻轻揽上蝶蝶的腰,纵身跃到城楼顶上,再缓缓落下。酒是坊里多年陈酿的女儿酡红,下酒的是蝶蝶大方贡献出的葵花籽,笑容灿烂的女孩儿此刻却撇着嘴角,泪眼婆娑的望着南方,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其实不怎么会喝的酒,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大哭。唐山叹道你攒银子为的就是帮玉长弓赎身吧?蝶蝶抽泣,抹了把被冻的通红的鼻子,说是又怎么样,不许呀。唐山点头柔声道许,怎么不许,虽然最后没用到,但也算得上是嫁妆了,我想玉姑娘一定十分感激。

蝶蝶扭头,天真问真的呀?唐山笃定道真的,我要骗你我是小狗。如稚童般的赌咒让哭的不成样子的蝶蝶破涕为笑,朝唐山胸口擂了一拳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唐山委屈的说我哪里像狗了,就是像那也是一条狼好不好。蝶蝶吃吃笑道那就是一条赖皮狼......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唐山顿时手忙脚乱,问着你怎么又哭了?蝶蝶望着南方,小声道我想玉姐姐了。唐山沉默,叹息着女人的心思呀,当真不好猜......

此事过罢,唐山和蝶蝶都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蝶蝶还是断弦坊里整日捧琴肃立的小丫鬟,唐山依旧是上宫塔得天独厚的修行奇才。不过在隆冬时节里,唐山却很少出现在断弦坊品酒赏曲了,这让蝶蝶有些不解,后来问过了坊中消息灵通的姐妹,才知道原来上宫塔已经被朝廷收归国有,要重新设立机制了。蝶蝶这才恍然大悟,暗道怪不得那么长时间没见赖皮狼啦!那一日京都大雪,赖皮狼唐山忽然就跑到了断弦坊,坊里生意在年关有些零落,蝶蝶也时常无聊,彼时她正捧着一樽红泥小火炉叹息天气怎么冷的这么离谱,冷不丁的就看到了浑身盖满大雪徐步走来的唐山。他还是穿着平日里常见的青色常服,身后脚印迤逦了两行,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对蝶蝶道侠女神游物外啦?蝶蝶欢喜的啐了他一口,把火炉递过去,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唐山笑道这两日塔里管的严,趁着大雪好不容易瞅见空,才溜出来和侠女见上一面。之后两人都没了话头,干脆一人搬了把竹椅在门口看雪。许久,蝶蝶才忽然笑道赖皮狼你知道吗,人家都说,真正的朋友不是酒逢千杯少,而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觉得尴尬,我觉得,咱们俩已经不止是朋友,而是兄弟啦!唐山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神色中透着一丝失落和无奈。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道侠女,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蝶蝶愣住,反问怎么个意思?唐山哈哈笑道啥意思也没有,侠女怎么这么紧张,难不成对我芳心可可,那可真是赖皮狼的荣幸。蝶蝶气的绣拳乱舞,随手抓了把雪,却骤然停住,只因为唐山这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凝视,气势沉稳却又咄咄逼人。蝶蝶使劲挣了一下,没有丝毫反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山已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手中的白雪擦过脸颊跌落在地,微凉沁人,让蝶蝶浑身一个激灵,然后挣脱怀抱,慌乱站起。

一时尴尬,蝶蝶匆忙说道雪下的大了,你早些回去吧便扭头走开,只听到背后有唐山绵长的叹息滚落,却不敢回头看上一眼。随后便听到了唐山稳步离去的脚步声,蝶蝶心中一紧,暗道江湖高手不是踏雪无痕吗?她眉头蹙起,不得要领。

第二日开门的时候,一夜辗转反侧的蝶蝶差点摔倒在地。眼前是一个青色衣服的男子,已经被连夜的大雪掩盖住了大半个身子,胸口有大片大片晕开的灰暗血迹,脸色与白雪一般无二,浑身僵硬犹如死人。可面庞却熟稔清晰到极点,分明就是昨日黯然离去的唐山,怎么......怎么今天便平白无故的躺在断弦坊后院小门处?蝶蝶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便将门口快要被大雪掩埋的唐山拽进屋里,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来不及去考虑他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蝶蝶已经手忙脚乱的解开他冻硬的衣服,将唐山塞进余温尚存的被窝,然后把火炉置炭放入被子里。同时熬了热汤开始擦洗他全身青紫色的皮肤......忙活好久,才依稀能够听到唐山心口微弱的跳动,蝶蝶又是喜极而泣,奔出屋子冲到坊内有名的一位杏林高手住处,差点动刀子般强硬的把年逾花甲的老先生拖到了唐山跟前切脉救命。老先生一脸愠怒的神情在看到唐山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震惊和浑身的颤栗,号脉许久后才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南疆巫蛊四个蝶蝶听不懂的字眼。随即老先生摇头叹道这人怕是没得救了。蝶蝶脸色匆遽苍白,强忍泪水对老先生坚毅道不要怕是,您告诉我,到底还能不能救。老先生思衬良久,才说救倒是能救,只是需以你命换他命,两相置换,才能解了蛊毒。

蝶蝶不假思索:那再好不过!老先生叹道丫头你可想清楚了,这般换命可不值当,他体内有真武气机,你却是平凡女子,日后他能命脉绵长,可你恐怕就要半折阳寿呀。蝶蝶笑道那也是赚了。老先生长叹无语,摇头咕哝了一句情使人痴。

蝶蝶看着脸色平静仿佛睡着了似的唐山,很久才缓缓低声吐出了一句老先生皱眉听不懂,可听懂的人却听不到的话:此生予命,来生予情。

晨间雪住,晴日穹绯,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