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京都的雪下得格外绵长,官宦之家少不了赏雪做赋,国子监师生也平添了无数华丽词章。朝廷除了在年末收拢上宫塔之外,也有着几件令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听说江南宋家上奏开放海禁,江北姚氏与之遥相呼应,朝堂上与两族有牵连瓜葛的官员自然少不了推波助澜,市井传闻,开放海禁的圣谕已被陛下在龙案上与内阁敲定,宋家老太爷也不止被召进宫内一次。还听说在翰林院埋头做了小二十年的编修徐中明大人经太子提点,已慢慢开始有入阁的兆头,门可罗雀的徐府顿时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因力保畏战部下而明升暗降的上官将军多了一个上宫塔提司的职务,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内阁首辅谷平夏大人也着手准备组建东海水师......经历了一场大战后的吴国开始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景象,四下望去,京城寻常百姓家,处处桃符置换,喜气洋洋。

初开始的寒冷被京都百姓适应之后,断弦坊的生意便重新好了起来,为不显单调而披红挂绿的断弦坊日日笙歌不绝,玉长弓姑娘走后似乎并没有将人气一同带去,举头便可看见熙攘的人群和高高悬挂的新人名牌。只是平日里总喜欢和客人打趣的老板娘脸上多出了丝阴郁挥之不去。在这个光景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院一个小小婢女的房间里多出了个身受重伤的男人,事实上因婢女身处贱籍,很多人宁愿和他人拼挤房间,也不愿和她住在一起。这倒是为蝶蝶姑娘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为唐山伤势的恢复争取了很多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于是在春日桃花灼灼的时候,唐山终于痊愈,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些许红润,也有精力和依旧笑的灿烂的蝶蝶打趣调侃了。不过当蝶蝶问起为何中毒时,唐山总是低下头来,沉默不语。好在蝶蝶并没有深究,早就知道赖皮狼是那神出鬼没的江湖人,又怎么会傻乎乎的不停追问中毒原因呢?蝶蝶在这个方面,总是显得眼色活泛,心思玲珑。

二月阳春德泽遍布时,总是灿烂笑容的蝶蝶终于露出了些忧郁,每每夕阳斜照,她总会痴痴的望着南方,渐渐出神。唐山开始以为这位侠女是又想起了远嫁江南的玉姐姐,不过好几次过后,唐山终于从蝶蝶脸上发现一丝不属思念但却又是思念的神情。这个时候唐山才猛地想起蝶蝶无意中提到的宋家辞别京都,回归江南的事情来。心口好像瞬间被巨石堵住,他不敢说,蝶蝶亦不言,彼此心照不宣却默契十足的装傻充愣,最后还是灿烂明媚的女孩儿起了话头,嬉笑说赖皮狼,你身体也算好了,还不走啊,要在本侠女这里蹭吃蹭喝到什么时候?唐山反唇说道侠女大人这里好吃好喝日子逍遥,我哪里舍得走,除非你也走!说完唐山便愣住了,心中叫悔不迭,蝶蝶也愣住了,随即低头小声喃喃我也要走了......唐山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问你要去江南?蝶蝶发了会儿呆,抬起眼皮看着南方天空,半晌才出神的点点头。唐山哈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本想问,是为那个拼命三郎而去江南吗?但他明白,这个问题若是被肯定回答,那只怕是连一点转的寰余地也没有了。顿了顿,他又想说你和你的玉姐姐真是一样的人,都要往江南。可想了想,却觉得这话根本就是句废话。沉默良久,唐山才强打笑容问侠女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北湖园,你答应过我可以满足我一个要求。

蝶蝶点头说当然记得了。

唐山脱口而出,那就不要去江南。

蝶蝶愣住,皱起眉头,然后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唐山嘴角抿成一线,忽然将那件不知蝶蝶从哪里淘换来的白色大氅抖落在地,伸手握住了她,沉声说道不要去江南,你跟我走,跟我走好不好。蝶蝶生生将双手从唐山的五指间挣脱,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不走!

唐山反问不走?

蝶蝶笃定道不走!唐山怔愣片刻,忽而与蝶蝶同时笑出声来。这简短的几个字,与他们二人在北湖园偷东西时说过的话,一般无二。犹如光影匆遽倒回半年前,唐山觉得恍惚了,好像眼前的女孩儿还只是那个傻傻抹着胭脂,叫嚣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侠女,而自己,也还是京都上宫塔里得天独厚受尽师门宠溺的奇才子弟。两人都无语了很久,而后唐山才嘻嘻哈哈摆着手说,走吧走吧,听说江南暖和的很,比起京都来,绝对不会都二月天了还冷的离谱。蝶蝶也嬉笑着说你也走吧走吧,听说上宫塔已经归了朝廷了,你好好习武,将来说不定能得个武状元。唐山眉头挑了一下,失笑道或许吧,等有了状元的功名,我去宋家看你。

说的是宋家,而不是江南。

唐山顿觉失语,气氛有些尴尬。似乎是为了缓解这份尴尬,还没等蝶蝶说些什么,唐山已经抢先说道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要走就今儿吧,天晴的好,路上平坦。说完也不管蝶蝶脸上变色就要出口阻拦的欲言又止,自顾自装模作样的抱拳洪声道侠女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自当把酒言欢。蝶蝶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样抱拳,清咳两声说道赖皮狼,山水不转情义长留,待到他乡重逢,定然不醉不归。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场离别仪式过罢,唐山放下双手,忽的轻声笑道,保重了。然后扭过头,扬长而去。蝶蝶站在原地本来想要挥手,却生生停住,神色有些黯然,看着唐山渐行渐远。只是她并不知道,在转过头去的一刹那,唐山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尽早走开,只是不想让你看见眼泪而已。

要保重啊,侠女大人......

......

蝶蝶是在唐山走后的第二天清晨离去的,只给老板娘写了一封简短的辞别信笺,打点了少的可怜的行礼,匆匆坐上一艘去往江南的客船,便离开了京都。在蝶蝶出河湾顺风直去江南的一转眼,忽然下起了漫天的大雪。那是今年格外推迟的却格外凌厉的倒春寒,河岸两边灼灼桃花被晶莹白雪覆盖,船家笑道这是老一辈人众口相传的二月桃花雪,难得的很哟,客官们真有福气。蝶蝶微笑,问船家这雪会下到江南吗?船家摇头笑道姑娘呀,倒春寒乍寒即暖,来的快去的也快,哪里能漫到江南?此时的南边,只怕早已春江水暖,河豚欲上了。

蝶蝶点头,轻声谢过船家,回望京都,灰色的天空卷成一线长云,笼罩在已经看不到的巍峨城池上,大雪纷纷扬扬,她用谁也没听见的声音缓缓向某人告辞。

对不起啦赖皮狼。

如果可以,让我来生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