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阳山是梅州向西的一座孪生山峰,犹如双翅金乌鸟,又像是被天神持利刃从中劈开,不少人也称其为双子山,景色瑰丽奇峻险恶,任谁见了都会暗自心惊。但就是这么一座吓人的山,在夜间却平添了许多寂静温柔,好似渐渐沉睡的女子,褪去包裹严谨的外衣,露出平静祥和的真容。借着月光向下望去,陡峭的崖壁缓缓延伸七八丈后角度直接垂直,扎向地面,中间是闻名遐迩的双阳山狭道,月落惊山鸟,扑棱起一阵凌乱葱茏的影子。唐山将陈年往事回忆完毕之后已是有些微醉了,于是无奈对狗剩自嘲道岁月不饶人已不胜酒力。狗剩明白这不过是唐山叔欲盖弥彰的托词,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叔,这事儿不怪你。”

唐山默然,夜风凉爽吹过,使得本来已经微醺的大脑瞬间清醒许多,他掂起造型古朴随身已携带了多年的酒壶,慢慢道:“有些事你想不明白,哪里知道对错。”话说一半,唐山停住,轻声叹息,喃喃自语道:“若我早知道自己中的是南疆蛊毒,自然也能早些猜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狗剩想出口安慰,但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狗剩再傻如今也能够看的看明白,多年来的回忆与悔意已经化成了浓浓的痛苦将唐山叔囿于其间,不得解脱。这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可以诠释的清的,所以他干脆保持沉默,只是固执的将酒壶从唐山叔手中抢过来,大饮一口。在燕国多年厮混,有时受伤之后为了减轻痛苦,也常常会在身边备着偷来的烈酒。不过唐山叔的酒烈性更甚,狗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喝到现在也不觉得醉。唐山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身上御物境气息尚有残存,倒是不怕醉......”狗剩愕然,半晌叹了口气,苦中作乐道:“这敢情好,日后不怕与人拼酒。”

说完这话的狗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叔,谢谢你。”

唐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狗剩的意思,摇头道:“这些事情是你母亲的事情,自然要告诉你,说什么谢。”狗剩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明月,有点恍惚的说道:“那娘们除了苦撑日子以外,不管我如何软磨硬泡,也从来没说过以前是什么日子。这么些年来,我除了知道娘们不是燕国本地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从来没想到过,那娘们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所以我很感谢叔。”

唐山舔了舔舌尖烈酒烧过后留下的苦涩味道,声音有些空洞,但语气很直白的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母亲的以往,更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狗剩皱起眉头,问道:“叔想问什么?”

唐山这个时候却不说话了,而是望着狗剩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把狗剩盯的都有些发毛了才缓缓道:“我之前就说过,你比起初见的时候,要开朗许多。我很乐意看到你的这些变化,可我也很想问问你,如今的你,还恨宋家吗?”

狗剩猛然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并不是唐山叔先问的,事实上当玄衣轻骑刚刚上山的时候,许长风就同样问过。那个时候狗剩并没有确切回答,只是笑着说了一声我很佩服你们。可是狗剩明白,没有确切回答,便是迟疑,有了迟疑,便是摇移不定。这种摇移不定很容易让狗剩对自己都产生怀疑,许多事情过后,还恨宋家吗?如果让旁人来看,以宋家三爷对自己这个儿子处处回护的疼爱,恐怕就算再深的恨也足以冰释前嫌了。但狗剩明白,诚然,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对自己回护的厉害,可更多的时候,表现的还是薄情与狠厉,透露着处处精打细算的生意嘴脸......而且就算这些都不提,单论他对那娘们所做的种种,都让狗剩心有耿耿无法释怀。

可是这终究还是恨着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而不是宋家呀......

狗剩没有回答,但这已经等同给予唐山了答案。唐山苦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早该想到,恨这种东西,容易持久也无法持久。你如今不恨,我很高兴,我想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被仇恨包裹,日子过得没有一天舒心。”说完话的唐山看着对面的少年,微微出神,轻声道:“你很像你的母亲,不单单是长的像,性格也**不离十。虽然比起蝶蝶来说,你更阴郁,但你和她一样,心里终究对任何事情都抱着绝对的乐观。这样很好,这样会让人开心,我和你母亲应该有一样的想法,只希望你能够做一个开心的人就好了。”

狗剩咬住嘴唇,用牙齿摩擦着点点死皮,看着有些随性,可心里却是苦涩,鼻子有些发堵。他深吸一口气,笑着对唐山问道:“但是你呢,叔,为什么你依旧恨的不行。”

唐山怔住,讶然的看着狗剩。

“不用瞒我。叔,你喝了十六年的酒,一天都没有醉过,但你的酒壶却从来没有空过。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自欺欺人。我不是傻瓜,我听得出来,你今天说了那么多话,喝了那么多酒,语气里全是嘱托后事的意思。你想去干嘛?找谁拼命吗?终归不是上宫塔吧。你说要在宋家找些账本,查些事情,而你要查的那些事我早就查清楚了......叔也查清楚了吧,否则苟其韩生东来金那些被赐金放还的宋家家仆,怎么会离奇暴毙?叔,你想去渭城,想去找宋敬涛,想去和赵铭拼个你死我活对不对!叔让我不去恨,要开心一点,要和那娘们一样乐观,为什么叔却要去玩命?这就是你教我的开心?”

狗剩的这些话说的很快很急,泼水一般涌了出来,目光炯炯的盯着唐山,微微喘了两口气。

唐山愕然,然后哈的笑了一声,说道臭小子满嘴胡说什么呢。

狗剩哼了一声,道:“这以为你是我叔我就不敢骂你?你要是真敢跑到渭城跟宋敬涛拼命,我就是为了那娘们,也得指着鼻子骂你一句莽夫白痴。”唐山使劲拍了拍身前青石,怒道:“好小子,你倒是脸色变的快,你敢说句试试?”狗剩马上嬉笑谄媚道:“叔消消火,我哪里敢呀?”说着将酒壶双手捧过去,嘻嘻说道:“不过就算骂了,叔那么疼我,哪里舍得动手。”唐山一拧眉头,道:“惹急了我先让你在**躺上个把月!”狗剩一缩头,嘿嘿笑道:“我就说嘛,叔的威风大的很......”唐山无语摇头,叹道你小子这没脸没皮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比你妈还炉火纯青。

狗剩装腔作势咳咳两声说道那是当然,咱这叫师出名门!唐山再也不堪聒噪,一拍石头,狗剩知趣的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可怜巴巴的坐好坐直,那委屈样好似唐山要把他卖到妓院做龟公一样。唐山嗤笑一声,笑骂要恶心滚一边去。狗剩这才嘿然道那叔是答应我了。

唐山听闻这话一时愕然:“我答应你什么了。”

“不去找渭城找宋敬涛拼命啊!”狗剩比他还愕然。唐山把已经放到嘴边的酒壶缓缓拿开,看着狗剩,好大会儿才沉声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不要插嘴。”狗剩愣了一下,气急败坏的挥舞手指大叫道:“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什么?不就是争风吃醋那点破事吗?都过去十六年了,我都十四了,还耿耿于怀!你是孩子吗我的唐山叔?”

唐山没搭理他的大呼小叫,而是平静道:“此去渭城我自有把握,死不了。”

狗剩挥舞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停顿,半晌才讷讷道:“可是,上次你和赵铭碰见,就吃了亏。我知道,你打不过他......而且,宋敬涛手底下还有很多连我都不晓得的隐藏力量,万一......”话还没说完,唐山已经淡淡道:“没有万一,我信得过自己。”

“可我信不过!”狗剩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叫了起来:“你为什么非要去找他呢,朝廷要踏平宋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他早晚活不下去,可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话说到这里,狗剩的声音忽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唐山的眼神温柔起来,看着眉角依稀有那女孩儿影子的少年,轻声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赶在朝廷的前面去见见他。就像你说的一样,早晚都是活不下去,所以最好死在我手里。”

狗剩哑然失语,良久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不单单是争风吃醋呀......”唐山自嘲一笑,“当年的她什么都不顾了,满心期许的跑到江南去找自己心里的拼命三郎,可到最后呢?我无法想象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如何孤身一人一路从渭城北上燕国,更没法想象一直怕冷的她如何在燕国苦苦撑了十四个年头。这对宋敬涛来说,或许是一笔糊涂账,但我不想也不允许这笔账糊涂下去,我必须问清楚,必须给你母亲,还有自己一个交代。”

狗剩沉默片刻,忽然出口道:“我陪你一起去。”

唐山摇头:“这和你没关系,好生呆在双阳山,日后我会有安排。”

狗剩吸了吸鼻子,也没有看唐山叔,而是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扭过头去,大声不耐烦的喊:“说到底还是争风吃醋,去去去,老子才没功夫搭理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老子要睡觉去了!”

一口一个老子,气焰嚣张语出跋扈,然而唐山只是笑笑,心头微微感慨。

臭小子呀臭小子,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么急的扭头,得哭成了什么样子呀。

唐山坐在原地一动未动,目光微微垂低,叹了口气。

他在这片山崖上整整坐了一夜,酒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倾在了青石上。壶里的酒洒了一夜才洒干净,清晨日光渐渐透出的时候,酒水已经是点点滴滴把青石下方的一片空地刷的干干净净。而唐山,已不见踪影。

这一日清晨,唐山御风直去渭城。

一任山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