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阳山上多山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漫山遍野的剪径蟊贼,也都不过是倭寇侵袭沿海百姓时留下的孤儿。这些事情官府衙门一清二楚,百姓也心里亮堂,所以大家心照不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除双阳山外,其实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小股土匪,比之沐鳞那五六十号人马还要寒酸,简直不能称之为贼,说乞丐还差不多。每每有势单力孤的商客行人路过,便呼啸而出,只不过所行的事儿并不是掳掠抢劫,而是大眼瞪小眼干站着伸手要钱,时不时喊上一句:爷们菩萨心肠,天上神佛庇佑,赏两个钱花花,我保你山水无阻,处处平安......跟乞丐行径也一般无二了,只是比之乞丐更无赖撒泼一些,若是不给,就缠着不走,也不打也不骂,就是像块臭狗屎黏在身上,挡着大路小路撒泼打滚哭天嚎地,不要脸之极。也是因为这样,才有人形象的为这伙人起了个绰号:匪丐!

说匪丐也好,说乞儿也罢,总之这帮子人是臭不要脸惯了,反正你官府的人总不能为了芝麻大小的事儿出兵剿匪吧?双阳山上的沐鳞都好好活着,何况咱们这些没恁大出息的小人物。而来往商客虽然对此深恶痛绝,但好在要的钱也不多,实在不想给钱拿点贩卖的小玩意也能糊弄过去,比如茶叶布匹, 比如酒壶瓷碗儿,倒腾一点也算马马虎虎。所以也没人太过在意。

山下匪丐的头头名叫齐老六,生的贼眉鼠眼,鹰钩鼻子小眼睛,形态猥琐模样下流,可偏就脑子够用,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双阳山人但也算半路出家的和尚,不消半个月就收拢了山下七十多号匪丐,业内风头响的惊人。在他的经营下匪丐一帮声势愈演愈烈,甚至大到了觊觎双阳山上沐鳞地盘的地步,还曾一度率人“攻上”山来,不过沐鳞借助地利优势,手下兄弟又“悍勇善战”,不止一次的让齐老六铄羽而归。

让沐鳞实在没有想到的是齐老六这家伙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眼看得一帮子破破烂烂的匪丐气喘如牛的爬上山,沐鳞哀叹一声,暗道你小子想找死能不能挑个日子再来?这个时候就算老子不杀你,山上这一千多位大爷难道还能饶了你们?齐老六啊齐老六,你小子不长眼,自己寻死我可没办法,救不了你啦......沐鳞心中默默为齐老六哀悼数声,斜眼一瞅,果然看到了那些当兵的手中渐渐抽出的雪亮刀锋,心中一凉,愁眉苦脸叫苦不迭——娘的,咱虽然说是土匪,但在双阳山待了这么多年可一个人都没杀过,这些当兵的今天是要为爷们开开荤啊!

几十个人同时抽刀的景象对于沐鳞来说实在震撼,而对于仰头望着山上雪亮刀光的齐老六来说,则是更加震撼,他生生停住上山的脚步,直起身子凄厉的喊道:“停!”身后那些瑟缩的兄弟们顿时停住,甚至有人都差点摔倒在地上,连连颤抖不止。齐老六的小眼睛睁的大大的,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却还是哆哆嗦嗦的喊道:“我们要见宋......宋家七,七少爷!”

山上冷眼旁观的许长风愣了一下,吩咐众人稍安勿躁,向齐老六问道:“你要见谁?”

齐老六几乎要听到自己牙关撞击的声音了,再咽一口唾沫,艰难答道:“宋家七少爷!”

许长风眯起了眼。

山下土匪与山上土匪有纠葛摩擦,这很正常,前来山上争场子,也在情理之中,可一群土匪跑到山上跟玄衣轻骑说我要见宋家七少爷,这就有点不对劲了。许长风冷声问道:“什么宋家七少爷,你从何处听来?”

齐老六脑子够用,所以他能很轻易的看出来,穿着随意好像就是一般土匪的这些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洗不干净的血腥味,这哪里是土匪,分明就是杀人如麻的军人好不好。在那么一个瞬间,齐老六甚至想拔腿就跑,然而最后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的行为,他低头想了想,好似要想起什么说辞一样停顿了半天,才如同背书般机械念道:“不要瞎扯淡,告诉宋今是,要么赶紧滚出来,要么就死在双阳山上......”念完这二十六个字,齐老六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屁股坐在了路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绝望而恐惧的看着许长风和他身边站着的那些刀已离鞘的一群人,不停暗叫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许长风只是皱皱眉头,招呼了身边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说了两句话,随即便没有了什么动作。齐老六长吁一口气,还没等他擦汗,就愕然发现两边丛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出来了一群群同样持刀的壮汉,正冷冷打量着自己。

齐老六眼白一翻简直要昏厥过去,心中惊呼:这他娘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呀......

......

......

狗剩来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了快要被晒的虚脱的齐老六和眉头紧锁的许长风。铁关站在最前面,眯着眼掂着刀晃荡个不停,目光颇有深意的打量着齐老六一行人最后面的那个乌顶小轿,看到狗剩来后微微点头示意,目光就又转了回去。许长风凑过来轻声道:“少爷,有点古怪。”

狗剩摇头示意无妨,举步走过去,嬉笑道:“哪位英雄要见我啊,小子可真是与荣有焉。”

无人应答。

齐老六这时才看到正主出现,大喜之下慌忙站起,然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讪讪退下,低头连看都不敢看了。只是心中暗衬,没想到这宋家七公子是个少年儿郎。

狗剩脸色不变,又问道:“哪位英雄要见小子,不妨现个身呗。”

还是无人应答。

狗剩这几日脾气实在算不得好,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这位英雄莫不是想逗逗在下,那在下说不得可要让诸位留在山上过个夜了!”话音刚落,四周的玄衣轻骑已经步步逼上,齐老六怪叫一声,拔腿就跑,然而还没出两步,就已经被人顶住了喉咙,乖乖的站在了原地,吓的脸色苍白面无人色。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影子忽然从最后的小轿里冲了出来,那影子小的很,像是一团青光,瞬息间就到了狗剩身前。许长风和铁关大惊失色,纷纷抽刀护住狗剩,但却落后一步,直到狗剩身前的青光显露出了影子,他二人还在错愕惊慌。不过当二人看清楚少爷身前是什么的时候,更是愕然,对视一眼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最多八岁的幼童!

幼童穿青衫,着白底,一副读书人打扮,头上两个非常油亮的冲天小辫格外招眼,用青丝带缠住,眼如星眸唇红齿白,看着极为可爱,一只手用拇指食指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还拿着根冰糖葫芦,口中啧啧有声,两只眼睛盯住狗剩,老气横秋道:“长的还不赖,就是年纪小了点......”

狗剩愣在当场,觉得眼前一切当真好生滑稽,忍不住哈的笑了一声,左右望望,失笑道:“这孩子......”话还没说完,幼童就已经不满的喝道:“往哪看呢往哪看呢,我在这,还有,什么孩子,你要叫我可可先生!”

狗剩不自然的扯了一下嘴角,忽然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那些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匪丐,情不自禁的想要退后一步,然而他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哪位?”

幼童舔了口冰糖葫芦的糖衣,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狗剩,这才像是放掉猎物般扭过头去,找了块青石一屁股坐下,随意道:“你唐山叔让我来的!”

狗剩脸色大变,脱口问道:“我唐山叔在哪?”

名叫可可的幼童小心翼翼的咬掉一块糖衣在嘴里慢慢化开,好像手中的冰糖葫芦是天底下少有的美食一样,浑然不顾狗剩焦急的目光与匆遽变色的脸庞,慢腾腾说道:“在西边呢,伤的不轻,前两天刚死,这不,死之前求爷爷让我过来接你,说是要保你平安无虞。哎呀,真是的,那么热的天从西晔跑到南吴......”

可可后面说的话狗剩再也听不清了。

如同天际惊雷震响,狗剩大脑嗡的一声失去了所有知觉,他感到胸口猛然发闷,淤塞难当,所有的力气如潮水般同时失去,头上的六角星芒隐隐作痛。他踉跄退后两步,“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直直向后倒去!

在狗剩其后赶来的林忠飞身上前接住了他,单手张开,五指缓缓按落,轻轻触在狗剩胸口,淡白色的光芒闪烁,气氛陡然一紧。

正无所事事舔着冰糖葫芦的可可看到林忠的出现,神情顿时肃然,总算收敛了那一丝漠不在意的表情,向着林忠微微躬身示意。

林忠并不认识这个天真可爱的幼童,他只是默默运气,将狗剩胸口淤塞的气血缓缓冲开。许长风和铁关等人再也顾不上搭理那帮匪丐,纷纷聚拢过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剩才慢慢睁开双眼,吐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泪水又夺眶而出。眼泪流的汹涌,但偏偏又无声无息,只是任由眼泪在脸上冲刷,痴痴望着身前空荡的一片地,好似丢了魂一样。

唐山叔死了......唐山叔死了......

狗剩无法相信这件事,更无法相信疼爱他的唐山叔只不过走了个把月的时间就再也没办法和他喝酒聊天了。狗剩茫然的双眼无力抬起,四处环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自小就只有一个亲人,每当年节的时候,娘们总是早早的就做饭吃饭,然后吩咐他上床睡觉哪都别去。管的看似严厉,但狗剩知道,那只不过是不想让年纪尚小的自己四处跑着逛荡然后盯着人家院子里杯酒言欢的场景怔怔出神。小时候和同龄玩伴打闹嬉戏,有人受了欺负总是喜欢跑到家里把父亲或者叔父再或者舅舅什么的亲戚叫出来呐喊助威,虽然大人不可能和小孩儿一般见识,但每当狗剩看见那些大人无奈的搂着自家孩子宠溺的说不要闹了待会给你买炮仗时,还是会失魂落魄大半天。

他从来没有问过那娘们我的亲戚在哪?

当他学会砍人之后,甚至都不屑再去看一眼同龄的幼稚玩伴。

可是,许多看似无所谓甚至连提都不会再提的事儿,总梦里云归何处寻。

狗剩的眼睛忽然盯住了站在旁边的可可身上,然后一字一顿问道:“我唐山叔,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