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天气对于吴国京城而言,着实炎热了些。此处当真是夏暖冬凉,冷的时候冷死人,热的时候又热死人,单看街道上不少店家门前横卧的黄狗与满世界挑着酸梅汤走街串户钱袋鼓鼓的商贩便知道如今的京城,热成了什么样子。艳阳高照,房屋的影子被压缩成了一片可怜的昏暗痕迹,中央御道从南城门直达皇宫瓮城城口,两边栽植的柳树比起那些可怜的痕迹而言,多了些婆娑的动人风姿,可杨柳依依,却依旧驱不散浓烈的暑气,以及今日皇宫中沉闷的气氛。

此间正是未时,宫里人稍微亲近皇帝的人都知道,陛下总喜欢在这个时候睡睡午觉,几成定律,若无军国大事,就算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也是雷打不动。可今天的陛下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睡觉,甚至连勤政殿都没出,从日出卯时起,便待在殿中哪都没有去,日常看完了折子以后又让人将刚刚上任兵部尚书的上官将军叫进宫来,两人从卯时末刻如今都谈到了未时初,整整三个时辰,甚至连御膳都免了。平日里勤政殿当值的太监除了两个秉笔的老人之外,统统都轰了出去,让好大一帮子人都摸不着头脑惶惶不安。陛下忙是忙,但实在很少见严于律己的万岁爷忙的如此失态,竟然连时辰都不记得了,如此这般,可真真算得上事出平常,大有蹊跷了。

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秦高秦公公官至司礼监总管太监,若说个品级,那也是阉人在本朝能做到的最高的正四品了,拿出去放在京城,也不算丢了份子,再加上天子近臣这顶巨大的帽子,往外头一战,谁不把他当成超一品的大员看待?然而秦公公此生,却怕极了外头的两位朝廷大臣。

一是执掌内阁,位列百官之首的谷平夏谷老大人;这二嘛,当数正在里间和陛下商讨军国要务的兵部尚书,上官铎大将军。

怕谷老大人,因为老大人一身凛然正气,历经王朝半百年的风雨跌宕,自有一股睥睨气势,他这等内廷宦官,当然噤若寒蝉。而怕上官将军,则是因为将军身上,带着一股秦高能敏锐察觉到的浓重的血腥味道,闻上一闻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勤政殿分为正殿和两座偏殿,三殿相连,而今的陛下和上官将军便是在左边的偏殿,与正殿用两扇屏风相隔。那里较为凉快一些,但尽管如此,每隔两刻,秦高还是得亲自带人端上几盆寒冰送进去,才能让里面毫无暑气清爽宜人。陛下和上官是爽了,可呆在正殿外的秦公公却大汗淋漓,这一寒一暑猛地一激,立马就让秦公公受了凉,鼻子痒痒得厉害,忍不住便打了个喷嚏。好在秦公公谨言慎行,这个喷嚏才打出来,公公就捂住了口鼻,以是声音微弱,惊扰不到任何人。

可房间里的议论声却在秦公公刚刚打完喷嚏之后戛然而至。

秦公公脸色微变,听到了偏殿中的陛下轻声唤道:“秦高进来。”

秦公公颤了一下身子,躬身入内,站在龙案前叩首低眉,尖着嗓子小声道:“万岁爷吩咐。”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却看不出一点点刻意的疲惫,仿佛是从刚刚睡醒的时候便已经烦闷不堪,他身边的上官将军虽然坐在绣墩上,但也能感受到与皇帝差不多的郁结,只是恭谨的微微低头,较之帝王的随意,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自己作为臣子的礼数。

“去一趟内阁,让谷老大人来一趟。”

秦公公应了一声是,起身倒着退了出去。同时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微白的脸色些许好看了点,可眉目中却闪过一丝惊讶。

他清楚的知道,谷老大人年岁已高,身子骨虽然还算得上硬朗,但腿脚上也着实不便。春秋两季还好说,一到夏冬,为显示对老臣的尊敬,也为了照顾这位朝廷肱骨之贤,陛下有什么事儿都是去内阁的,怎么今日却破例将老大人唤入了内廷?虽然内阁也是在皇宫里,可从内阁到勤政殿,也着实不近啊。其实陛下召唤臣子,本来也算不得上什么让人惊讶的事儿,就算召的是谷老大人,最多也就是“军机大事,耽误不得”而已,可陛下此番是先和上官将军聊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唤的谷老大人,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他秦高作为一个阉人,只负责侍奉皇帝起居,万万不敢涉足朝政,可难免心中会嘀咕嘀咕,毕竟日日跟在陛下身边,就算是个苍蝇,那也该学会察言观色了。

秦高退去后,上官铎才轻声说道:“陛下此时召谷老大人前来,似乎有些不妥。”

已经十分疲惫的皇帝微微眯着眼,手指间握着由关西寒冰玉雕琢而成的一串佛珠,看起来很是平静,但眉目间却掩盖不住他深深的愠怒。皇帝手指拨动着佛珠,感受着微微的凉意,冷哼了一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叫谷老过来,好像是显得你的地位高过了谷老,怕他人非议对不对?”上官铎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狗屁!”皇帝不耐烦的瞄了上官铎一眼,“英明,要是朕真的英明,又怎会让宋家给戏耍于股掌之间?”

上官铎低首沉声道:“微臣惶恐!”

“你是应该好好惶恐惶恐......”皇帝眯着眼,喃喃道:“朕当初将上宫塔交给你,为的便是朝廷自此以后可以耳目通明,但宋家暗度陈仓不声不响举家东南两地迁移,朝廷却没听到半点风声,除了在梅州城外让玄衣轻骑伤了些皮毛之外,上宫塔还有何作为?这一点,你做的让朕好生失望。”

上官铎平静道:“臣知罪,愿领责罚。”

皇帝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不要在这里说废话了,朕若真想追究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和朕商谈国务?朕只是在想,宋家那个拼命三郎,果然不是易相与的人物。朕原本想着,除掉宋家之后,他们家族中人,能保下来的,朕自然会尽力保全。可没想到宋敬涛竟然反而玩了朝廷一手......东迁睢国,南渡南海——端的是好手段,朕都不得不佩服啊。”

上官铎看着从江南叶兴镇和定州奏来的急件以及自威宁湾而来的密报,心中不禁腾起了一股慨然,轻声叹道:“宋敬涛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整个宋家产业做出如此大的调整,甚至不惜以一千玄衣轻骑换得家族迁移的时间,着实很出人意料,只是如此一来,宋家也势必要元气大伤,至少在未来十年之内,宋家绝对不会再对吴国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影响。”说完这话,上官铎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顿了一顿,又道:“起码,陛下北伐之战,再无需考虑宋家。”

皇帝的眉头微微平缓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没有任何放松的神色,他手指轻轻拨动着佛珠,苦笑一声,也不看上官铎,只是微微叹息着道:“上官啊上官,你是朕最为倚重的武将,是朕平定江山的不二利器,但你却也有一个巨大的缺点。”皇帝斜靠在龙榻上,微微调整了一个姿势,目光平视远方,缓缓道:“统一这个天下,不光是要打仗,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不让你入军机处的原因啊。”

上官铎神色一凛,并不接话。

“内阁、军机处......世人多有诟病,说我吴国有了内阁却又多出一个鸡肋一般的军机处,这岂不是六指挠痒?说来倒也不无道理,毕竟内阁成员和军机处成员,都是同一群人。可他们谁人能想到,朕设立一个军机处,目的便是为将来南征北战的时候,补充人才,而当战争打响的一瞬间,我军机处,势必要成为整个神州人才最多的机构!这些人才,将是吴国江山一统之后,受百代敬仰的开国功臣。”皇帝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停了一下,他看着愈发恭谨的上官铎,沉声道:“朕对你寄予厚望。”

上官铎眯起眼,不起身亦不离坐,只是躬身,垂头,深深道:“臣,明白。”

皇帝平静注视,笑容欣慰。这或许正是他最为欣赏上官铎的地方,他不会像一般文臣那般,动辄长跪不起,山呼万岁痛哭流涕,口表忠心天日可鉴,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尽忠报国之心。而上官铎却很平静,这种平静代表了他无比强大的自信,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般,平静的面对一切,可当他要动的时候,皇帝相信,他一定会撕碎一切敢于拦在自己宏图霸业前的所有障碍。

这就像豢养巨兽,皇帝知道,自己养了一只很厉害的猛兽。

“不说这些了。”皇帝疲惫的挥挥手,抬起头闭眼面朝屋顶,停了许久,才慢慢问道:“宋家此番变动之后,还有多少男丁?”

上官铎道:“宋氏一门已死四人,尚存八人。”

“都死了谁?”

上官铎顿了顿,答道:“叶兴奏报,宋家老二宋敬林已死,前不久宋家小辈中宋武安,宋子阳宋子刚也相继暴毙,现已死的,便是这四人了。”停顿了一下,上官铎欲言又止,皇帝斜眼看了看他,沉声道:“有什么便说什么,莫要吞吞吐吐。”上官铎点头称是,沉吟片刻,平静道:“陛下,微臣可以断言,宋家老三宋敬涛,必然活不了多久了。”

皇帝眉头悄然皱起,默默的看着上官铎。良久之后,他笑了一声,道:“朕,信你了。”

上官铎面色不变,只是发现陛下的神情在听到宋敬涛必死无疑的消息后,豁然放松了些。开阳皇帝根本没想过在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面前掩藏什么,所以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展颜笑道:“朕或许不曾对你说过,朕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对朕的对手放心,那就是当他们死的时候!”开阳帝的语气不变,但房间内的空气却猛然变冷,好像有人往屋里多加了数十盆寒冰,连上官铎都情不自禁的搓了搓食指与拇指,暗暗沉默不语。

开阳帝眯起眼远远望着窗外露出一角瓦蓝的天空,轻声呢喃:“拼命三郎,朕祝你,一路走好。”

......

......

谷平夏老大人进入勤政殿的时候,皇帝与上官铎俱未曾说话,皇帝对朝内老臣一直敬重有加,不但在任何地方都有坐儿,像谷平夏老大人如此的身份,甚至连向皇帝行礼的礼数都可一降再降,只要不是在百官同殿的朝会上,老大人只需躬身行礼即可。这对吴国官员而言,确实是百年未有过的首例。所以谷平夏只行了礼,便顺着皇帝的手指在帝王一侧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盛夏时节,宫内着实炎热,未防刺客宫里又不准植树,谷老大人的官服已经有些微微犯潮。皇帝看了老大人一眼,失笑道:“谷老,日后咱们君臣朝下会面,尽可便装,没必要穿着如此正式。”

谷平夏微微一笑,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体贴老臣,但老臣又怎可失了君臣礼数。别的臣自然以君王为尊,但只此一件事,老臣却要固执一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而是看着满桌的文案奏折,突兀的叹了口气。

谷平夏正与上官铎点头示意,听得这一声叹息,心中已然明了了七七八八,想了想,却并未开口。皇帝看了一眼老大人,轻声道:“此事,想必古老已经知道了。宋家藐视朝廷法纪,举家东南两迁,行为恶劣实同叛国,罪不可赦。今日召谷老入宫,便是要谷老拟旨,收回宋家丹书铁卷,治宋家条条大罪。”

谷平夏面容苍老,可眼睛却格外有神,他看着满桌的急件奏疏,略微想了想,才慢慢道:“陛下要治宋家何罪?”

皇帝平静道:“杜穆先前上书那九大罪,哪个治不得?”

谷平夏道:“哪个都能治得,且罪罪当诛,当诛满门。”

当诛满门——皇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桌上的一大堆奏折,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谷老的意思朕明白了,那依谷老,该当如何?”

谷平夏看了一眼上官铎,沉声道:“如十六年前收拢上宫塔,以朝廷身份全盘接手宋家。”

皇帝嘴角的笑容愈来愈明显,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最为满意的答案,这是他从今早到现在三个时辰以来听到的最为满意的答案。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告诉上官铎,统一这个天下,不光是要打仗的原因。上官铎对谷平夏微微拱手,会心一笑。

“朕允了。”皇帝给出了三个字,他看着谷老先生,道:“接手宋家,便交给谷老来做。老大人记得了,年关之际,朕想要看到宋家完完全全,成为朕的宋家。”停顿了一下,他又小声笑道:“老大人如此怀柔,想来还是为了宋兰明吧。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若心思清明,不妨让他和杜穆一起锤炼锤炼,朕日后,大有用处。”

谷平夏点头应是。

皇帝扭过头,看着上官铎,声音平静道:“告诉徐国茂,让他领兵入渭城,朕,要看到宋敬涛的尸体。”

上官铎眯起眼,低头拱手。

谷老先生心头一颤,暗暗叹了口气,正值此时,忽听得勤政殿外响起一声霹雳,紧接着雨点泼天而下,一场夏雨来的猛烈而突兀,骤然间击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和殿前砖石,升腾起一股淡淡的烟气,然后整片天地都似乎青翠起来。

皇帝默默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着漫天大雨,轻声呢喃。

“好雨知时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