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又笑了,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狗剩大惊失色,竟无言以对。

老头道:“她那个时候病入膏肓,除了以鲜血为她续命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停顿了一下,老头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知道外面那个少年心中会想些什么,沉默片刻,才笑道:“你很聪明,想来也瞒不过你的,她那个时候,确实不仅仅是因为冻饿。”老头自嘲的笑了,声音有些凄苦:“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她的身子,其实早就出了问题。她本身体质便弱,经此寒气侵体,已然是命在旦夕,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此番寒冬竟然会延长这个程度,所以措手不及,我整日守候在小秦身旁,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她身体状况,在那个时候,除了用自身鲜血为她续命,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狗剩心中微动,脱口而出:“您那个时候已经是真武修行者?”

老头笑了,点头道:“你猜的不错,只有真武修行者才能以血脉加上自身修为为他人续命疗伤,只不过法子很隐秘,如今的江湖只怕很少有人会了。”

狗剩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他在想,当年的佳鸣谷草堂人才济济,既然有焦旭公输鸣这等天纵奇才,又怎么会有像老头口中那样不学无术的混混人物呢。想来当年的他们四个,也是各有长处,天赋异禀的吧。

只是这个想法如惊鸿般在心中掠过便被狗剩按在心头,并没有告诉老头。

“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抑制她体内的寒毒发作,于是我越来越着急,我想,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出谷的,我得去想办法救她,我无法看着小秦死在我面前。”

寂静的地坑和外面的河山砚形成很鲜明的对比,两人距离何止百丈千丈,然而响在狗剩耳边的声音却又是那么分明。狗剩蓦然想到,若是当年自己在那里,是否能够直面绵延蒙蒙的死亡?是否能够无动于衷......这个问题狗剩无法回答,他听着老头口中的涩然,一时有些感慨,情不自禁就叹了口气。老头听到他叹气,咦了一声,笑道:“你在这里长吁短叹个什么?”

狗剩摇了摇头,道:“您既然要出谷,肯定要破开大雪,当时您是怎么干的?”

老头沉默了,然而这种沉默只是片刻,他便轻声说出了四个字:“一剑开山!”

什么!

狗剩的目光一下子变的笔直,他登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茫茫然看着头顶上水墨纵横的天空,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瞠目结舌。过了许久,狗剩才喘着粗气傻傻的坐下去。

一剑开山......狗剩有些怀疑,这个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说了胡话,以至于狗剩现在很想嗤笑出声,用以平静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但他知道,老头这句话绝对不是失心疯,可是这句话却让自己差点得了失心疯。狗剩停顿了许久,才压抑着内心的颤栗,抖着声音问道:“那个时候,你是什么境界?”

老头这个时候表现的很诚实也很老实,认认真真的说道:“不知道!”

狗剩好险没有一口老血喷出去。

“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境界啊......师傅死之前也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师傅在世的时候经常拉着我的手说以后天上见了,可不要不认他这个师傅。虽然不是师父,但好歹也教过你几年,听说天上的日子寂寞的厉害,以后咱们俩倒是可以做个伴......”

狗剩已经快要流眼泪了,他几乎是泪眼婆娑的看着头顶上墨迹氤氲的天空,觉得口干舌燥,又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问题了,才听到这些话。砸吧了许久的干燥嘴唇,狗剩沙哑着声音问:“您那个时候已经开了天门?”

老头哈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愣了一下才知道狗剩并不能看到他此时的动作,所以又加了一句:“没有啊,哪里那么容易洞开天门白日飞升,你当神仙都是街头巷尾的大头白菜吗?”

狗剩叹了口气,摇头无力的呻吟:“语不惊人死不休,今日才真真的了解到了。”

是啊,今日才终于明白,这位一直不见天日的老头,原来又如此大的来头。想想看吧,自从真武一途被划定境界完备修行功法到现在,岂止千百年过去,真正能够洞开天门飞升天界的,能够有几个人?除去那些早就成为江湖传奇,比如那位一指截断梦华江开眼望天门的睢国大能,有史记可考的,又有多少个?屈指可数呀。然而狗剩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一年之内,竟然遇到了两位。一个是渭城那模样卑躬屈膝的林家枪传人林忠,一位是这个身份神秘的准仙人不见天日的老头......在这一刻狗剩甚至感受到了莫大的荒诞感,让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

狗剩苦笑着喃喃道:“能够一剑开山,想必您那个时候最起码也是青云后境,直逼天门境界吧?通明自在御青天,那个时候这七个字在您眼中,恐怕就和三百千一样不值一提了。”

老头想了半天,毫不客气的嗯了一声。

狗剩又是一阵想要吐血的冲动。

老头笑了起来,轻声道:“当时也是急的很了,所以不顾后果的一剑开山,闹了个经脉十损七八的结局。不过现在想想,也是值得的,东西南北四座山峰,硬是被爷活生生剁去了一座南山,哈哈,爷当年书生意气又岂是你小子能够预见的。”

狗剩张了张嘴巴,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叹了口气,问道:“那您开山之后呢?想必能救了小秦姑娘了吧。”

老头神色一紧,片刻之后无力的叹了口气,苦笑道:“佳鸣谷大雪封山,外面又怎能幸免? 西晔钦天监说这是天降荒灾,曰大冰河,老子虽然不懂那么多,可最起码钧城内外甚至梦华江北二千里处冰雪覆盖总是能够看到的。灾荒遍地,小秦的寒毒在这个地方哪里能够治好。所以我带着小秦去了很多地方,求助了很多的人,希望能够远离这所谓的冰河地带,好生调养。”

老头顿了一下,很快又说道:“四月末,气温开始回升,我带着小秦开始一路向南走,先去的便是南疆。南疆苗族地处梦华江以南,受这次雪灾的影响并不大,可是因为南疆对神州人戒备心太大,南疆一行最终无果。那些苗人虽然不敢明着跟你对着干,但隐身于万座大山之中却是可以的。我每天到处翻山寻人,忙的是不亦乐乎,可是那些王八蛋就是一个躲,气的我一怒之下连砍了十八山峰数以万木,一把火烧了二十多个寨子,他们不是喜欢躲吗?这下好了,就躲在山里吧,我倒要看看爷走后你们住在哪?”

狗剩心中一阵恶寒,心想跟真武修行者讲道理果然是最赔本的买卖,一个青云后境的修行者发起怒来实在是够可怕。

“我办了这么几件‘壮举’,自然是不能在苗疆待着了,于是我一路向北,赶往了北海。我听师傅说过,北海有一种蛰伏冰层海底的海兽,每百年才透出冰层一次,极善吸纳寒气,所以我想这种海兽肯定能治好小秦的寒毒。我在北海潜入冰层,于海底找到一只蛰伏的海兽,追了他将近千里,才最终将其擒住,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小秦的寒气却愈加厉害了。海兽虽然能起作用,但却并不能将寒毒根治,我一气之下截了两座冰山,堵住了这种海兽透气的一片活海,嘿嘿,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海兽死了多少。”

狗剩心中不由得暗骂起来,一气之下一气之下,遇到您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老头当然不知道狗剩心中的腹诽,他还在自顾自道:“那个时候我全心全意在乎的就只是小秦的伤势,却没有在意自己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在佳鸣谷一剑开山的时候我的经脉已是十损七八,一路南北奔波长达两年之余,再加上我自己不知节制滥用真气,那个时候的我早是外强中干。小秦虽然不懂得修行,但她如此聪明,哪里猜不到。所以她经常跟我说,二更啊二更,你还真是够二的,万一我没治好,你又死了,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头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儿。狗剩心中一动,敏锐的注意到了“二更”这两个字眼,不禁嘿然发笑,谁能想到这位神秘的准仙人竟然有个如此鄙俗不堪的名字,却不曾想到自己的名字更为鄙俗,更为不堪。

老头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名字说了出来,而是自顾自道:“小秦老是这么说,而我的回答也很简单,要是咱们都死了,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狗剩叹了口气。

“那两年内,我几乎把整个神州都跑了个遍了。东至睢国,南往南海,西至天山,北到北海。可就是没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把小秦治好。后来小秦终于说,还是回佳鸣谷吧,就算治不好病,她也不想死在外面,所以我们就回到了佳鸣谷,回到了草堂......”

狗剩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猛的一颤,觉得似乎有些不妙,因为老头的声音越说越低,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

果然,老头又沉默了好久,等到狗剩已经忍不住要出声询问的时候,老头才突兀说道:“只是那个时候,草堂已经不再是草堂了。”

“我带着小秦走遍神州,只是为了救命,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草堂已经有了太大的变化,甚至变的我们都认不出来了。那个时候草堂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狗剩皱起眉头。

“那个名字,就叫做,应天学宫。”

狗剩低低呼出声来:“董承运!”

“没错。”老头笑起来,只是声音中夹杂了太多的苦涩:“就是这姓董的小子。我两年没有回来,这小子竟然已经和西晔朝廷联系上了,接受了朝廷的册封和管理,将草堂归纳入朝廷体系,建立了应天学宫,并且营建殿堂,广纳天下学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应天学宫奉天承运,执天下文脉之牛耳。”

“我不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姓董的小子变成了那般模样。他再也不是天天费尽心思想着怎么戏弄他人的顽童,再也不是那个习惯处处惹祸的家伙,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先生,成为了西晔朝廷尊敬的文学牛斗。”

狗剩心中大惊,这些话和神州众口相传的应天学宫营建史有很大的出入,按神州说法,学宫营建是因为西晔在四国之中地位较低,所以才费尽心思走以文学地位博得政治地位的道路,前后经过两代君王的扶持,并且邀请董承运老先生入学宫讲学,才使得学宫地位骤升,从而带动西晔政治地位在神州里扶摇直上......可按照这位老头的说法,学宫却是董承运一力促成,这是是非非,到底,真想到底是什么?

狗剩张开嘴巴,心中波涛汹涌。

老头闭上眼睛,不知从哪里竟然又摸出了一壶没有喝完的绿蚁酒,抿上了一口,轻声道:“当时我不过是震惊,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归了朝廷就归了朝廷吧,在草堂学习的学生不大多也都归附了神州君王吗?所以我并不怎么反对,仅仅是觉得姓董的小子太过功利而已,别的也就没什么了。让我最终生气的,还是姓董的小子所所做的另外一些事情。”

狗剩心中一提,凝神静听。

“他杀了很多人。”

狗剩脸上表情顿时大变,心想他杀了谁?

老头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不知是不是那些人的名字因为过去的时间太长而记不太清了,所以他想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喃喃道:“先是焦旭,公输鸣;然后是裴海,赵孙留;再之后是尹屏,宇文豪杰。还有范文子,罗听松,欧阳玉坤......他杀了很多很多人,只是半年的时间,他就杀了这么多人。而这些人,都是......哈哈,都是那姓董的,我的,小秦的,还有姓姜的,是我们在草堂的时候,所有的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