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冷汗浮现在脑门,憋了许久才惨声道:“为什么?”

老头嘴里说出的人名任何一个放在神州都足以令万众仰慕,这些人或入朝为官或隐居篱下,或工于政治捭阖,或长于兵甲军事,涉及范围极广,农、林、商,甚至天文历法开矿冶炼都有不小的名头。可是这些人竟然会被董承运一一杀死,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老头嘿然笑了一声,道:“你问的和我当年问的一模一样。是啊,为什么呢,我也这样问过姓董的,他给我的答案只有四个字......哈,爷我在这个地底下待了一甲子,快要待成了石头,也还是没有想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可当年,那姓董的竟然只因为这四个字儿,不顾同窗之谊,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姓董的说,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

狗剩愣在当场。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天下为公?狗剩遍阅藏书阁书籍,也曾见过天下为公四个字,但那不过是圣贤治世的一个美好设想罢了,况且他读书大多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对这四个字的了解程度远远不足,此时竟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对那四个字作何解释。过了半晌,狗剩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才缓缓问道:“那后来呢?”

老头眯起眼,嘴角颤抖,喃喃道:“谈不拢,当然是打一架!”

狗剩情不自禁直起身子,表情丰富。

老头这个时候却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的看着头顶上一片黑暗,久久无语。曾经过去那些事情他实在是不想再提,可种种过往却尤为清晰的刻在他的脑海中,哪怕他自己禁锢自己在地底整整待了将近一百年,也还是忘不掉。是啊,当年谈不拢的两个同窗好友最终刀剑相向,一直以来原以为相濡以沫的朋友闹的不可开交,哪里那么容易便忘掉了呢。

而狗剩此时却没有老头的那般多愁善感,他想的是董承运到底是何境界,有怎样的实力,从老头的话里狗剩知道董承运起码是有和老头一争高低的本事的,但为何自己和董承运相处的这几天里丝毫没有发现他的真武气机?难道是他有意隐藏,若是境界悬殊太大,自然是可以隐去自身真武气机的,但狗剩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执天下文脉牛斗的老先生,却有着洞开天门的实力,这......这说出去谁能信。哪怕是狗剩有着已经被多位高手锤炼千百遍的强悍神经也还是不敢相信,毕竟这太惊世骇俗。过了许久,依然没有听见老头说话,狗剩忍不住问道:“你们谁打赢了?”

老头笑了,一边摇着头一边叹道:“哪里那么容易能够分出输赢,爷与那家伙从佳鸣谷开始打起,转战千里,一股脑跑到了梦华江畔。想想看,两个将开天门的家伙在一起打架,还不是鬼神变色天翻地覆,所以那一架就整整打了半年,从二月初春一直斗到了中秋时节,彼此互有胜败罢了。”

狗剩瞳孔紧缩,半晌才叹了口气,看来就算他已经将董承运提高到了普天之下无人能敌的高度上也还是小看了他,这个董老先生,非常人能够揣测呀。

老头嗤笑一声,好像是猜透了狗剩的心思,嘲弄道:“那家伙的本事,岂是你能够了解的。”

狗剩报之赧然一笑,说道:“也是,您继续。”

老头又抿了口酒,语气有些飘忽,喃喃道:“打了半年斗了半年,还是我落了下风。当初大雪封山的时候我一剑开山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再加上带着小秦走了大半个神州,功夫已经十去其八,这次和姓董的一战,开始还尚能支持,但越往后,便越是难以为继。那姓董的别的没啥好说的,耐力倒是极其难得,摆明了一副耗也能耗死你的态度......一句话说吧,爷那个时候,很危险。”

狗剩在心中默默描摹着一副天人交战的场景,心中翻江倒海风卷残云。彼时两个人的战斗是何等的盛景狗剩自然看不到,但单凭想象,也是能够感受到老头话中“鬼神变色,天翻地覆”四个字的壮阔的。当年林忠以盈亏枪强行开了天门,一路拖枪四十里,斩杀千百骑,血腥疯狂自然无可匹敌,单单是那天生异像就已经让凡夫俗子望而生畏了:闻听当年林家枪开天门一线,九霄之上有百丈紫雷纵横交织,轰隆隆好似天龙飞舞,将白昼都要变成了黑夜。

当然,那个时候的林忠已经开了天门,是真正的天门中人,想来比之当年的老头和董承运都是多出了一份天人气运的。可是林忠开天门属于强行洞开,随后便遭天谴,境界一落千丈归于明意,自然又是一番说道。所以当年老头的那一战,肯定是整个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奇事。

老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久之后才道:“那一夜是中秋,我们都斗了太长时间,太累了,便相约在中秋歇战一夜。中秋月圆白露为霜,我和那小子隔江而坐,彼此对望,忽然都有些无力。我问那小子,什么是天下为公?那小子沉默很久,然后告诉我天下为公不外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当时我很懊恼,觉得这一架打的可真对,真应该杀了他。不过想了想,却又浑身疲惫。和他一起转战千里,打了半年之久,先前的痛恨已经磨去了很多,其实现在想想,当年我只怕是早就不想杀他了,之所以追个不休,只是想为同窗好友们寻一个公道,因为我实在不甘心他们只因为这四个飘渺虚无的字眼而送掉了性命。”

老头摇头道:“天下大道与我何干,神州气运关我何事,我唯一希望的,只是四个人长长久久,此生不变罢了。”

老头语气平缓,但从断句上却能够听出,他有些微醉了。狗剩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和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如何能够求同存异?老头希望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不改不变,而董承运......虽然狗剩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狗剩明白,董承运是那种锐意进取的人物。这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你欠我三两银子他欠你十个铜板那般清晰明了可以一眼洞穿,所以狗剩保持了沉默,只是静静的听老头诉说。

“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也没法说服我,话不投机,只能另辟蹊径。那一夜很漫长,我们隔江而坐,说了很多当年在草堂的事情。可惜的是没有酒,所以少了一份江湖载酒的潇洒和意气。其实那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高手风范了,都跟乞丐差不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说在草堂的时候最对不起姓姜的小子,一碰到什么事儿都把他推上去顶事儿,要不是姜小子为人低调温和左右逢源,恐怕早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了。他还说在草堂浑浑噩噩过了那么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整一下老师傅,没有在他被子里放蛤蟆,没有趁他睡觉的时候用墨水染一下他的花白胡子......姓董的慢慢的说,我慢慢的听,我们好像都忘了正在打架,好像现在不过是中秋佳节赏月聊天的一个寻常场景,嘿,是啊,当年同学恰少年,总是让人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会变得太过矫情。”

老头默默的把酒壶里的酒一口一口全部倒进嘴里,声音断断续续:“他说老师傅可真不像个师傅的样子,走了走了还留下一个那么大的烂摊子,偏偏那么大的烂摊子还交给最不出息的几个学生来收拾,连走都走的不让人安心。我问他老师傅留下了什么烂摊子,他却摇头不肯告诉我,只是笑着说其实啊,你也别在我面前耍什么横,谁不知道,在草堂那么多年,你一直喜欢她吧。”

说到这里的老头好像有些惭愧,嘿嘿发笑,让狗剩忽声一种错觉,貌似那位模样邋遢苍老不堪的老头是个青衫微湿,临春风杏花雨而立的邻家少年,于是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种了然的情绪。老头仰头想了半晌,才有些赧然的道:“是啊,恐怕整个草堂里只有我自己被自己蒙在鼓里,喜欢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哪怕别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对姓董的说,你管爷喜不喜欢,干你屁事。姓董的却吹胡子瞪眼的跟我对骂,说什么咱们四个除了你,我跟姜懋都是把她当做妹子来看的,老子怎么着也是她娘家人,你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女婿敢跟老子这么讲话,活得不耐烦了。我听的心里欢喜,却硬着口气说滚你妈的蛋。姓董的就哈哈大笑,说,你二更也有今天啊,我还以为你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呢。”

狗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二更这两个字眼,面上微微一笑,这个老头的名字啊,当真有趣的厉害。紧接着他又细细品了品老头的话,不自禁的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未身临其境,但也明白,中秋一夜罢去,二人之间恐怕又是不死不休,可值此中秋露白之夜,两个曾经的同窗好友却大大咧咧的敞开心扉,这等看似有些不合常理的场景,才真正的让人扼腕长叹。

老头显然比狗剩的感触深,他顿了顿,说道:“嬉笑怒骂总是不长的,姓董的那小子又不是乐天安命的那类人,笑骂完了之后他忽然问我,她的伤如何了。我能怎么说,只有实话实说。小秦的寒毒是我最为担忧的事情,虽然跑遍了神州,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可是依旧无法拔除,隐忧仍然很大。我们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姓董的忽然对我说,若是我告诉你,他们几个是老师傅让我杀的,你可会信?”

狗剩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老头苦笑数声,叹道:“他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一下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梦华江水平静流淌,天上的月亮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我忽然感到害怕了,这感觉来的很奇怪。哪怕是我知道打不过姓董的,哪怕我知道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依旧没有半分的害怕,可现在,听了姓董的话,我忽然害怕了。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因为什么,所以我只能沉默......我想沉默着等他来给我解释,然而他却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只是苦笑,然后说,是啊,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说完这话,他就站了起来,隔着梦华江告诉我,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狗剩眉头上挑,屏息凝视。

老头的语气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五指已然握紧,微微出神,轻声道:“他隔江而站,神色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平静。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江风太大,我都没有听清楚,唯一听到的,是他借助江风踏浪于波涛之上时仰天说的那句。”

“天道有常,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便是天下为公,屠戮同门,非我所愿,乃奉天承运,日后青史必有公论。”

“你本天人,应随师傅而去,不该留在神州,我奉师命,承天运,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狗剩的脑海忽如一柄大剑劈开所有迷雾,又像是长虹贯日划开大脑,他骤然睁大眼睛,一副令人心旌摇曳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月华如练,潮水带星,澄明的天空中忽然有千万道长虹贯穿天际,年少的董承运站在波涛翻滚的江水之上,双手做托天状,无数的星光从潮水中涌上他的掌心,再由他的掌心喷薄而出,直达天庭。苍穹如同巨大的帘幕,月光从南方的天空直达长虹交错的中心点,刹那之间,好似银河倒卷,天空之上豁然洞开了一道万丈长痕。星光与月光倒卷入长痕之中,再从长痕里倾斜而下。隔着不知千里万里的遥远距离,依稀能看见天门在长痕中恢弘伫立,金龙游弋在天门上下,紫光从天门中间铺了下来,宛然一道登天长阶,笔直的落在与董承运隔江而望的那人面前。

这便是天门,这便是请君入天门。

狗剩张大的嘴巴,喉咙中嗬嗬出声,像是一个傻瓜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头的声音突兀的便的格外飘渺,那般恢弘壮观的景象,哪怕是事隔将近百年,还是让他微微眯起了眼,有些怔怔出神。

许久之后,老头忽然笑了,笑声旷达而洒脱,哈哈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啊,他与我大战于梦华江上,不过是想要将我强行送进天门罢了。我们两个人其中的任意一个,都尚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可以洞开天门,但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在和我的战斗中汲取我们两个人的真武气机,厚积薄发,凝聚在一个时刻,豁然洞开天门一线。他太会忍耐了,也太会算计了。”

这一番笑语终于将狗剩拉回了现实,狗剩震惊许久,才哑着嗓子问道:“他为什么要帮您,帮您......强行飞升?”

字眼太过磅礴大气,狗剩几乎是咬着牙才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