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佳鸣谷中的天气格外晴朗,也许是因为前两天的大雾来的太过凶猛,所以老天爷用万里无云来补偿大雾天气的无奈和迷茫。学宫今天也是格外的热闹,原因不外乎其他,只是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是神州人人欢喜鼓舞的中秋时节。《梦华录》中有云: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又有说道:弦重鼎沸,近内延居民,深夜逢闻笙芋之声,宛如云外。间里儿童,连宵婚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足见中秋节气是如何盛景。神州中有三大灯节,分别为上元佳节,中秋佳节和除夕佳节,其实若以宏大而论,上元佳节的气势远远非中秋能比。但地域不同,风俗亦有差别,在应天学宫中,只有中秋节才是人人翘首以盼的最大灯节。早在八月初,学宫内就已经有不少学子和教习开始准备灯笼了,直至今日方休。夜色刚刚笼罩佳鸣谷,学宫内已经是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很多学子聚在一起,或谈诗论词,或觥筹交错,或嬉笑怒骂,气氛热烈非词语所能表达。

比如那些平常不苟言笑的老教习,在课堂上的时候庄重严肃,而此时也褪去了平日的学究面貌,和学子们在一起笑谈饮酒,一同赏月。还有那些寻常日子里看起来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的独特学子,此时听得同窗好友讲些不堪的风流韵事,也是会心一笑嘿然不语。而更多的人则聚在紫云殿上,只等到戌时中分,学宫主事官念罢祝词,便可开怀游乐,百无禁忌。其实等学宫主事官前来念祝词只是一个托词,实际上等的不过是那些周边村镇里的姑娘们,等他们也来相携赏月观灯,然后看看能否寻摸一个机会秋波暗送,成就好事。学宫建成六十余年,这等故事发生的可谓不计其数,因为彼此心甘情愿,还能成就不少有情人,所以学宫也不禁制,只让学子们尽情发挥各显神通,若是能够俘获佳人芳心,那是你的本事。

齐莱辰站在紫云殿前的一处长廊里,眼看着紫罗兰枝繁叶茂将这出长廊处处覆盖,心情虽然算不得上佳,但总也比较开朗,嘿然一笑,对身边同窗道:“虽然来学宫也有几年了,但每逢中秋灯会,依旧是心情爽朗,嘿嘿,不知道今年又有多少美娘子会投怀送抱。哎呀呀,当真急不可耐,这时间若再过得快些多好。”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爷的身份,襄城齐家,那可是南吴境内仅此于渭城宋家的大族,当下自然少不了阿谀奉承,有一人便接口道:“齐兄才子旷达风流倜傥,非我等所能望其项背,实在是佩服佩服,依在下看,今年学宫的红豆郎君,非齐兄莫属。”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郎君四字的含义不言自明。齐莱辰对这句奉承果然很受用,满意的望了一眼身边的同窗,言语上倒是还懂得谦虚两句:“学宫才子甚多,在下哪里能排的上号,这红豆郎君,嘿嘿......在下不敢奢望,不敢奢望。”

听得这话,便又有一人笑道:“齐兄毋乃谦虚过甚,满学宫谁不知道齐兄才高八斗,若是齐兄不能折桂,还有谁能有这般能力?齐兄拿下红豆郎君这名头,正是实至名归。”

“如此笃定?”齐莱辰嘿然一笑,打开手中折扇,表情怡然。

“定然错不得。”他身边众人赶紧附和。

可便在这个时候,却有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齐兄信心满满,在下佩服,前两日听闻齐兄在学宫外南面松海中受了些伤,正想着齐兄会不会因故缺席中秋灯会,却不料今日看到齐兄风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在下先为此向齐兄道声喜了。”

齐莱辰脸色一变,扭头望去,只看见身后站了一个身穿素白色直裰,神情促狭的年轻学子。齐莱辰冷哼一声,嘿然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庭月兄。庭月兄如此关心兄弟,兄弟可真是受宠若惊,但不知你来此何为?难不成去年还没有被热情洋溢的姑娘们吓够,今年还要自取其辱?”

站在齐莱辰身后的,自然是那位与狗剩在藏书楼挑灯夜读书的徐庭月。

他身边的几人听闻此话,纷纷笑了起来。所谓“被姑娘们吓够”自然也是有来历的。去年应天学宫中秋灯会,有一名山民之女看上了这位清秀俊逸的徐学子,奈何香囊暗解之后,徐庭月却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叫一声狼狈不堪的躲回舍馆,急匆匆如丧家之犬,格外凄惶。此事当时学宫内被闹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晓这个尴尬而好笑的故事。此时被齐莱辰旧事重提,人人嬉笑,对徐庭月指指点点,嘿然嘲讽之意毫不加掩饰。

徐庭月脸色微微一红,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只望齐兄在今夜化清秋做春风,但,切莫忘了自己的陈主子......哦对了,齐兄家学渊源,常常会忘了主子,在下失言,莫怪莫怪。”说完这话徐庭月长叹一声,施施然走开,摇头晃脑不止。而那齐莱辰已经是腾的站了起来,脸色涨的通红,指着徐庭月的背影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俗话说打蛇打七寸,骂人也要挑短的骂,比如当着和尚骂贼秃之类的,他齐莱辰虽然家世显赫,但谁人不知当年齐家叛出睢国南下的故事,徐庭月面不改色说出“齐兄家学渊源”六个字,摆明了是连他整个家族都骂了进去,齐莱辰如何不恼。他看着徐庭月玉白色的背影走向紫云殿正前方的一片广场上,心中怒火中烧,恨恨道:“我必手刃此人!”

他身旁的几个学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齐大公子是一时恼羞成怒的气话还是当真动了杀心,愣了片刻才上来安慰附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齐莱辰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境,还没坐下,却看到那边走来两个人影。齐莱辰定睛一看,原来是陈轩华和彭静娜二人。对于陈轩华的身份齐莱辰并不了解,但他从家书中可以看出家里人对这个陈轩华格外看重。虽然齐莱辰有些不学无术,但最起码的察言观色总是有的,所以他也极尽可能的逢迎着这位陈姓子弟,当下笑道:“陈兄风采斐然可喜可贺,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陈轩华今日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与他身侧的彭静娜相映成彰,有种郎才女貌的感觉,当下回应道:“客气客气,你看起来比我潇洒多了,何必夸我。”齐莱辰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彭静娜,神色有些异样。彭静娜心下了然,对陈轩华展颜一笑,轻声道:“我先去随便看看,你们聊。”说着走了开去。齐莱辰身边的那几个拍马屁的家伙也是比较识趣,随意说了些什么也转身离开。陈轩华点头致意,这才回头看向齐莱辰,眼眸中一丝寒芒闪过,看似不经意的问道:“上宫塔的人还没有到。”

齐莱辰皱起眉头,道:“我家中的供奉也没了消息,这是怎么回事?”

陈轩华眯起眼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小杂役你可曾见了。”

“并未见到。”齐莱辰左右看看,有些担忧的道:“我今日太阳还没落山就来了,一直没看到那小子的身影,想必是他自知身份,不来了?”陈轩华摇头道:“没那么简单,他身边既然有真武修行者护卫,最起码的身份绝对不低。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他没有来,而是担心......他已经来了,却没有出现。”

齐莱辰笑了笑,道:“陈兄似乎有些太过担心,我就不信他再怎么厉害,还能厉害过一个明意境,一个通窍境的高手?他不来还好,若是来了,今日就叫他有来无回。”想了想,他又道:“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你有我,整个学宫还能有谁敢跟我们比?”

陈轩华想了想,倒也是,学宫中又不可能有诸国皇子,满天下算起来除了天潢贵胄,谁还能比他们二人尊贵?此时的学宫又不是当年宋家二公子在此进学的学宫,若论起尊贵,再没有比国公世子和齐家继承人更尊贵的了。只是陈轩华心中有些不安,好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留在心里,总坠的不舒服。那个杂役少年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让他总不自觉的就皱起眉头。

不过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再好商量的了,陈轩华和齐莱辰彼此又说了些废话,相拱手分开,只等到那杂役少年出现。

徐庭月走到紫云殿正前的那片广场上,心情略微的沉重。他已经是第三天没有看到少年狗剩了。以往狗剩总是在入夜之后准时的到藏书楼看书读书,可这接连三天以来,徐庭月每每到藏书楼,都看不到狗剩了。以往狗剩喜欢读的那些话本传奇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消失不见,徐庭月皱着眉头站在广场一隅看着渐次亮起来的灯火,一时沉默不语,有些担心。

他知道狗剩和齐莱辰与陈轩华之间的矛盾,所以很担心是不是齐莱辰或者陈轩华暗中对狗剩不利,可是看齐莱辰的表现,貌似并没有做这等事来。而且南山松海痛殴齐莱辰的事儿也让徐庭月知道狗剩并不是那么好惹的人物,可为什么他会消失不见呢,这倒是让徐庭月十分的困惑不解。正想着,忽见一个黑色衣服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不小心将一盏方灯打翻在地。这灯笼挂的不高,只是用倒钩勾在广场四周的树上,围成了一圈,当做周边景观来看,所以稍不小心就会打翻。不过这些灯笼制艺精巧,灯翻而其中的火油蜡烛却不会翻。见那黑衣人有些手忙脚乱,徐庭月笑了笑,走上前去,替他捡起灯笼。那黑衣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人热心帮忙,一时间有些发愣,连忙站起身匆匆走开,徐庭月愣了一下,觉得此人好生没有礼貌,行事颇为怪异,当下多看了两眼,不看不大紧,一看却吃了一惊。这人虽然衣服宽大,帽檐如同斗篷将他团团裹住,但徐庭月还是从中看出了一丝女态.......这人竟是女人?徐庭月有些尴尬,不过马上想到许是周边热情开朗的山民女儿看灯心切,迫不及待了,所以只是笑笑,重新将灯笼挂回去,并不多想。

但他绝对没有猜到,这个黑衣人是女人不错,但却是一个来自于南疆苗族的女人。

此人正是滞留在佳鸣谷尚未返回南疆的水谣。

水谣原本在后厨院子里养伤,准备十五之后便返回南疆,但是却不料这几日以来狗剩了无音信,不但没有回到后厨,甚至几座山上都寻不到身影,水谣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延纳对狗剩下了什么毒手,他自己千里追凶搭上性命也无妨,但若是因此而连累了狗剩,那却是万万不该自责心切,所以水谣干脆趁今日人多杂乱,偷偷溜进了学宫中打探一下关于狗剩的消息。

当然,她万万没有想到,刚刚邂逅的一位公子哥,和狗剩的关系如此匪浅。

在水谣刚刚走过去不久,方才他撞落的方灯处,忽然多了两个模样恭谨谦卑的小厮,也不知是哪个教习的家中奴仆。那两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一个约莫有十四五岁,另一个微大些,但也绝对没超过二十,看着伶俐乖巧,向徐庭月躬身行礼,然后笑着请这位公子挪个地方,他们好再悬挂两盏模样精致的小巧圆灯。徐庭月笑了笑,自去寻别的地方歇脚,那两个小厮便麻利的将携带的两盏圆灯换上。这灯笼极大,里边隐隐能看见同样巨大的灯座,与灯笼一样呈圆形,造型很迥异,但看着也挺好看。两个小厮挂上了灯笼,拍了拍手,一个小厮笑着说道:“头儿,不错嘛!”

说话的这个小厮是年纪约莫二十的那个,而被叫做头的却是十四五岁的那个,这倒是很出人意料。那年纪较小的少年大大咧咧的道:“你不知道咱风格,要来就来的彻底,咱这叫风华绝代。”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忽而又压低了声音,嘿然附耳道:“取栗郎,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