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燕熹堂,缓过神的二夫人拉住郑雨岚笑道:“表姑娘别走,我那侄儿、侄女最磨牙,你好歹帮我去照应一会。”说着暗向若瑶使眼色。

若瑶明白二夫人的意思,十分佩服二夫人办事圆滑。明明要带她去见姜家人,却拿郑家和姜家的关系做掩护。有郑雨岚在场,就算大夫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说不出闲话,也不敢说闲话。

刚从昌阳来到京城,郑雨岚贪图京城热闹,常女扮男装在城中闲逛。一次为争买一只鹦鹉,她跟姜承宇大打出手。得知两家是拐着弯的姻亲后,姜承宇不但大度地让出鹦鹉,还送了许多新奇玩意给郑雨岚赔罪。

姜家与定襄伯府多有生意往来,得知消息后,二夫人便时常找机会让姜承宇兄妹过府寻郑雨岚说话。这几年姜承宇和郑雨岚年纪渐大,为避嫌疑俩人才不见面。

虽然想跟姜承宇打听一下城里新鲜的玩意,可想到姜芸儿那腼腆扭捏的性子,郑雨岚就一个头两个大,忙笑道:“今儿个我起了个大早,二舅母可怜可怜我,让我跟四姐姐去后边躲会懒,先让九妹妹陪他们说话。”也不等二夫人点头,拉着若瑶就要走。

跟过来的郑林氏笑骂道:“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就知道躲懒!”说着转脸对二夫人道:“我去给姜家嫂子请个安!”

郑林氏是二等伯夫人,姜夫人是三品淑人,按品级自然是姜夫人给郑林氏请安。这会郑林氏称姜夫人为嫂子,就是要行家礼的意思。

二夫人稍怔,马上笑道:“多谢妹妹替我撑脸面!”

若瑶跟在二夫人和郑林氏身后进了花厅,立刻觉得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她身上。她忙垂下头,静静地站在郑林氏身后,边听她们寒暄边偷眼打量姜家母子。

姜夫人穿着宝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身量不高略略有些发福,容长脸眉眼端正,看着就是一团和气的模样。

姜芸儿比若瑶稍小些,穿了件水蓝底十锦月季花锦缎通袄,衬得她肤色白皙眉眼纤巧,有种弱不禁风的病态美。

母子俩后面站着那个身量修长的男子应该就是姜承宇

。他穿了件半旧的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同色刻丝腰封上只挂了一块羊脂玉佩。利落简单,凭添一份儒雅。

离姜承宇还有几步远,想起画卷中少年盈眸的笑意,若瑶仿佛已透过满室脂粉气闻到他身上的淡淡墨香。心底似有根弦被扯动,‘咚’地一响,瞬间令她有些慌乱,竟不敢抬头往他脸上瞧。只觉得他笔直站立的身形,俊朗清静的犹如一株挺立于山谷中的雨后青竹……

郑雨岚瞧见姜承宇立刻笑道:“姜家哥哥,你怎么穿成这样?是赌钱赌输了还是跟谁争买东西又被骗了?”

“郑家妹妹说笑了!我如今改过了,以往的荒唐事再别提!”姜承宇满脸尴尬,眼角禁不住往若瑶身上瞟。

身段玲珑窈窕,肌肤晶盈如玉,鬓角下露出来的耳珠被阳光照的有些透明。眉毛修长,暗褐色的眼眸略有些深邃。鼻子挺直,柔软的嘴唇如桃瓣一般泛着淡淡的粉色。颊边没有点染胭脂,自然的呈现一抹绯色。这样的一张脸,即便毫无表情也是娇媚动人,颠倒众生的。

明明有种妖娆自骨子中渗出来,可她肩背挺直肃然地站在那里,眉眼间含着三分清冷。似料峭春寒中,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秾艳至极却又让人不敢生出半点轻慢!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姜承宇心突地乱了节奏,怔怔地瞧着若瑶,竟忘了收回视线。

姜夫人轻咳了一声,才将姜承宇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惊觉屋中众人都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姜承宇顿时满面红云,忙往后退了半步,却差点撞上奉茶的小丫鬟。

郑雨岚瞧瞧姜承宇再瞧瞧若瑶,笑道:“曹子健见到洛神失了魂魄,姜家哥哥失了魂魄是为了谁?”

“胡说八道!还不快给姜夫人请安?”嗔怪地瞪了郑雨岚一眼,郑林氏暗自头疼。定襄伯自小将郑雨岚当成男孩教养,从不用女训女诫来管束她。再加上昌阳民风粗犷,竟把她养的憨直鲁莽。

当初有父亲郑浩撑腰,她可以为所欲为,如今还如此,将来难免吃亏。一想到女儿的将来,郑林氏禁不住往清平院的方向瞧了一眼,暗中咬牙。

生怕回去后被郑林氏唠叨,郑雨岚忙矮身向姜夫人施礼,“给姜伯母请安

!您安好!”

“快起来,咱们亲戚间不用这些虚礼!”姜夫人伸手扶起郑雨岚,笑道:“这孩子越发水灵了,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娶回去!”

“您又笑话我!”饶是郑雨岚泼辣,听见这话仍面颊绯红,扭身拉住姜芸儿的手笑道:“芸姐姐比我还大半岁呢,您快找个有福的把她嫁出去吧!”

“郑妹妹!”姜芸儿大窘,脸红的能滴出血来。

姜夫人也笑起来,却没主动跟郑林氏攀谈,郑林氏也没再说话。

姜家与定襄伯关系密切,当初的定襄伯是郑浩,姜家自然巴结郑林氏。可现在的定襄伯郑国威却是郑林氏的继子,郑林氏和他闹翻了才寄居娘家的。可郑雨岚跟郑国威这对兄妹关系却很好,搞的姜夫人跟郑林氏即近不得又远不得。

知道姜家与郑家的关系十分微妙,若瑶只静静地听她们寒暄,并不插言。

郑雨岚不再出言挤兑,姜承宇暗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偷眼瞧若瑶。

只见她半垂着头,额前的刘海挡住眼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粉嫩的樱唇紧抿着,似乎并不高兴。

不知道她是不屑自已先前的荒唐,还是恼怒自已方才的鲁莽。姜承宇悬着的心又提起来几分,惶惑间面色竟有些发白,秀朗的眉眼间多了些许不安,满腹心事俱写在脸上。

姜承宇忽喜忽悲的表情落在若瑶眼中,她突然觉得心底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涌了出来。仿佛落花悠悠地坠入空谷幽潭,在水面上撩起微微涟漪,又如湖面最薄处的冰层悄然裂开此许缝隙,天光云影间已有一泓春水荡漾。

那种懵懂少年情窦初开毫无保留地敞开心痱,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感觉即陌生又温暖。若瑶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

瞥见若瑶的淡笑,姜承宇心头狂喜,墨似的眼眸顿时如若宝石般熠熠生辉。

自家儿子的一举一动俱收在眼底,姜夫人暗中叹了口气,转眸瞧着若瑶笑道:“这就是四姑娘?第一次见,果真是个安静柔婉的孩子!”

若瑶款步上前,给姜夫人施礼,“林氏四女见过姜夫人,姜夫人安好

!”转身又朝着姜承宇施礼道:“姜家兄长好!”

女子清脆的语声如击冰碎玉,恍惚间姜承宇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满面笑容地瞧着若瑶,耳中只有那句‘姜家兄长’在盘旋,不但没回礼,反倒语无伦次地道:“我好…很好…妹妹……你也好……你也好!”。

姜夫人尴尬不已,她身边的大丫鬟宝云见状忙从小丫鬟手中接过见面礼捧上来,暗中扯了扯姜承宇。

四匹最新花样的妆花锦、四匹霞影纱,四枚金镶各色宝石的戒指,外加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粗算下来这见面礼将近五百两银子。

若瑶忙摆手道:“这礼物太贵重了,晚辈不敢收!”

“不贵重,四妹妹快收下吧!我还有礼物……”心头的话脱口而出,听见郑雨岚轻轻的嗤笑声,姜承宇才惊觉莽撞,忙遮掩似地道:“我前些日子出门,带了些玩意儿给府中各位妹妹!你们……别嫌弃!”

郑雨岚眼中满是促狭,走到姜承宇跟前伸出手道:“东西呢?拿来!”

姜夫人满脸窘色,刚要开口说话,二夫人却拈起一块点心递到她跟前,笑道:“嫂子,您尝尝这点心,是按宫里方子做的!”

瞥见二夫人暗使过来的眼色,姜夫人无奈接过点心。心中烦乱,点心吃在嘴里,跟嚼蜡似地尝不出滋味。

郑林氏瞪了郑雨岚一眼,刚想出面替姜承宇解围,瞧见二夫人和姜夫人的模样顿时打住话头。在若瑶和姜承宇间来回瞟了几眼,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起茶杯,假装没瞧见。

姜芸儿见自家兄长出丑,忙红着脸替他解围,“郑妹妹!听说你在学绣花……”

郑雨岚却不上当,笑道:“别打岔!我得了东西再跟你说话!”

姜承宇极不情愿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红着脸道:“这对珠花,是送给九妹妹和郑妹妹的。其它人的还在外面……”

郑雨岚拈起用米珠攒成的玲珑山茶样珠花瞧了一眼,又随手扔下,“哼!这东西我可不稀罕!”刚要把盒子盖上却突然转了主意,将两枝珠花都插在林若珏发间,又道:“我和九妹妹领你人情了,四姐姐的东西呢?”

郑雨岚虽然不拘小节,大礼上却不错

。这会当着长辈们的面收下外男的珠花,虽然都插在了年幼的林若珏发间,可终究有些不妥。又听她替自已讨要礼物,若瑶忙暗中扯了扯她袖子。

眼角扫过林若珏发间的珠花,若瑶只觉得眼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鬓边二夫人新送来的珠花,她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二夫人给她的珠花怎么跟姜承宇拿出来的珠花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另藏玄机?

瞧见若瑶的小动作,姜承宇神色益发尴尬,支吾道:“这个……这个……”

郑雨岚嬉笑着道:“给我们都准备了礼物?你又顺嘴胡说!该怎么罚,你自已说!”

在若瑶面前被郑雨岚挤兑,姜承宇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间瞥见二夫人鼓励似的眼神,他咬了咬牙忽地将腰间的玉佩扯下来,递到若瑶跟前,“这个送给四妹妹!”

姜家祖籍是湖州人,当地男童生下来,家中长辈便选块好玉刻做成玉佩。正面刻和合二仙的图案,背面刻上男孩的生辰,称做喜牌又叫盼子牌。希望男童能像玉似的温润富贵,又像玉似的质地坚硬,能无病无灾地顺利长大,成亲生子延续香火。娶亲下聘礼时,这玉牌便是大定礼之一。

喜牌送出来是什么意思,屋中众人当然明白。

被姜承宇的举动吓了一跳,姜夫人刚相出言阻止,却被二夫人暗中按住。她微不可察地往郑林氏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姜夫人脸色发青,闭上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撇见二夫人和姜夫人的举动,郑林氏暗中冷笑。想起候夫人的交待,便装出不懂的模样,只把自已当成看戏的人物。

郑雨岚也愣怔当场,她不过开几句玩笑,姜承宇怎会发疯做出这种当面求娶的荒唐事?

转瞬间,花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齐齐盯在若瑶身上。

长方形羊脂玉佩上刻着和合二仙,上头用墨棕的丝绳串着,下面配着同色的梅花缨络。玉色温润无暇如眼前少年无伪的心意般纯净!可那丝丝络络的缨络却又像躲在暗处的各种利益,错杂纠缠在一起

瞧着姜承宇手中捧的玉佩,若瑶心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淡淡欣喜中夹杂着一缕失望更多的却是无奈。

姜家与陶家的恩怨往事;候府各路人马的龌龊打算;娶她回去,要担负的责任和受到的拖累,这个懵懂少年真的明白吗?

接下,不代表能成全少年的心意,还有可能落入未知的圈套!

不接,却是失去一个离开候府的机会……

即不见若瑶接过玉佩亦不见她恼怒,瞧着她安静无波的面容,姜承宇只觉得自已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比当初看考榜时还要紧张几分。

他欺欺艾艾地问道:“四……妹妹,你……”先前明朗的声音略有些暗哑,艰涩的语声中竟有种肯切的哀求。摊平的手掌轻轻颤抖,手中的玉佩下意识地又往前递了递。

瞥见姜承宇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那抹紧张,若瑶忽有些不忍。

她此时说不上爱慕姜承宇,甚至因为他的青涩莽撞而略有失望。她只是将他当成一种逃脱困境的选择,可他却毫无保留地将整个心捧到她眼前……

他的所为无关利益、无关家族,竟是单纯地为了她这个人!

不论姜家和二夫人存了什么心思,只凭他这纯真如白莲的性情便值得她一博!

瞥了眼忧心忡忡的姜夫人,再瞧瞧满眼期盼的姜承宇,若瑶俯身施了一礼,轻声道:“这个玉佩不是女子能用的东西,我收着也无趣!若姜家兄长想送我礼物,不如送我些笔墨。我一定用心写几幅字,请兄长指教!”

她竟拒绝了?

姜承宇怔怔地收回手,颓然坐回椅中,面色灰败,眸间顿时毫无光彩。

直到宝云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灵光一闪突地明白若瑶的用意。腾地站起身,朝若瑶深施一礼,笑道:“我知道了!”

语声朗朗,再抬头时眼眸比先前还要明亮几分,映着日光似有点点笑意飞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