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月,本应该是天气舒爽的金秋。可今年却一反常态地寒冷,刚刚月初已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虽然雪势不大,可往年世家间各种名目的花会酒会却是办不成了,连带着城中珠宝阁布料庄的生意都清淡了许多。

可上至世族权贵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认为这个秋天异乎寻常的热闹。淡出人们视线多年的西宁候府一次又一次地成了全京城关注的焦点。

先是林四姑娘被太后指婚给了辅国大将军,林九姑娘又成了仪元郡主的伴读。世人都在猜测西宁候是不是要东山再起?

紧跟着又爆出林五姑娘跟隔房头的姐夫郭泰有奸情,本以为这事儿随着郭家上门提亲就落下帷幕了,谁知半道又杀出在吏部大堂外击鼓告状的林东阁。

他那一纸含冤泣血的状纸,端得入木三分,引经据典、破承起入丝毫不比策论写的差

。不少学子暗中抄了拿回去研究,纷纷感叹林家这个庶子大才。

最让世人惊叹的却是状书中,原告林若兰的一句话,‘夫妻之义本以理为先情为重,上合两姓之好下以繁衍子嗣,然君多行不义竟与亲奸,此与禽兽何异?妾羞与同行,不如义绝!’

义绝!

林家大姑娘好刚烈的脾气,竟可玉碎也不瓦全,郭家这次是踢到钢板上了。

周靖仁脑仁生疼,吩咐人将吏部门外站了一天的林东阁想办法哄走。让他去京兆尹、大理寺、兰台御史院……随便哪告都成,只要别在这儿给他添堵就行!

他因为太后赐婚的圣旨引起的郁结还没消,哪有心思管林家的家事?

林东阁也是个倔脾气,就是不肯走。站在吏部衙门外举着状书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念诵,丝毫没有家丑外扬的尴尬。()

这是要鱼死网破阿!

林家人果然都是惹事的祖宗!

周靖仁在后堂气的来回转圈,暗中派人给西宁候送信,让他来管管自已家的人!

一旁的师爷却提醒道:“郭家是秦王的摇钱树,手里不但握着江南六省的官盐窝引,还掌控着跟西夏、北辽的茶铁马匹交易……”

周靖仁骤然惊醒,林家这个庶子背后有高人阿!

不管他愿不愿意,周薇成了太子侧妃,他只能跟太子绑在一起。想起太子跟西宁候府千丝万缕的关系,周靖仁暗中咬牙,难道这是太子逼他递投名状?

琢磨半晌,周靖仁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收状纸!”

相比之下,水米不进一心求死的林若英听见这个消息,心情却好了许多。

“她真要义绝?”林若英空洞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发觉在**躺了好几天的林若英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紫衣忙讨好地端过粥碗,“奴婢亲耳听秀平娘子说的

。老候爷去吏部衙门把七少爷捆回来就关小祠堂了,还吩咐不让给饭吃。您起身喝几口粥吧!兴许一会大夫人就找您过去商量事儿……”

还会找她商量什么事儿?

没被太后选中,又让郭泰坏了名声,大夫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想起姚氏跟郭夫人像买卖物品似的,讨价还价计较聘礼时的神情,林若英不寒而栗。被亲生母亲论斤论两地卖出去,踏进郭家大门,谁还会管她的死活?

林若兰元配正室都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一下坏了名声的平妻能风光到哪儿?

“自甘下贱的东西,死也要死在郭家,两万两银子的聘礼若要飞了,定要让她生不如死!”一根白绫子吊在床头,刚被救醒,等着她的就是姚氏狠狠抽来的一耳光,还有几个婆子日夜不停的看管。

只要以正妻的名份嫁进郭家,她一样能享到荣华富贵!

林若英挣扎着喝了一碗稀粥,又重新躺回去。

她暗暗盘算怎么哄姚氏出面促成这件事,却不知道清平院里,林修伯和大夫人因为她的聘礼银子正闹的不可开交。

大闹了一场,林修伯最终也没拿到银子,冲进内室抢了大夫人几件首饰,扬长而去。扔下大夫人跟疯妇似地坐在地上嚎啕叫骂。“我变卖陪嫁庄子凑了八千两银子替姑娘遮丑,你这个当爹的却克扣了三千两去赌钱、养戏子。十几天不露面,回来就要骗女儿的聘礼给那个烂脏的小戏子赎身,那是将来给东亭娶媳妇用的!还张口闭口要休我,你休阿!你们林家的热闹还不够瞧是不是?”

清平院的动静早有人传到燕熹堂,候夫人怒不可遏却顾不上了。

她刚指着陶氏骂了两句,林若兰已万分委屈地开口,“祖母息怒!此事与母亲无关!孙女要跟郭泰义绝也是为了咱们候府好,断没有候府嫡长孙女给堂姐夫做平妻的道理。这样岂不是寒了太后和太子抬举咱们林家的心思?

与其让全家受孙女连累,不如舍了孙女一人。孙女跟郭泰义绝,五妹就能名正言顺地嫁进郭家,全了咱们候府脸面

。孙女离了郭家自会找个庵堂修行,不会回来搅扰祖母清静,这份心思还请祖母成全!”

林若兰绞着手里的帕子,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可若瑶事先嘱咐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漏下。

候夫人瞳孔微缩,心中涌起的寒意在眼中渐渐聚拢。好!好一番入情入理,牺牲自身成全家族的话!一不留神,三房的人都长本事了。任人搓圆捏扁的林若兰都学会说歪理了,还敢拿太后来压她?

目光在陶氏母女三人脸上扫过,候夫人倚要引枕上闭目不语,手中的碧玺佛串却捻的‘噼啪’做响。

天色阴沉,眼瞧着又是一场风雪。燕熹堂中没点灯烛,黑漆嵌螺钿的各色家具暗影幢幢。黑漆牙雕屏风乌绰绰的,只有凸出的几块像牙零星泛着骨白。

沉寂半晌,候夫人突地睁眼怒喝,“陶氏!你养的好女儿!不贤不孝不知廉耻!”

陶氏一惊,手中茶碗猝然掉到地上,片片碎瓷若暗夜莲花。

自从若瑶将状书交给东阁那一刻时,陶氏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踏入燕熹堂时,神经更是崩到极致,候夫人突如其来的怒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瞬间崩溃。

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陶氏嚎啕大哭,“母亲要骂只管骂媳妇一人,大姐儿、四姐儿、十一姐儿可都是三爷留下的血脉。您骂她们不贤不淑不知廉耻,媳妇将来怎么去见三爷?要不是郭家欺人太甚,大姐儿怎么会走上这条绝路?母亲要是非逼她死不可,媳妇就陪她一块碰死在这儿……”

“好大胆子,你竟敢在长辈面前撒泼?”候夫人忽地坐直身子,手中碧玺佛串狠狠砸到陶氏身上。

脱了线的碧绿珠子撒了满地,映着窗外的暗淡天色,莹莹惑惑似点点泪光。

“祖母息怒!此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若瑶右手捏起碗盖,慢慢撇着并不存在的茶沫。‘啷、啷’瓷器撞击的声音在幽暗的燕熹堂中回荡,分外刺耳。

候夫人猛地转头,“这些事情是不是你在暗中搞鬼?不要以为太后给你赐婚了,我就不能把你怎样!”

若瑶淡笑不语,慢慢抿了一口茶

。一道冰线自喉头贯入腹底,清醒异常。你舍得把我怎么样吗?

赵凌这个辅国大将军如今掌管京畿防卫,麾下玉门,安阳,隆平,长阳四处大营总计有数万兵马,总数占京城全部兵马的一半以上。

除了禁军外,其它内城兵马则掌握在徐阁老手中,太子只有笼络住赵凌才有跟秦王抗衡的实力。

候夫人把太子的利益看得比自已性命还重,她怎会把赵凌往外推。

舍不得赵凌的兵权,眼下就要学会容忍自已!

对峙半晌,候夫人强压住心中汹涌的怒意,咬牙问道:“你想怎样?”

若瑶淡然抬眸,“让郭家出五万两白银,再加上京郊上等水田三千亩连同庄子、佃户、农具、牛马,朱雀大街兴旺铺面两间,大姐就跟他和离。另外要把大姐的嫁妆还回来,再把柳香儿和井嬷嬷的卖身契送给大姐!”

这些要求不但候夫人颇感意外,陶氏和林若兰也听得呆住了。

候夫人微怔,随即冷笑道:“你好大的胃口!不用去跟郭家说,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

若瑶淡笑着站起身,“别人去说也许郭家不肯,祖母出面他们却是一定肯的!否则孙女也不知要怎要收场,只好等周大人的消息了!”

陶氏呆若泥塑,一眼不眨地瞪着若瑶。四丫头是不是疯了,她居然……居然……居然威胁候夫人?

若瑶伸手挽住陶氏的胳膊,微扬起下颌静静地看着候夫人。

林嬷嬷执着莹烛进来,跳跃的火光映进若瑶眼中,似一道流星闪过。

候夫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若瑶,自已没看错人!只……可惜,她要是男子,倒是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半晌她才缓缓地收回目光,语声异常平静地吩咐林嬷嬷,“把七少爷放出来!”

若瑶唇边弯起一抹笑意……候夫人果然没让自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