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香连找秀平娘子三趟都没领出若瑶做鞋底要用的青布,甩着手回来气哼哼地道:“大夫人病了咱们就都不过日子了?如今不但各房各处的事儿没人管,连姑娘的嫁妆也没人过问了,这可怎么办?”

在若瑶这里没占到便宜,恼羞成怒的大夫人刚回清平院,碰巧又遇上几家青楼的老鸨上门催要林修伯欠的花酒银子。

大夫人死活不肯付银子,不留神林修伯竟抢了她的私房银子夺门而去。大夫人又急又气跑到燕熹堂去告状,谁知候夫人连见都不见她,直接派林嬷嬷把她拦在了门外。

暴怒之下,大夫人称病倒在**。一连十来天万事不理,候府上下乱成一锅粥。

若瑶放下手中针线,抬眼看着竹香笑道:“都说了让你别去,你偏不听。”淡蓝色马面夹裙散在绣凳两侧,安静得有如月光下的湖面。

“也就姑娘还能笑得出来!”竹香气乎乎地道:“您不知道那起子小人满嘴进而都胡沁什么,她们竟然……”

“她们说赵家一直没来下聘礼,我八成要被人退亲,嫁妆准备也是白准备,没得添晦气!更何况没有聘礼比对,也不知道按什么规格准备嫁妆。”若瑶一边将线穿过针眼,熟练地用手指将线尾拈成死结,一边笑道。

竹香伸手从若瑶手里抢下正在绣的鞋面,急道:“太后已经赐婚四十多天了,太子侧妃抬进东宫了不说,连秦王妃都要过门了。可您这边连聘礼还没下,让外人看您的笑话,武安郡王府也太欺负人了!”

武安郡王欺负人?

被太后逼迫,娶她做儿媳妇的武安郡王,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吧

若瑶抿唇微笑,拿回绣花绷子继续慢慢地绣那朵墨绿色的长寿万年菊。“赵家人上门是早晚的事儿,有什么好急的?”

抗旨不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武安郡王虽然是宗室不会牵连九族,但他也决不会拿身家性命和富贵荣华跟太后赌气。

娶个不喜欢的儿媳妇进门,最多找个偏僻的院子当成闲人养起来。堂堂郡王府这点银米还是花得起的!

迟迟不来下聘礼不但是给西宁候个下马威,同时也让自已明白自已有多不招人喜欢。

庙里十年她都等了,这几十天有什么等不得的?

若瑶手里的针脚益发细密,墨绿的菊花绽在同色的锦缎上,花瓣卷曲欲放隐隐似有暗香浮动。()

不像若瑶那般心静,竹香焦躁不安地回到后抱厦,看见花影正坐在窗边愣神,有人进门都没发觉。迎风晃动的竹枝挡住一大半阳光,阴影中益发显得她下颌削尖面色惨白。

大夫人在墨砚阁闹那一场,她前脚刚走花影后脚就跪在若瑶跟前,痛哭流涕地将林修伯如何纠缠她,要纳她为妾的话说了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若瑶听完也没说什么,只让她日后遇到事情不要瞒着,早些说出来好早做准备。

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可一连几天若瑶也不象往常那样吩咐她做事,连竹香这种鲁莽的性子都看出若瑶对花影的疏远了,更何况其他人。

以为若瑶还在生花影的气,竹香暗地里替花影求情。谁知若瑶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一句“花影还是没说实话!”就把她打发回来了。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儿瞒着姑娘?”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花影,竹香又急又气又心疼。

“啊?”花影吓了一大跳,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竹香,忙摇头道:“我没有事情瞒着姑娘……”

竹香急红了脸,“你就作死吧!姑娘是玲珑心肠水晶肝的人,你那点心思能瞒住谁?姑娘不问你,是想着你在庙里这些年的好,给你留脸呢

!你别不识抬举,要是姑娘恼了,把你打发出去,你怎么办?”

花影脸色惨白,“姑娘都知道什么了?”

“你真有事儿瞒着?”竹香恨的牙根痒痒,一把拽住花影的胳膊就往外走,“你现在就去跟姑娘说明白!”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看着竹香扯着花影进门,若瑶放下手中的针线,眼中似有些期待。

花影迟疑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摇头。

若瑶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她给了信任就希望得到忠诚作为回报!可她还要等多久?

竹香用力推了花影几把,“你倒是说话阿!你哑巴了?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姑娘也好替你做主。你这么闷着算怎么回事?”

“这是你的身契还有五十两银票,你收拾好东西就走吧!”若瑶睁开眼睛,从袖笼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棕色的眸子里波平如镜。

“姑娘,奴婢拿性命发誓决对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儿,求您别赶我走!”发觉若瑶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花影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咚咚’地磕头哭道:“当年要不是金嬷嬷好心救了奴婢,姑娘又好心收留,奴婢早死了。()伺候姑娘这些年,奴婢舍不得姑娘,求姑娘别赶奴婢走!您知道奴婢是无依无靠的,出去也是死路一条,求姑娘可怜……”

她也舍不得!

冬天庙里冷,没钱买炭火取暖,晚上俩人就挤在一床被子里互相搂着取暖。

庙里早午两餐没有晚饭,到了晚上自已饿的睡不着,花影就把她的午饭偷偷藏起来,半夜塞给自已。

她冒着被野兽袭击的风险,到后山捡野果子给自已吃;拿花草编成帽子哄自已开心……

十年相处的点滴都深深地烙在若瑶心里,若瑶眼角泛出泪光。

那时她们不是主仆而是小姐妹,无话不说,相互间没有任何秘密

时移事宜,花影越大越爱把事情搁在心里,如今竟对她有私心了。在西宁候府尚无大碍,她自忖有办法应付大夫人之流。日后到了武安郡王府,她的私心要是被人利用,自已怎么保全俩人的性命?

与其到那个地步,不如现在放她远走高飞!

若瑶伸手扶起花影,哽咽道:“我不是因为怀疑你才赶你走!武安郡王府迟迟下不聘礼,你就应该知道赵家人有多讨厌我。你心思细致虽然是好事,可有些时候却钻了牛角尖。武安郡王府不像咱们府里这样没规矩,要是你凡事都这样搁在心里,早晚变成惊弓之鸟,不吓死也得憋屈死。”

花影哭的喘不上气来,怔了半晌突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是奴婢想左了!奴婢对不起姑娘!那天候夫把奴婢叫去,竟然……竟然……”

竹香急的直跺脚,“竟然什么阿?你快说阿!”

花影伏在地上痛哭,“候夫人竟然说要二夫人认奴婢做义女,然后……给姑娘做媵妾陪嫁过去……”

竹香登时气得瞪大双眼,嚷道:“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你应了?”

“我当然没应!”花影连连摇头,“姑娘还没嫁过去,候夫人就准备滕妾这不是打姑娘脸吗?再说……就算姑娘…将来…需要娘家送个人过去,那……也得是从族中近支的庶女里头挑。我是什么身份……姑娘愿意,赵家也不肯的。”

世家贵族中出嫁的嫡女若生不出男孩,为了巩固她在婆家的地位,娘家会送一个近支庶女过去做滕妾,地位比一般的妾高很多,生出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寄在嫡女名下。

事关血脉,男家一般都会对滕妾的出身有所要求。而且为了嫡女的面子,娘家一般是在她出嫁三年后无子,才会送滕过门。

候夫人真是关心她,赵家的聘礼还没下,那边都开始想着帮她找滕妾了?

这就是她嫡亲祖母的所作所为!

若瑶心底犯冷,看着面色惨白的花影又禁不住摇头叹道:“这件事你藏在心里不肯说,一来怕这件事让我对你产生隔阂,伤了咱们多年情分;二来怕我听祖母的话,把你送给赵凌做妾室;三来是怕我因此而防备你对不对?”

花影强压着哭声伏在地上没说话,抖动的双肩却证明若瑶猜中了她心底的想法

候夫人真有手段,轻飘飘的几句话差点断了自已一条臂膀!

她了解花影,可花影却不了解她阿!

就像名声是竹香的死穴一样,不肯给人做妾就是花影为人的底线。

花影的娘是被官卖的罪臣子女,被一个经营丝绸的商人买回去做妾。过的也算和美,生下花影没几年,商人突然病故。正室立刻带人将商人留下的钱财都抄走不说,还暗地里将花影母女卖到青楼。花影娘察觉不好,带着花影逃出来,被人追上走投无路中抱着花影跳崖。幸亏花影命大挂在树上,被金嬷嬷救了。她娘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宁可饿死也不要给人做妾!’

若瑶静下心,目光从花影和竹香脸上缓缓扫过,“我们相处十年,在我心中早把你们当成姐妹,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竭尽所能给你们谋一个好前程。我知道你俩都是心高气傲的人,我决不会让你俩去给人做妾。我这话今日说出来,天地可鉴!”

“姑娘!”不禁是花影,连竹香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姑娘竟然发誓要护着她们?姑娘心里眼里真的把她们当成姐妹,护着她们的心跟护林若兰时没什么区别!

哭了一会,花影猛地直起身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姑娘您想办法让赵家退亲吧!那赵凌……嫁不得。”

从没听过花影说这种逾越的话,竹香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花影却咬牙继续道:“那天大爷喝醉了,他说……他说赵凌心狠手辣还好色,十五六岁就包了满堂娇的头牌,一个不顺眼就敢在大街上杀人。被人靠了御状,武安郡王没办法专门请圣旨,把他送到漠北大营陆大将军手下。有老将欺负他,他就跟那人打赌,半夜带着十几名亲卫劫西夏兵营。第二天……”

花影脸色越来越白,牙齿颤地‘咯咯’做响。“第二天……一个人也没回来,别人都以为他死了,正商量怎么遮掩这事儿。结果到了半夜……他……他……”

若瑶也有些好奇地问道:“他怎么了?”

“他浑身是血地回来了,带了……带了二百多颗人头……他一边扔一边数数,满地都是人头…到处都是血…”花影嘴唇乌青,抖的说不出话

一个众人以为必死无疑的少年,三更半夜浑身是血的出现在众人面前,随身带着两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

想像着当时的场面,若瑶不禁毛骨悚然。

花影缓了口气,“陆大将军要赏他,他却说私自出营有过无功,坚持让陆大将军罚他。陆大将军没办法,就说要打他二十军棍,他却说按规矩是六十军棍,一下都不能少!”

竹香失声尖叫,“他疯了?”武仁家的被大夫人五十板子就打死了,六十军棍打下去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花影咽了口唾沫,“他受完军棍还不肯回营,竟然……竟然……”

“竟然怎么了?”竹香紧张地盯着花影,直觉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说愿赌服输,要那个欺负他的老将自尽!那老将不肯,他……他当着陆大将军的面,一刀……一刀把那人砍死了!”花影用尽力气才断断绝续地说完,眼睛不安瞟着若瑶。

这些话像毒蛇一样缠着她好些日子了,可她不敢说,怕这些没边际的传闻吓到若瑶。如今她豁出去了,就算是误传消息受责罚,她也要给若瑶提个醒。

花影心神不宁,竹香已经吓的说不出话了,这还是人吗?姑娘嫁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将来可怎么过日子?

听完有关赵凌的传闻,若瑶没像花影和竹香那样被他的残暴吓到。蓦地想起他那双浓黑看不到底的眸子,竟有些感慨。人之初性本善,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不是被人故意骄纵的残暴刚烈,就是因为外人不知道的痛苦磨砺的残忍跋扈。

他是哪种?

感叹如风过湖面,片刻就不见了踪影。这世上谁过的不艰难?

若瑶拿起针线继续绣鞋面上的长寿万年菊,心中却有些疑惑,赵家迟迟不来下聘礼,是武安郡王的主意还是赵凌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