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京城平地积雪都有半尺深。各地灾报频传,朝野上下一片惊慌。京城百姓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雪,又看着无数难民涌进京城,都没了过年的心思,纷纷去寺院上香求佛祖保佑。

腊月十八,墨砚阁门楣上贴着大红的‘之子于归’额联。地龙烧得很旺,东次间里温暖如春

。天还没大亮,屋里点着十几只大红莹烛,通亮中闪着一片喜气。

满地箱笼都搬到二门外去了,屋中稍显空旷却不冷清。陶氏母女围在妆台前,看着喜娘五嫂子给若瑶上妆梳头,清平院的丫鬟婆子们也挨次进来,给若瑶磕头贺喜。

花影在旁边伺候着,拿出准备好的红包打赏众人。

若瑶坐在妆台前昏昏欲睡,昨夜被陶氏拉着说了半宿话,翻来覆去不外乎让她顺从夫君、孝敬公婆、和睦妯娌。未了又遮掩着拿出一本图册让她自学敦伦之礼。

好不容易躺下,感觉眼睛刚闭上就被金嬷嬷叫起来,梳洗打扮。

“三夫人放心,我一定把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出门。”外面请的喜娘五嫂子收了陶氏的大红包,眉开眼笑地格外卖力气。

若瑶感觉五嫂子在自已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又描又画的弄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等五嫂子停手,她抬头瞧了一眼铜镜,差点没认出来自已。

涂的雪白的一张脸,两颊却端正浑圆的印着大红脂胭。嘴唇画的像两片桃花瓣,不是颜色像而是形状像,那模样非但不喜庆反倒十分惊悚。若瑶哭笑不得,回头看着陶氏和若兰满心满眼的笑意,她无可奈何地按下把这吓死人的妆容洗掉的念头。风俗如此,又何必计较!

“一梳梳到底,白头偕老不分离;二梳梳到底,子孙满堂人人夸;三梳梳到底……”五嫂子瞧若瑶没说话,以为她也十分满意。嘴咧的更大,一边梳头,各种吉祥话又流水似地从她嘴里淌出来。

满室喜庆中,唯独东阁看着窗外飞雪摇头晃脑地哀叹,一脸忧国忧民的苦相。“圣上怎能越过太子,委派徐贵妃和秦王母子去隆福寺为国祈福呢?废长立幼的心思如此明显,焉知不是祸?佛祖又怎么能加持护佑?”

头晕目眩的若瑶一听他这话,蓦地瞪大双眼,厉声道:“你说什么?”

未出阁的女子以柔顺贞静为美,再跋扈娇憨的女子就算装装样子,出嫁这一天也都温柔似水。五嫂子做了十几年喜娘,从来没听见哪个新娘子因为自家兄弟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就当场发怒。她吓了一大跳,正要往若瑶发髻正中插的百年好合红玉梳子“啪”地掉到地上,应声摔成两半。

暗青的砖地上,两截断梳子红的醒目刺眼

陶氏脸色惨白地跌坐在枣木圈椅中,眼圈发红,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

梳子、“淑子”,往新嫁娘发髻中插把红梳子就是求个‘得遇淑人,多子多福’的好彩头。梳子摔断了……太不吉利!

难道若瑶也要像若兰那样嫁得不好,多灾多难?

林若兰也眼泪围着眼圈打转,心中想的虽然跟陶氏一样,口中却劝慰道:“这是好事儿,应在‘碎碎平安’上头了。母亲不必多想,看看从哪儿再找一把红梳子给四妹妹插上才是正理儿。”

“正是这话!”五嫂子也知道自已闯祸了,急忙上前打圆场。陶氏面色渐渐平静,可看若瑶的眼神却满是担忧。

若瑶却没心思顾及这些,等林若兰陪着陶氏出去找红梳子,她立刻把其他人打发出去。冷下脸对东阁道:“朝堂的事情不是你应该议论的,废长立幼这种话更是一个字都不能说。你要是想让西宁候府抄家灭族,男女老少都为奴为妓,就继续肆无忌惮地胡说。要是想让嫡母姐妹们过些安生日子,你就管好你的嘴,牢记祸从口出的道理!”

东阁脸色胀红,虽然懊悔失言却梗着脖子强辩道:“长幼有序,代天子为天下苍生祈福本来就应该是太子出面。圣上所为不合规矩,有志之士直言劝谏,纵然触犯龙颜,也是一颗忠心,可表日月……”

“胡说八道!”若瑶气极,“庙堂上的事儿波诡云谲,你怎么知道圣上此举会害了百姓?你怎么知道此举没有别的用意?学了几天诗文就自以为博古通今,张嘴闭嘴地卖弄。光有个清高有志的嘴脸,却没为国为民的本事,你要是这么轻薄肤浅,就趁早停了学业,否则早晚惹出灾祸!”

被若瑶疾言厉色地批评,东阁脸胀的跟猪肝似的,刚要反驳听见外头门帘子响动,知道有人进来了,纵然心里不服也只好气鼓鼓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若瑶叹了口气,拿起断梳子递到东阁眼前,“我的话你这会听不进去,不妨没人的时候多想想。这把断梳子你收着,只当是姐姐对你的一点请求,一点警醒。凡事多思多想少说,不要意气用事!”

发觉若瑶目光沉重,东阁心中也有所触动

。伸手接过断梳子收进怀里,半晌才闷头应了一声‘是’。

二夫人被几个嬷嬷用藤椅抬进来,一进门便笑道:“我腿脚不便,幸亏没来晚。正好赶上给姑娘梳头。”

大周风俗新娘挽好的发髻要在脑后留下一小缕头发,由一位生活圆满幸福的年长妇人编成小辫子,垂在新娘后背上,这叫‘留后’。行了夫妻之礼后,由新郎亲手解开,叫做‘开枝散叶’。都是讨个有子嗣的好彩头。

二夫人婆家娘家两头的父母俱在,夫妻和睦又有儿有女,更兼着富贵荣华,所以常常被人请去做全福夫人。虽然这会腿受伤了,做全福夫人有些不完美。可是陶氏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做全福夫人,只好请二夫人替若瑶‘留后’。

若瑶忙起身施礼,吩咐人拿个蒲团放在藤椅前,跪坐在二夫人身前让她帮着梳辫子。

二夫人手法熟练地编好辫子,又从翠玉手中接过一颗八宝缀角的大东珠替若瑶系在辫梢,算是再添一分祝福。

二夫人上下打量着起身道谢的若瑶,看她妆容喜庆,身上的嫁衣也熨烫的一个褶皱都没有,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睛扫过她刚梳好的朝阳髻,忽然诧异地道:“梳子怎么还没插上?一会要戴珠冠,可别忘了!”

出去找梳子的陶氏正一脚跨进来,听了这话转身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林若兰也低下头,飞快地把眼角的泪水擦干净。

若瑶一瞧就知道她们是去哪里找梳子了,淡淡地道:“若英不肯借梳子给我?”

林若兰满面愁容地道:“五妹妹说她的东西还没准备全,眼下没有……”

赵凌定下成亲的日子,大夫人立刻通知了郭家。郭家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也要赶在年前娶林若英过门,婚期只比若瑶晚五天。府中众人虽然感觉仓促,可大夫人却连连点头。还说一起准备两个姑娘的嫁妆,比单独准备省些麻烦。

替若瑶准备嫁妆的时候,大夫人也给林若英准备了些嫁妆。虽然不丰厚,可也样样不缺,至少面子上能过去。

这时候,林若英怎么会没有红梳子?分明就是要看若瑶的笑话!

问清原委,二夫人暗中嘲讽大夫人母子不识时务,皱眉想了想便笑道:“我当年用的红梳子还在,若是侄女不嫌弃,不如拿来应个场面

。”

时间紧急,除了这个也再没有其他补救的办法,陶氏连声道谢。

看到翠玉拿来的红梳子,陶氏心中那点遗憾顿消。整块红翡雕成的梳子,梳背正面刻着鸳鸯戏水,反面刻着蟠桃石榴。无论材质还是雕工都比她准备的那把红玉梳子好几倍。

陶氏亲手把梳子替若瑶插在头上,不由得感叹,二伯虽然是庶出可是官运享通,官职品级比嫡出的大伯还高。林若珏成了郡主侍读,东诚也出落的一表人材。夫贤子孝,二嫂如今也算是万事如意了。

她便在心中默念,“愿菩萨保佑,希望四丫头能沾沾二嫂的福气,能一辈子平安喜乐。”

诸事准备妥当,众人都出去用早膳。金嬷嬷也端来一碗荷包蛋给若瑶。

金嬷嬷生怕若瑶少吃一口饿着,不但在一旁守着,还长吁短叹地诉说她当年差点饿晕在成亲路上的苦难史。若瑶听得好笑,也知道成亲这天仪式繁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东西,只好勉强自已把六个荷包蛋都吃掉。

刚漱完口,就有下人来禀报,赵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出了武安郡王府,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到西宁候府了。

东阁进来陪若瑶去小祠堂给祖先灵位磕头辞行,回来后陶氏又带她去给老候爷和候夫人辞行,接着去各院跟两位伯父辞行。

各处都极顺利,众人只象征性地教诲嘱咐几句而已,只有在安平院,若瑶行礼时大夫人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故意让她在地上多跪一会。

若瑶面不急不怒面无表情地听着,倒是大夫人最后说的口干舌燥无奈地让她起身。

一圈转下来,回到安平院时,若瑶已隐约听见西宁候府外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大门、仪门,二门……鞭炮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硫磺味也越来越浓。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突然在清平院外炸响,竹香冲进来俯在若瑶耳边嘀咕了几句,若瑶的心骤然收紧,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捏的骨节发白,赵凌……居然这样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