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大红吉服的赵凌在西宁候府大门外下马,进府见过西宁候之后,便吩咐迎上来的五嫂子带着他一直走到安平院外。

新郎亲自到闺阁外催请新娘,是士族子弟迎娶宗室贵女时表示敬重的做法。平常人家娶媳妇,都是新郎给岳家长辈磕头行礼之后,就站在门外等新娘娘家兄长把新娘背上花轿。宗室子弟娶妻,往往不亲自去迎娶,只派仪仗上门接新娘。

没想到赵凌不但亲自来迎娶,还自降身份地抬举她,这么给她体面,若瑶万分意外。就算是太后赐婚,他也不必如此郑重吧!

陶氏却眼角湿润,不停地拿帕子擦眼角,生怕眼泪淌出来让人瞧见笑话。用力攥住若瑶的手,哽咽道:“没想到……赵将军是个有心的!他看重你,将来你在婆家就少受些委屈……”

若瑶隔着盖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陶氏的话

。心中却唏嘘不已,当初父亲也十分看重您,您在候府的日子难道好过了?

赵凌看了看安平院紧闭的两扇黑漆大门,风吹日晒的青铜门环上锈渍斑驳。石头台阶也有些残破,石缝中还露着隔年的枯草根。唯有门楣上青石錾刻的匾额上“安平”两个字笔力遒劲端庄,令这片衰落颓败的景象有种经时光历练的厚重感。

隔着砖雕镂空的粉墙,瞧见安平院里人影闪动,赵凌心头忽有些柔软,那个女人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打扮整齐了在等他?

不像赵凌那样细细打量,小罗抢先跳到门前,用力叩动门环高声叫道:“快开门!我们来接新娘子!”

“新朗要做一首催妆诗,才能开大门!”

少年朗朗的声音从院内传出来,小罗不耐烦地道:“做什么诗阿干的。林四姑娘嫁的是习武打仗的将军,又不是酸秀才,做什么催妆诗?”说着回头瞧着赵凌,坏笑道:“六哥,里面说话的是你未来小舅子,可不能得罪,要不你舞趟剑哄哄这孩子?”

赵凌瞄了他一眼,略一沉吟便道:“盈盈月中姝,悟身非凡客。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原来六哥早有准备,害得我白担心。”小罗嬉皮笑脸地,见赵凌不理他又撇嘴嘟囔起来,“什么东方欲晓霞?这会太阳都正当午了,你这诗做的不好,不应景!”

院外的小罗穷挑毛病,院中的东阁却不住点头,看出四姐是月里嫦娥,赵凌还挺有眼光的!

东阁刚要吩咐人开门,却从人群里冲出一个矮胖的人影,‘咣啷’一声打开安平院大门,叉着腰叫道:“这种提前准备好的不算,有本事你以梅花为题再做一首催妆诗!要是不会做,就承认自已学识浅薄,甭拿别人写好的诗假充斯文!”

满身肥肉的林东亭身上裹着大毛海龙皮袍子,堵在门口。()叉腰撇嘴,把自已当成门神一般。等他瞧清楚门外的情形,那股子看笑话的神气登时僵在脸上,手慢慢从腰间放下,短肥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突然一转身缩着脖子钻进人群中不见了。

没想到胆小如鼠的林东亭今天竟吃了熊心豹胆,敢在若瑶大喜的日子捣乱

。东阁恨得直咬牙,攥着拳头朝东亭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士子文人娶亲时,新娘的兄弟会让新郎多做几首催妆诗,可那是为了让新郎有机会在人前显露才气,并不是故意为难。

武将以骑射见长,略通诗文已经是难得的了,像赵凌这样出口成诵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就算他那首诗是事先准备好的,也称得上是心思细腻礼仪周到了。没想到林东亭突然闹了这么一场,急切间让赵凌上哪去再弄一首以梅花为题的催妆诗?难道要当众承认假充斯文?这不是存心让他下不来台吗!

就算赵凌有真才实学,也能以梅花为题再做一首催妆诗,可堂堂辅国大将军,数万兵马的统帅让一个黄口小儿呼来喝去,面子往哪儿放?

东阁一边暗骂东亭那混蛋东西跟他娘一个德性,只会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卑鄙事情。一边飞快地琢磨着怎么劝解,让赵凌下台。

虽然已想像出赵凌满脸怒气的模样,可当东阁回头看见安平院外面的场面,冷汗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后背往下流。

赵凌穿着大红团龙吉服,腰系墨色犀角厚锦带,外面披着一件墨貂大氅。他本来就身材健硕高大,被这种毛皮厚重的大氅一衬,更有种‘力拔山兮’的气势。北风狂卷,大氅边角鼓动,吉服上织金海水江牙的花纹映着日光雪色绚烂夺目。

东阁却没在赵凌脸上看到半分喜色。他眼眸微拢,眸底光芒骤盛后便黝黑如潭,深不见底。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往常的森冷,凛冽寒风中异常肃穆。

他身后跟随的几十名黑衣亲卫则神情阴狠,这些人虽然没穿盔甲,腰间却都悬着刀剑。仿佛不是跟随主人来迎亲,而是要上阵博杀一般。满是戒备的神情中,那种尸山血海里拼斗出来的杀气冲天而起。

小罗站在赵凌身旁,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可眼眸却锋利如鹰隼。手中金丝缠绕的马鞭子看似漫无目地地挥动着,每一下都抽在倚门的石鼓上,一声声如裂帛般的脆响。

院外数十人静悄悄地毫无声息,那股子肃杀怒气弥漫进安平院,令院内众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小罗的鞭子每响一声,院中众人的心也跟着吊高一分,渐渐的竟紧张得透不过气。

堂堂宗室子弟纡尊降贵地亲到闺阁外催请新娘,却被新娘的堂弟当场挖苦,贬斥他的人品学识

。别说赵凌这种身份高贵的人受不了,就是普通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赵凌前几天一言不和就砍断安平伯府总管邱德的一只手,迎亲队伍中有一个乐师两腿发软,手里的锣‘嘡’地一声掉到地上。

猝然的响动令众人的神经骤然绷到极致,不知哪房的一个小丫头突然哭起来,旁边一个婆子慌忙拿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低低的呜咽声在贴满红喜字的院子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院外仍是寂静无声,只有安平院门上‘之子于归’的大红纸,被北风吹的‘哗哗’作响。

东阁仿佛站在一群即将发怒的雄狮面前,陡然间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对方不用亮出利爪獠牙,只一声怒吼就能撕裂他一般。

他下意识的就想退后几步,甚至想像东亭那样落荒而逃。可林家人让赵凌再做一首催妆诗的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此时后退,西宁候府的脸面就丢尽了,若瑶在婆家人面前也抬不起头。

东阁咬着牙站住不动,躬身朝赵凌深施一礼,“请将军恕我堂兄冒昧!若郡王府选定的吉时尚早,不妨请将军再留佳作!”

听出东阁话中的余地,小罗脸色缓和起来,接茬道:“时辰不早了,请新娘子上花轿!”

东阁松了口气,刚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却听赵凌冷声道:“你去问你姐姐一声,我要不要做这首催妆诗?”

赵凌竟然在乎林若瑶的想法?

不禁东阁愕然,小罗也是一头雾水,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肯定伸手去探赵凌的额头,这家伙没病吧!怎么办事越来越出人意料?

若瑶听了这话的也十分诧异,略一琢磨又有些感叹,赵凌时时处处地试探她,是真心想熟悉了解她?还是另有目地?

隔着柔软的盖头,若瑶无声地冷笑,想让她示弱吗?既然把她当成猎物,躲在暗中窥伺,就让赵大将军看看她的真性情吧!

她抬手撩起盖头,俯在东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不理会东阁诧异的表情,又缓缓放下盖头

“我姐姐说,‘将军胸怀坦荡,统帅百万兵甲之人,区区一首梅花诗又何足挂齿?然黄口小儿出言无状,唐突了将军,也不可轻饶。’”

东阁把若瑶的话转述一遍,赵凌漆黑的眸子中忽有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居然反将他一军?一顶轻飘飘的高帽子就想利用自已替她出头?可是她哪儿来的信心,认为自已会照她的意思做这首梅花诗?

虽然东阁的语声不高,可他转述的话满院子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替若瑶捏了把冷汗,还让赵凌做诗?这不是老虎嘴上拔毛吗?二夫人也暗叹若瑶不会办事,不知道给赵凌台阶下台。

鞭炮炸过的硫磺味慢慢变淡,空气中隐约有股梅花的香气,众人谁都没心思欣赏,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一言不发的赵凌,等着他发话。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弄出一丝响动,生怕自已成为点着炸药桶的火星。

“六哥!怎么说?”转脸盯着赵凌,小罗暗中磨牙,好个不识好歹的林四,真是蹬鼻子上脸!

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他赵凌不是一向以好勇斗狠,胸无点墨著称吗!也只有这样的赵凌才让所有人放心!

赵凌眼中那抹笑意渐冷,转头往花香飘来的方向瞧了瞧,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片锦绣,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若瑶无悲无喜坐在半山堂外看枯荷的情景。

想起若瑶步履蹒跚却挺直脊背远去的背影,他忽地改了主意,随口道:“揉碎玉魂魄,偶借雪精神,迎风做凝睇,萦绕梦魂香。”

这首诗虽然不大像催妆诗,可必竟也是首梅花诗。赵凌肯做诗,说明这场风波过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五嫂子惨白的脸上也缓过点血色,回头瞧见东阁竟站在门口犯了书呆子气,嘴里反复念叨着‘……偶借雪精神……’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中拽了东阁一把,“时辰不早了,七少爷快把四姑娘背出来吧!”

“我背?”东阁诧异地看了五嫂子一眼,回头往人群里瞧了瞧,白玉似的脸上登时胀的通红。

五嫂子一瞧他这模样,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也暗叫不妙。她忽地想起来惹事的林东亭溜出院子的时候,还拽着一个高大的锦服少年一起跑了

。再上下打量几眼文弱的东阁,五嫂子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暗骂,见过一家人子不和睦的,没见过这么拆台的。

若瑶得知事先说好背她上花轿的族兄林敏堂被东亭拉走了,不禁冷笑道:“没有兄弟背,我就不能自已走出去?”

陶氏眼圈泛红,“这可不行,新娘子进婆家大门之前,鞋子决对不能沾地…那可是要给婆家带晦气的……”

东阁气得脸色惨白,“我背四姐!”

看看东阁瘦弱的肩膀,陶氏和若兰同时摇头。

情知除他之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东阁咬牙硬撑着道:“我能行!我能背动四姐!”

东阁背她出去走了不几步就得摔倒,除了让人看笑话还有可能受伤。大夫人这招虽然不高明,却卑鄙的出奇。

若瑶暗中咬牙,站起身,“我自已上花轿!”

“不行!”陶氏母子几人异口同声。给婆家带去晦气,武安郡王府的人能善待若瑶?

派出去找林敏堂的下人们陆续回来,都说四处翻遍了也没看到林敏堂人影。院外催新娘的鼓乐响个不停,一波急过一波,连候夫人都打发人来问若瑶怎么还不上轿?

眼看着吉时已到,陶氏手足无措,慌的只知道抹眼泪。东阁暗恨自已没用,挥拳狠狠地砸在墙上,皮开肉绽雪白的墙面登时多了个血印子!

若瑶站起身异常坚定地道:“我自已上花轿!”

话音未落地,她惊觉屋中突然寂静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问却从盖头下沿处瞧见一双牛皮包头靴。

五蝙捧云的纹样十分熟悉,闻见淡淡的伽蓝香,若瑶暗自惊诧,他怎么进来了?

没等她回神,已被人拦腰抱起来。

身子蓦地悬空,前世被人推下高楼的恐惧瞬间布满心头,若瑶惊呼一声,竟忘了礼法规矩,下意识地伸手搂紧来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