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瞧瞧弟妹这里还缺不缺东西,回头好转告给大嫂,刚巧在门口碰见六弟身边伺候的人来给弟妹行礼。”董氏新换了一件明蓝盘金绣鲜桃拱寿的灰鼠皮袄,重新挽的朝阳发髻上插着一株金丝累凤挂珠钗,龙眼大的珍珠宝光盈盈,晃得她腮边的胭脂也热烈了几分。

秀平娘子暗自诧异,按规矩若瑶早上给武安郡王和王妃敬茶,下午赵凌的妾室们就要来给若瑶敬茶。董氏这个做嫂子的怎么会选这个时辰来小叔子院里?在门外遇见小叔子的妾室要给正室行礼,非但不回避,反倒大咧咧地跟进来了?

若瑶起身含笑施礼,“眼下没瞧出缺什么,有劳五嫂子费心了。”

“弟妹太老实了,你这屋里连摆设都不齐全,还说不缺什么。”董氏一甩手中的鲛纱帕子,不待若瑶请已矮身坐在一旁,娇声笑道:“你们的亲事订的急,又到了年下,府里天天大事小事的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件,大嫂身子弱照应不过来,我只好迎来送往的帮衬着,可我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

这边刚把你们的屋子粉了,吩咐人日夜不停地添置家具,那边母妃又命我去给各家亲戚送年礼,忙得我脚不沾地,连口茶都没工夫喝。偏大嫂子又病了,一时没留心,那些个管事的就躲懒耍滑,竟弄出这副寒酸样丢了咱们王府的脸,又委屈了弟妹。少什么你尽管开口,我这就吩咐人给你置办,你要是脸皮薄不张嘴,就是在埋怨我了。”

董氏粉面含笑,亲亲热热地拉着若瑶的手说个没完,秀平娘子暗中撇嘴,这女人属猫头鹰的?怎么专生事非!一边明里暗里的指责世子夫人不尽心筹办婚事,挑拨夫人跟世子夫人不和,一边又拿公中的东西送空人情,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看着边找茬使绊子,边又亲热得像一奶同胞的董氏,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秀平娘子暗叹不如。这女人的脸皮也太厚了!

若瑶笑容平静似乎也忘了董氏一次次的挑衅,“五嫂要这么说,我就却之不恭了,回头我想清楚写个单子给五嫂,这里就先谢过五嫂了!”说着起身福了一礼。

“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董氏伸手扶住若瑶,笑道:“瞧我一看见弟妹心里就欢喜,家长里短的说个没完,耽搁弟妹的正经事儿了。”话是这样说,却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眼睛还往里间扫了几眼。

若瑶见状笑道:“六爷不在,五嫂若有空不妨陪我多坐一会

。”说着吩咐给董氏上茶,趁着美玉摆拜垫的功夫,若瑶淡淡地打量跟着董氏进来的几名女子。

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七八的高挑女子,身段婀娜,上身穿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外面罩着五彩花草纹闪缎长褙子,底下露着一截葱绿盘金的彩绣绵裙,巴掌大的小尖脸上转着一对多情目,含烟拢雾顾盼生姿。

后面紧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容长脸肌肤白净,体态微丰,五官端正却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最多只是个中等姿色。头发倒是乌黑发亮,中规中矩地梳着圆髻,用一根双股白银卷须红宝石簪挽住。翠秋香色斜襟缎面比甲下面是条绛紫马面裙,看起来老实持重。

女子手里紧紧牵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簇新的桃红洒金小袄上满绣着嫩黄的玉兰花苞,小袄里的棉花极厚,显得她有些婴儿肥的小身子更胖,皮肤雪白像个粉团似的。眉眼有七八分像赵凌,只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他那般森冷,此时正乌溜溜满是好奇地打量若瑶。

若瑶知道她便是赵凌的庶长女玉姐儿,便朝她微微笑了笑,谁知玉姐儿竟害羞地躲到牵着她的那名女子身后。

玉姐儿这一躲,差点撞到她身后的女子。说是女子却梳着散辫,竟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带着婴儿肥的身量还没长开,圆头圆脸跟金豆子倒有三分相像。身穿粉蓝绣绿、白、红三色梅花对襟比甲,衣襟上缀着金三件,胸前梅花曲节项圈上悬着一枚金灿灿的金錾蝴蝶锁,衣领被压偏露出一截粉嘟嘟的脖了。

最后一名女子半低着头,穿着靛青色素面棉袍,头上包着同色布巾,浑身上下毫无装饰。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看不出年纪,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看见若瑶死灰般的眼底突然现出一抹光彩,又惊又喜,可瞬间又暗下去,茫然中竟夹了一丝悲凉。

按金铭打听回来的消息,这几个就应该是赵凌的妾室,金氏宝珠、秋氏锦华、王氏玲珑和张氏杏花。几人依次上前磕头敬茶,若瑶果然没猜错。

若瑶面容平静地受了众人的茶,心中却暗叹,坊间皆传赵凌为人狠辣好色,狠辣她见识过了,好色却有些冤枉赵凌。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几个人中,金氏的长相还说得过去,秋氏只能勉强算上及格,纳王氏和张氏为妾实在令人费解

尤其玲珑敬茶时,一脸孩子气,举止神态就像在扮家家酒。若瑶哭笑不得,赵凌的口味真有这么重?

众人敬完茶,纷纷给若瑶送见面礼,不外乎是亲手做的鞋袜帕子之类。花影把东西收下,又用托盘把若瑶的回礼捧出来。四个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荷包,用金线穿着米珠,在蜀锦面上攒出各种不同的图案。下面又用同色丝线串着几串琉璃珠子,光华灿烂十分可爱。

玲珑兴奋地拎起一个粉蓝的荷包,满眼期待地问若瑶,“我能要这个吗?刚好跟我的衣裳相配!”

未等若瑶点头,金氏冷冷地咳嗽了一声,玲珑顿时像受了炮烙似地扔下荷包,诺诺地退到一旁。

金姨娘昂着头,伸手在盘子里扒拉半晌,才拎起刚才玲珑选中的那个粉蓝荷包,随手交到身边的丫鬟手里,扬起下颌瞧着玲珑笑道:“挑了半晌,只有这个最合我的眼,妹妹不介意吧。”

知道金氏是故意气她,玲珑又气又恨又不敢跟她争,别过脸眼泪围着眼圈转。

妾室当着正室的面哭是王府大忌。

秋姨娘忙暗中拽了玲珑一把,上来打圆场,“夫人赏的都是好的,我记着妹妹还有件湖绿的袄子,这个正配。”说着把一个湖绿的荷包塞到玲珑手里,自已也挑了一个浅金色的。

“夫人赏的自然都是好的,可毕竟比不上宫里的。”听见秋姨娘的话,金姨娘冷冷地‘嗤’了一声,反手从小丫鬟手里拿回若瑶赏的荷包,又从拿起自已身上一个绯色葫芦形金丝挑绣凤鸟的荷包比较起来,“这是我前些天回怡亲王府我姐姐给的,是她进宫时贵妃娘娘赏的。你瞧这绣法,丝线,料子比普通的市卖华不知强了多少倍。”

自从在怡亲王妃手里得了这荷包,金姨娘已在秋姨娘和玲珑面前显摆了几十次。她平日里跋扈惯了,又有怡亲王府给她撑腰,秋姨娘和玲珑不敢得罪她,自然顺着她说。可这会秋姨娘和玲珑都闷着头没应声,当着主母的面说她赏的东西不好,这不是找死吗!

没人应声,金姨娘脸面有些讪讪的,转眼看若瑶面容平静连眼皮都没抖一下,并没像她想像那样气恼或是羞臊,金姨娘暗中咬了咬牙,回头瞧见张姨娘不声不响地把最后一个烟蓝色荷包收起来,忍不住讥笑道:“你不是吃斋念佛发誓不梳妆打扮的吗?要荷包做什么?”

张姨娘跟没听见一样,垂着头站在原处,老僧入定似的,只有手中的绿檀念珠偶尔转动一下

金姨娘气的眉梢倒竖,张嘴还要说话却听若瑶淡淡地道:“佛祖菩萨以珠玉缨络饰身,一则为法相庄重令世人生欢喜心,二刚却是警醒世人莫要被贪嗔痴恨缠绕,失了清静心性。荷包既可以装胭粉绢帕,亦可以在污秽处收纳佛串以示敬重。张姨娘就算诚心敬佛,到底还是六爷的妾室,为何用不得荷包?”

语声平静并无喜怒,随口问来仿佛只想让金姨娘替她解惑,可众人却都听出了警告的意思。

不要被贪嗔痴恨迷了清静心性!

这话说的实在是妙!下一句是不是,守着本份才能过安生日子?

秋姨娘和玲珑暗中叫好,张姨娘抬头飞快地扫了若瑶一眼,又垂下头继续拈佛珠。

金姨娘触了个软钉子,却不知道怎么反驳,梗着脖子盯着若瑶,反被若瑶目不转睛地回视。

若瑶静静地瞧着金姨娘,眼波平静,心中暗怒,早上有个青柏,这会又来个金姨娘,谁给她们的胆子敢这么闹?

被若瑶眸底琢磨不定的流光震慑,金姨娘心虚气短,不由自主地挪开眼睛。

“给母……”被秋姨娘轻轻推了一把,玉姐儿怯怯地上前给若瑶行礼。秋姨娘在旁边拼命地使眼色,她紧张地揪着衣角,小嘴张了半天‘母亲’两个字还是没叫出口。

若瑶朝她微笑道:“叫我夫人也是一样的。”

小姑娘如释重负,马上脆声道:“玉姐儿给夫人请安!”

若瑶点头微笑,暗中也松了口气,母亲不仅仅是一种称呼,还是一种责任。古人早熟,五六岁的孩子已有了自已的想法,若瑶不认为自已能担起教导玉姐的重任,更不想像大夫人那样苛待庶女。与其用规矩压着玉姐儿低头,不如顺其自然。

玉姐儿接过若瑶给的见面礼,忍不住惊呼一声,抬头已是满眼雀跃

秋姨娘脸色却微微发白,忙推辞道:“夫人赏的物件太贵重了,怕玉姐儿福小命薄受不住。”

若瑶笑道:“太后赏的,东西虽好我又不能戴,不如给玉姐儿玩吧!”

细金链子拴着块质地无瑕的羊脂玉偑,通体洁白温润。展翅欲飞的蝙蝠护着一个透雕的金钱,钱上细密地刻着万字福纹,蝙蝠的眼睛处镶嵌了两块通透莹绿的玻璃翠。虽然贵重却是个孩子用的富贵锁。

董氏只扫了一眼,便瞧出这东西的确是出自宫中。听了若瑶的话又暗自惊叹,太后赏的富贵锁,若瑶随手就给玉姐儿了,她手里还有多少好东西?

秋姨娘还要推辞,玲珑已上前笑道:“夫人一片心意,姐姐就收着吧。太后~~赏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呢!”

玲珑故意把‘太后’两个字的尾音拖长,说道着还瞟了金姨娘一眼。金姨娘狠命地捏着腰里的葫芦荷包,气得脸色发青。

金姨娘等人告退出门,一直喝茶的董氏终于放下茶碗,对若瑶笑道:“按理儿这是六弟房里的事儿,我这个做嫂子的不该多嘴,可既然看见了就不得不给弟妹提个醒。金姨娘是怡亲王王妃的表妹,虽是远房的到底沾着亲戚。又伺候了六弟几年,在六弟跟前有些体面。以前这院里没主母,那三个姨娘都是看着她眼色行事。如今弟妹嫁进来了,就该慢慢立起规矩,不能让由着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胡闹。到时不光弟妹受委屈,连带着六弟也没面子。”

董氏语重心长,眼中带着担忧,全没有昨日斥责五嫂子时的凌厉。

若瑶点头称是,俩人又聊了几句家常话,便有下人来寻董氏,说二夫人高氏有急事找董氏,正在董氏的荷香院等着。

董氏却不急不忙,反吩咐下人把五房的四个孩子,正哥儿,义哥儿,莲姐儿、蓉姐儿,带来给若瑶请安。

这四个孩子早上若瑶给武安郡王敬茶时已经见过,董氏又把他们叫来请安,是什么用意若瑶心知肚明。待四个孩子进来,她立刻又给了一份见面礼。不分嫡庶,俱是一样的厚重。

坐了片刻,高氏又派人来请,董氏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荷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