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极为隐蔽,依稀是望着阴霾的苍穹兀自出了会神,才刻意压低黑蓬纱的帽檐,匆匆西行。虽不见那人真容,但凭其清瘦之姿,已是瑾皇妃无疑。然而雨势仍大,殊不知她有何要事需冒雨前行。更何况那身极不寻常的装束,原本就足以令人生疑。

青鸾似是忽而醒悟,这六年来,她虽再未踏出过长信桥,然而提点自己之时却是了然一切的样子。也许这个有着冷冽眸光的女子从未真正退居过别苑,她熟谙宫内宫外的一切纷争,否则恩宠不再,她要如何平静度日。

却不知瑾皇妃去向哪里。青鸾只是骤然忆及数月前在别苑层层书卷下压着的令牌,心口一阵发悸,终是命了小福子暗中观察那女子行踪。而一连十几日后,方才得知那日皇妃冒雨出行并非偶然,每隔上几日她便会以此行装出行,路线往往不尽相同,而目的却都只有一个——出宫。

宫外能有什么引起这样一个女子的执着,是青鸾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许这本是她不该知晓的秘密,然而从一开始,她便对这样一个可以断然舍弃爱恋的女子有着一种近乎难以言明的执念。即像是想要拼命发觉隐于故事背后的真相。诚然,瑾皇妃是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失了孩子,然而到底天子也不曾背弃过她,比起要肩负一个天下的男子来说,她已得到了很多。

再见到承影已是秋意降至,早晚都蓦然变凉了一些,降一场秋露便觉得挥扇祛暑之时已远远过去。殿后的西偏房里燃了新制的百凝香,袅袅烟气透过薄窗,仿佛是自虚幻之中窥见宫室万千。苏鄂等人候在前堂,承影佩剑而来时她特意敞开了殿门,那男子亦是站在一丈开外与青鸾回话。

她一封书信交予男子手上便道:“此物请你代呈给皇上,除此之外另有一事也要托之于你。”

承影将其收入囊中,只又抬头应道:“小主请说。”

“我要你,去查清瑾皇妃。”她忽然开口,见面前之人眼中竟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于是微微举眸,“我只是想知道,昔年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是如何扶持天子手掌天下的。”

瑾皇妃并非池中之物,且多少年来从未有人敢再次提及当年之事。然而裕灏越是袒护于她,青鸾便也觉得一切远非那么简单。更何况自己既已涉足朝堂势力争夺之中,便没打算洁身而退。

“如果小主仅仅想知道这些,属下便可告知。”

青鸾目染讶异,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目光瞥向他腰间收入紫木冷玉鞘中的绝世好剑,她微微颔首示意承影说下去。

“小主可知,属下为何名唤承影。龙裔黑子便是皇室的影者,世代为皇家效命,而乘此大任者,才赐名为承影。皇上方为殿下之时便已开始着手组建影者,然之后真正领导其承担大任的除了属下之外另有其人。”承影微微抬头,见青鸾脸色漩然一变,便知她已心中有数。“便是早年的瑾皇妃。”

青鸾只觉心头一震,如同滚雷响在脑海之中,她竟不由地僵直了身躯。那样看似纤弱的女子,究竟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巨大潜能,然而她复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念道:“这么说来,你与她……”

“皇妃掌内,属下掌外。共同谋事之时虽不多,却是并肩共战五年之友。我们各持一方令牌,皇妃令上曰杀,属下令上曰伐,二者合一方成完璧。”

如此一来那日之事便不甚明了,甚至于她超越众妃的重要,与熟谙前朝事宜等种种,皆寻到了理由可解。只可惜瑾皇妃终为女流之辈,逃不过一个情字捉弄,纵使有着男儿之志亦无可奈何。

而青鸾所不能想象的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流年,她要与眼前这个同样眉眼冷漠的少年有着怎样惊人的默契,方能百战不殆。若非承影提及,也许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二人之间有着如此厚重如山的回忆。而瑾皇妃退居,从此再不会有人同承影并肩担负前朝大事。只是不知他这样一人默默承担,会不会也同样有心酸和苦楚。

思忖少顷,青鸾抬眼重新打量面前年轻的影者之首。“皇妃避居这六年,你可有再见过她。”

“既无皇上吩咐,属下自不会自行与她人相见。影者要忠于的,永远只有主上一人。”

心头蓦然一沉——他是游走于刀剑火海之中的,瑾皇妃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至今一无所成,怕也只是因了太过儿女情长。

青鸾一时只觉心乱如麻,起身在四角合金的香炉中插上两支木檀,隧道:“如今你既替我办事,只消尽心便是忠于皇上了。”

承影垂眼道:“属下明白。”

“信定要亲手送到。另外奉劝皇上,不要在此时处置十三王,这恐对当前不利。”

一口气交代了许多,青鸾只觉得闷闷的没有力气。许是时节之乏,竟觉无比困倦。承影退下后,她便倚着小轩合衣小憩。偶有凉风簌簌,卷着那后园之中桂花的清香,如一缕幽芳乍然潜入梦中,心境倏地缓和下来,头脑亦清醒不少。

忽觉有人轻声走进,带了一股女子用香的淡雅气息,原是苏鄂见她这样小憩欲掩上窗子。青鸾静静睁开眼,淡然道:“不必关了,我也睡不实。”

“奴婢吵着小主了,只是见起了风,怕小主受凉。”

被扶起了身,正望见窗外天明,秋意盎然。绿叶新染了杏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熏成了红黄的潋滟之美。墙隅几株团菊正开得如火如荼,风吹碎柳枝,风景如斯醉人。又是一年金秋,时光竟过得这样快。

她想起两年前的此时,自己仍不过是凌仙宫无名侍女,从未想过今后诸多。然而命途难难揣,时至今日,她也竟渐渐学会了揣度人心,甚至是介入一朝要是。每每想起这些变迁,青鸾便直欲无声苦笑。

苏鄂不觉她这一番思量,只呈了一物道:“这是方才去领月例之时,董公公托奴婢交给小主的。”

青鸾心中生奇,接来一看却是一枚淡青绫罗绸的矜缨,流苏之上垂下的两颗明珠莹光流转。于是小心取出一页折叠方整的纸笺,却是两行浓墨正楷:莲花败,秋夜雨,不道别离情殇。一碧叶,一清曲,箜篌盼天明。

自是裕灏字迹无疑,一时心中诸多感慨,却是暖暖的。他待自己,到底是真意。裕灏一人守在宫中,身边又无人可分担其忧,每每想到此节青鸾便要长叹一口气。

他虽非白雪茫茫中陪自己生火取暖之人,亦非仲夏时节可与其泛舟莲**吟一阕凉辞之人,甚至连一心都不得付之一人。然而他到底肯对自己真心相待。若非子臣,若早一刻遇上这个少年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青鸾也曾试图全心全意爱上这个眉眼间有幽寂的君王。然而,终是不能。她或可将对子臣的执着永远隐于微笑之下,却此生,都无法再迷恋他人。因此,助裕灏早成大业方能让心中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