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诡异重生(三)

因是大宴宾客的好日子,此时的风府花园内,处处张灯结彩,虽是夜晚,却赛如白昼,入目之处,但见假山绵延,水波不兴。湖边树上,满挂着各式各样的琉璃灯,明亮的灯光倒映在水中,与水光交相辉映,却将原就致非俗的风府花园更衬得宛如仙境一般。

直到这时,一个沉静清朗的男子嗓音方才缓缓响起,似是在回应先前那少女的问话:“小姐客气!此琴古朴精,形制不俗,若是本王不曾看错,这琴,该是昔时胤朝第一斫琴师蓦然所制的‘丹凤朝阳’琴吧?”这一番言辞说得中正平和,虽带赞赏,分寸却拿捏得当。

陡然听到这么一把好嗓子,由不得风细细不应声的看了过去。

视线到处,只见湖上曲廊蜿蜒,湖心一座小亭高矗,亭有六角,檐角高翘而精致玲珑,大有画龙点睛之妙。亭内,一男一女正自相对而立,二人中间,却是一张金丝楠木精雕而成的琴架。一具形制古的落霞式古琴静静地躺在那张楠木琴架上。

纵是不通琴技,风细细也能看出,这张古琴价值非俗。

少女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清脆的拍手之声:“王爷真真好眼力!这张琴正是当年蓦然亲手所斫的‘丹凤朝阳’!”对这张琴,那少女显然也甚是钟爱,说着话的时候,已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轻抚那琴,娇艳赛似桃杏的面上,更满是迷醉之色。

那嗓音沉静清朗的王爷便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却无丝毫自得之意:“名琴配佳人,此琴到得小姐之手,也真可谓得其所哉了!”明明只是寻常的客套话,却令人如沐春风。

对于琴这种古老乐器,风细细却是一无所知,至若胤朝、斫琴师这等说法,于她,更是如说天书,自然全无丝毫兴趣,她只是眯起双眼,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回亭内二人。

那大小姐看来约莫十六七岁,正是韶颜最盛之时。为今日这番相见,她显然颇下了一番功夫,身上穿着月白潞绸小袄,外罩一件大红镂金百蝶穿花长褙子,下面却拖了一条翠蓝马面裙,飞仙髻上斜插一支赤金凤衔珠步摇,凤口处垂落的珠串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不时轻晃,非但为她平添三分娇俏,更衬得她原就娇若殊花的颜色明丽无双。

她是——风柔儿!脑海之中,忽然跳出一个名字来,而下一刻,风细细便已想起了对方的身份。风柔儿,乃是她继母刘氏未被扶正之前,在江南所生。若论起年纪来,却比这侯府嫡出的大小姐风细细还要大上两岁。这也难怪此时她一见风柔儿,心中便觉厌恶了。

兴趣缺缺的移开视线,她移眸看向风柔儿对面立着的那位王爷。

目光才一落到那人身上,她便不由暗赞一声,心中则古怪的泛起一丝清浅的涟漪。

这位王爷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年纪,生得剑眉入鬓,目若寒星,悬胆鼻下,弧线优美的双唇不薄不厚且微微上扬,似总噙一抹笑意,乍一看去,却是十足的温可亲。

只是他这样的笑容,看在如今的风细细眼中,总觉温淡得太过恰当,乃至不够真切。

这人——是宇珽之。不费什么气力的,风细细已自记忆之中寻出了眼前男子的身份。

宇珽之,今上第三子,性沉静温尔,素有贤名,极得皇帝信任。年前才刚被加封为定亲王,一时是声势煊赫、炙手可热。

她这里努力的自记忆中调出有关宇珽之的情形,那边风柔儿已抿了樱唇带笑自得谦道:“殿下谬赞,柔儿可不敢当呢!”只是她口中虽说着这话,却已伸出纤如柔荑的玉手,轻拨了一下那“丹凤朝阳”琴上的琴弦。那琴应声,便发出“铮然”的一声轻响,虽是被人信手一拨,那琴音仍自清越平和,借着水势悠悠的传播开来,更觉幽韵无双。

宇珽之闻言,便也合宜一笑:“小姐过谦了!不知小姐可否赏面,赐本王一曲!”

“王爷若不弃嫌浊音污耳,小女子自当从命!”风柔儿欣然回应,言语中更透出不能自抑的欢喜之情。很显然的,她说了这好半日的话,为的就是想展现一下自己的琴艺。

察觉出了她的想法,风细细不免撇了撇嘴,心中颇有些不屑之意。

耳边,叮叮咚咚的琴音却已响了起来,风细细虽不懂古琴,也觉这琴音流畅宛转,显然风柔儿也曾为此颇下过一番工夫。只是心中对风柔儿的厌恶,却仍让风细细懒待多听,径自转身,她转过身去,打算去追早已愤然离去,这会儿已在二十步开外的嫣红。

然而一个细柔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却偏在此时响起在她耳畔:“风细细……”那声音极低,却又如许清晰,甚至像是响起在她的脑中。悚然一惊之后,她下意识的左右看了一回。

然而很快的,她便回过神来,略一迟疑后,她到底问道:“你……也是……风细细?”

如此清晰的以自己的名字来称呼另一个人,或者准确说来,该是另一个魂魄,于她而言,无疑是一种极为古怪的经历,让她很有些寒毛倒竖的惊悚。

良久良久,在她几乎以为才刚的那一声呼唤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那个稚柔的声音这才再度响起:“是……”却是怯生生的,个中似乎还带了些儿颤抖。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中风起云涌,杂乱的让她觉得自己的脑仁都在隐隐发痛,她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对方,然而到了最后,千言万语,也只是变成了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死了,却会出现在这里?而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如今这个状况,是为什么?以后,我和你,又会是什么样?

在她的意识之中,无声存在着的少女,似乎在斟酌着言辞,好半日,她才轻声的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的……”现下的一切,她至今也还是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

她只知道,她活的很累很累、很厌倦很厌倦……

她病了很多很多年,似乎从懂事起,她就一直在吃着药……

那药……一直都是那么的苦……

只是从前有娘在、有哥哥在的时候,她们总会小心翼翼的哄着她,将她捧在掌心。

为了能让她多喝上一小口药,娘会亲手预备下各式各样可口的蜜饯,哥哥也总会在出门回来时,为她带回京中最为有名的糕点小食……

然而如今,她们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活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无人疼惜,甚至没人想起……

她不知道,这样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无人之时,她甚至不止一次的想,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可……这个世上,她并非一无眷恋,娘虽不在了,但哥哥还在,虽然……哥哥早已将她忘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恍惚的想着,心中满满的皆是苦涩……

好累……好累啊……不过好在,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但……这一切,就真的这样算了吗……不甘呵……真是不甘心呵……

才刚所见的种种情景,忽而从心底翻涌而起,令她的不甘之念愈加炽烈……

宇珽之,曾与她的大哥风入松走的极近,幼年时候,她与他也颇见过几回。直到如今,她甚至还牢牢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在初春三月,那一日,柳条新绿,桃花正红,春阳熙和的洒在身上,暖暖洋洋的。她大哥风入松牵着她的手,笑吟吟的指她向他道:“这是我的小妹,闺名唤作细细!”

那时候,他似乎是笑了笑,而后徐徐的道:“风细细,这名字,倒也别致……”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眸中隐着浅淡的怜惜之色。

那时的她,年纪尚幼,还不能明白那怜惜从何而来。等她明白过来时,她的母亲却早因病逝去,而兄长更因故远离再无一丝音信,她已什么也没有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些年,她曾不止一次的品味这首小词,而每一次,心中都只觉凄恻。细想起来,她出生时,风子扬在外纳有外室一事,整个衍都已是无人不知。那时的母亲,想必曾不止一次的登高远眺,默默垂泪吧。那时,也许正是春日,高楼之上,春风也许正细细拂面而来。

所以,母亲才会为她取名为细细吧。

无名之火陡然狂燃而起,竟让她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我讨厌她们……讨厌她们……”

她二人如今也算一体同源,她的种种想法与心理,风细细自是一清二楚。无谓的一扬眉,她道:“你放心!这桩婚事成不了!”

“我……他……”她迟疑着,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难于启齿。

感觉她迟疑却又不甘的心理,风细细到底不耐烦了起来:“你都已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事到如今,她已约略猜到了现下情形之所以会出现的缘由。在她脑中的,应该是另一个风细细残余下来的一丝执念,而她之所以无法成功附身,与这丝执念该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若是她想摆脱现下的状况,就只有让这丝执念彻底冰消瓦解一途。

“我……我要……要……”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翻涌,让她一时无法抉择。

而她混乱的心绪与想法,同时也清晰明白的映入了风细细脑中,也让她跟着好一阵头疼:“我可以帮你……破坏这桩婚事……”她快刀斩乱麻的开口:“此外,我还可以承诺你,让他记住你一生一世,如何?”从对方传过来的情绪中,她可以感觉到那丝倾慕与依恋,然而更多的,却还是自怨自艾的无力与自卑以及对风柔儿及其母的怨恨。

这一次,她很快便得到了回复,而回复也无疑是让她满意的:“好!”

这样的回答,让她不由的松了口气。下一刻,她自然而然的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点什么,然而,脑中的那丝执念,却似乎仍在。她还来不及诘问,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却再一次的传来一股意念:“我……还想求你……求你……帮我好好照应着嫣红嫣翠她们……”

不意她会提起这个,微怔片刻后,风细细才道:“我会的!你放心!”

“多谢……多谢你……”

随着这一声的传来,风细细忽而有种感觉,觉得脑中倏然一空,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她知道,这一次,那个少女是真的走了。这样的想法让她不由的摇了摇头,且叹了一声。

而后,她抬起头来,再看了一眼湖心亭内静静聆听琴音的宇珽之一眼。

想让一个男人记得一个女人一生一世,应该也不是太难呢?她想着,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下一刻,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然而前头,却早不见了嫣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