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演出季结束了,我本来想散戏之后请霏霏他们吃饭……”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继续说,“虽然只有三个人,也是一样。你们来剧院前吃过没有?”

“没有。”

“吃过了。”

后一句话让在场的剩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潘霏霏身子一僵,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开话题:“……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东西……”

“那就一起消夜吧。”

谢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话不是真的,但言采在场,他也没有拆穿,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顺便反思两个人目前的别扭状况里,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但是他很快发现,言采是难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负隅顽抗了片刻,目光左飘右闪,似乎都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坚定起来。

就在沉默变得愈发不自然的时刻,敲门声又响起,并在言采应答之前先一步开了。郑晓神采飞扬走进门来,对言采说:“陆杰今晚来看戏了,现在人在我房间坐着,约我们一起去吃饭……呃,谢明朗,原来今晚你也来了。”

他说得兴起,说了一半才留意到房间里远不止自己和言采两个人。谢明朗当年跟过郑晓几出戏,彼此年纪相仿,私下也有些来往。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谢明朗站起来寒暄:“是,带妹妹来看戏。”

“看气色你恢复得很好嘛。”郑晓看了看谢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后还是把目光转回谢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去吧,也请这边这位小姐赏光。”

言采就笑:“人家请你吃饭,为什么拉上一群人?”

“他是请我们三个人吃饭。周蓝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刚才估计在洗澡,只有我坐在房间里。你看你听到陆杰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吗?”

郑晓说话时自有种欢快而迷人的神色,这种神情一般只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见,却奇异地在他身上保留下来。

听到周蓝的名字,谢明朗顿时觉得之前被撞到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了。这时言采转过脸来,问他:“你说呢?”

谢明朗看了眼潘霏霏,发觉只要有外人在,她就不再那么局促不安,于是也笑说:“其实我也很想亲眼看看戏剧界已经成为富豪的人物。”

餐厅离剧院只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人索性步行过去。陆杰是长辈,就由言采和郑晓陪着;谢明朗和潘霏霏则走在稍后,听前方的笑语被夜风刮过来。

这时已经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声就格外响。谢明朗看他们三个人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灯拉得细长,又晃动不定,简直像是活物。言采在抽烟,一点红光就在他指尖时闪时现,陆杰抽烟斗,路灯下的侧影显得相当有趣,而最边上的郑晓不知道正说到什么,兴致恰高,微微扬起手来,仿佛还在舞台上。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声音传过来:“明朗,你在找什么吗?”

谢明朗一个定神,转过脸来,看见潘霏霏关切的神情,一味微笑:“没什么。倒是你,冷不冷?”

“的确有一点。”

潘霏霏挽着谢明朗,听见这样的问候就理直气壮往他身边靠过去。谢明朗忍不住笑:“冬天只穿这么一点,自找苦吃不是。”

潘霏霏朝他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没有人告诉我半夜还要在冷清清的大马路上步行。”

谢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该和女人讨论衣服和温度的关系。”

潘霏霏起先闷笑了一阵,但走了一段,再次地沉默起来。谢明朗觉得此时的她情绪有点低落,却不知道这低落感从何而来,索性不吭声,只当一无所察。这时前面的人已经转过街角,潘霏霏这才叹出一口气,闷闷说:“明朗,我总觉得你一直没有变。时间在你身上,过得特别缓慢。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痕迹也格外浅。”

“所以?”

“不,我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说。”她低下头去,半晌才不情愿地补上后面一句,“你当我在胡说八道。”

谢明朗也跟着沉默了,而后微笑:“会装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他答得这样干脆,反而叫潘霏霏一时无话可说了。好在转过街角,那依然亮灯的餐厅,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落座之后发现是西餐厅,陆杰是这里的常客,点单之后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老了,什么也克不动了。以前我下戏来这里吃饭,点这么大一块牛排,还能再喝一品脱的啤酒。”说完拿手比划一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食物没来之前他们继续聊天。谢明朗之前还担心潘霏霏不自在,后来见她正兴致勃勃和郑晓说着什么的样子也就放下一半心来,转而去听言采和陆杰之间的对话。而这两个人聊得也在兴头上,等食物上来之后也没有中止的意思。

听到一半,谢明朗忍不住插话:“你们从来没有合作过?”

被问到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陆杰指着言采说:“没有,但是不是没有过机会。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一个年轻演员演我的儿子,有人向我推荐他,我也觉得他不错,结果他却不肯演。”

言采赶快说:“当年不肯上舞台,是我太不懂事。现在再重头来过,希望不会太迟了。”

“不迟不迟。”陆杰笑着摆手,银发在灯光下闪着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没有机会再和你们年轻人演戏了。说来也巧,当年我第一次演主角,用的化妆间就是郑晓那一间。”

说话间他浮出追忆的神色。谢明朗就坐在他对面,不免想,老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总是迷人的。

午夜刚过陆杰的家人来接他,这顿消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别的时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两个人的眼睛,一味低着头,说:“那我走了。”

看着她掉头大步离开,谢明朗瞄了一眼身边喝得眼睛都在闪闪发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开车了,唯一能开的又跑掉了,那就我来开吧。”

“或者我们打车回去。”

谢明朗看着空荡荡的街面,忍不住笑出声来,挽住言采:“我保证我的手还不至于没用到不能开车,走吧。”

车发动之后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谢明朗盯着路,言采就盯着谢明朗的手,这样开过几条街,言采才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开口:“你知道吗,传说中有点年岁的剧院都有鬼魂游荡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凌晨时分听见化妆间里有人在背台词,但打开门一看,却什么人也没有。于是他们就说是当年曾经在剧院登台的演员们,因为怀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嗯。”谢明朗许久不开车,手有点绷着,听到言采的话虽然想回应点什么,却不敢分神,只应了一声。

言采反而笑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继续说:“所以说不定若干年后,我的鬼魂也游荡在哪个剧院里。”

正好前面是个红灯,谢明朗一边减速,一边说:“你确定不会游荡在摄影棚里?”

言采至少看起来是愣了一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抛弃的地方是不是还能让我回去。”

谢明朗暗自皱眉,说:“你什么意……”

话没说完,不防言采凑过来,扶住他的脸开始亲吻。言采指尖弥漫着烟草的气息,口腔里则是淡淡的酒味,纠缠起来之后谢明朗有一刻短暂的失神,等意识到车子还停在路口,他忙推开言采,定了定神,说的却是:“今晚住市里吧,我很想念那间老公寓。”

言采看着他微笑:“也好,我们是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谢明朗踩下油门,补充了一句:“你可能不信,目前为止我有过的最好的回忆,有一部分就是在那里面。”

言采还是在笑:“为什么不信?我也一样。”

谢明朗看他一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忆里都重叠的部分。”

言采只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今晚愉快吗?”

“很愉快。戏很好,我都好奇你们几个人在演了小半年同一场戏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的。不过这次有点可惜,你似乎没有打动霏霏,她倒是被郑晓和周蓝感动了。还有见到了陆杰,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

“我以为他至多七十。”谢明朗吃了一惊,而后失笑,“难道在舞台上的人,都比别人老得慢吗。太不公平。”

言采一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谢明朗都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么事情。好在这时目的地已经近了,他也放松了点,也有余裕说闲话:“你今晚真的兴奋得过了头。”

对此言采并不否认:“想到这一年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放松一下也很正常。”

说完再次转过脸来,低声说:“就是不知道对结束工作的人来说,有没有额外的奖励。”

正巧这时谢明朗也转过目光,正对上言采的眼睛,一瞬间只觉得要溺进去。谢明朗一转念,还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绷着脸继续开车,直到车子停好,到了家门口,再看着言采拿钥匙开了门,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没拿钥匙的那只手,两个人力道都没控制好,一起跌到门边的沙发上;言采本来喝了酒,一时间有点发蒙,等意识过来,谢明朗正攀住他亲吻,吻过之后才玩笑一般说:“下次讨礼物,请一定提早暗示。再说勤勉工作本是你的优点,无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谢明朗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言采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时候周蓝撞到他的那一块儿,只觉得一阵抽痛,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

察觉到谢明朗的身体在发僵,言采停下来,撑起身体低头看他,问:“你怎么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遇见周蓝,她正急匆匆下楼,就正好和她撞个满怀,估计是撞青了。”

言采想了想,说:“哦,她一对双胞胎一起感冒,所以归心似箭。”说完就去开最近的台灯。

谢明朗没想到周蓝已经做了母亲,吃惊之余有点走神,对言采开灯查看自己的伤势也没在意。正想着灯又暗了,还来不及问,黑暗之中言采的笑语缠到耳边来,又或者那根本是另一个吻,只听言采说:“是有一点瘀青。还有,抱歉……”

“嗯?”

“这个时候让你走神,是我的错。”

本年度公演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去之后除了吃饭就没出过门,胡天胡地过了几天,结果作息反而全乱了。好在没人在乎,清醒的时候偶尔彼此取笑一番,但那几天,到底几多时候是真正清醒的,还真是计较不来。

前一天他们其实睡得也晚,谢明朗迷迷糊糊觉得言采醒了,也还是犯懒,往**另一个人背上贴过去,眼皮还是沉得很,说:“嗯,昨天谁没拉窗帘,怎么这么亮……”说完整个人蜷起来,往被子深处钻。

言采看他表现得完全像是畏光动物,和往日作风大不相同,一时觉得有趣,翻过身来想看看谢明朗现在是什么样子。但谢明朗正缠着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颇像只深海里的章鱼。言采好不容易转了个身,却惹得还一心想睡的某人不满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不困吗?再睡一会儿。”

言采还是笑,由着谢明朗窝在被子里,才起来拉严窗帘,再去洗澡。谢明朗起先还是贪睡,但睡了一刻钟,半边床铺冷下去,虽然不太甘心,还是慢慢醒过来了。

看一眼钟,没想到居然还没到中午。谢明朗顿时又倒回去,翻来覆去,试图再睡一会儿。在他半睡半醒之间言采已经冲好澡出来,瞥见谢明朗还不死心地藏在被子里,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柜里拣衣服。持续不断的响动声让谢明朗又一次坐了起来,他起先没看言采穿什么,只是问:“今天几号了?”

“三十。”

谢明朗一惊,一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吗?”

言采忍笑:“如果一天算三十六小时,那还是二十九。”

谢明朗这才觉得真是厮混得没天没日了,但坐起来仔细一回想,过去两天里似乎只做了那么几件事,无怪觉得时间慢。这一来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捡起睡袍说:“我也起来了。”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却看见言采已经换好衬衣,在系领带。谢明朗极少看到言采如此郑重其事地穿西装,一时间愣住了,站在浴室门口看了好久,才被从镜子里瞄见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来:“怎么了?”

“你要出门?”

“嗯。”

说话间领带已经系好,言采顺手换好袖扣,又去拿搭在一边的黑色外套。这时谢明朗已经收回神了,一笑说:“一般穿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你去两个地方,一是去参加婚礼,二是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