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有对家里提过,我是想着稳定一点再说,但也没和意明讨论过这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应该是也没对家里提过。看见我瞪着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们要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哪天去我家吃饭,我这就来问你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一时间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过的心慌。他笑容愈发深:“你怕什么,不就是吃顿饭吗,我家人难道会吃了你?”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虚弱地说,“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这么去你家吧。”

他无比奇怪地问我:“怎么不能?”

于是我也笑了,摇了摇头:“是啊,没什么不能的。这个周末我约了朋友,其他时间都好,你提早一个礼拜告诉我,我也准备一下。”

“现在才准备学习做贤良淑德的女朋友吗,也不嫌太迟了。”

他的口气让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吃饱之后他去洗碗,我窝在沙发上,看到他带来的袋子正搁在茶几上,就问:“你带了什么来?”

“几张老片子。你不是说在研究这三十年来的电影吗?我今天经过音像店,觉得也许你会有兴趣,就买了。不过我也不懂,你看看吧。”声音和水花声一起飘出来。

他体贴起来,真是无敌,完全不像独生子。我兴高采烈去拆包装,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学校图书馆的版本不一样,附带的花絮不少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一张张拿起来,心花怒放,拿到最后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问出来:“意明,还有一张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吗?我也随手挑了一张。我看封套上面的评价还不错,要是不好看别怨我。”

上面写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问鼎金像奖影帝的作品。看海报他真是年轻,从侧面看来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见眼睛。我笑着扬声对意明说:“看着这张脸真的不相信他也会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来看这张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换一张?”

“再说再说。”

等意明洗完碗我们开始看碟。言采在片子里演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患自闭症的幼儿生活。故事的情节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后来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这一对父子的生活之中,并终于皆大欢喜。我不知道言采当年多大年纪,他年轻时候的脸总是没有年龄的,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欺骗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单身到老,无儿无女,但没想到在还年轻的时候演一个父亲,竟然能真实细腻到这个地步。看他照顾孩子时的熟练,以及试着和自闭的孩子沟通时的小心翼翼,再后来女主角加入之后整个影片散发出来的平实温暖的气息,好几次眼睛一热。明明是节奏并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过去了。

影片结束后我吁气,靠着意明说:“这么老的片子,现在看还能打动人,剧本自然功不可没,但是演员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样。难怪他拿影帝。”

意明听完我的话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闪着什么:“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别的男人啊。”

我大笑,搂住他。

我们洗了澡,身上似乎都还飘着火锅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说下次还是要出门吃火锅。我骂他挑剔,他笑笑,没多久睡熟了。我没他吃得多,又因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后兴奋得很,很晚才睡着。睡着之后不知道多久听见好大一声雷响,接着就听见暴雨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么下这么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这时又一阵雷翻过,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划在墙上,一闪而过。意明没说话,还是坐着,我也跟着坐起来,他倒是比我先一步开了灯。我看他冷汗涔涔,顿时就猜出来了,他看着我在忍笑,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脸,转回来的时候又似乎镇定一点,皱着眉说:“我讨厌打雷。”

他这个时候神情别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开着灯睡吧。我也不喜欢打雷。”

开灯之后反而睡不着了,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我下床去拿下午买的那本传记,这传记的目录上直截了当写着年份,也很清爽,而那个让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单独的一个章节。

窗外雷声小了,落在天边,雨声却不止歇,身边的意明睡熟了,呼吸声绵长而均匀;我本来还有一点睡意,看书一目十行,但几页翻过,书上也峰回路转,另一个名字忽然出现,看客如我的确在一瞬间被惊呆了。盯着那张彩照目瞪口呆良久,这些时日来的迷雾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来如此。

“怎么会是谢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学院餐会。当时“指点”我的几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收敛一下,语调还是在微微颤抖:“谢明朗?那个谢明朗?”

这下真的有人笑了:“谢明朗。那个谢明朗。据说当时两个人的事情传出来满城轰动,但还是被慢慢淡忘了,我们真是善忘的动物啊。”

“都这么多年了,不只一辈人了,谁还会去关注这个。而且当年被关注无非是一方是当红艺人,后来言采不演电影了,舞台的观众圈小,淡出在公众的视线之外,自然就没有波澜了。”

他们说得起劲,我犹在震撼之中。艺人的性取向从来不会令我惊讶,哪怕对象是言采,一个我眼中从来没有年轻过的、名字已经写在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谢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去看过一个近年来得奖摄影作品的联合影展,其中有一组照片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黑漆漆的,放着不知道谁的歌,投影仪则不间断地在幕布上反复投下一系列的照片。当时我刚刚成年,厚着脸皮和朋友两个人进到门口标着“此展出有敏感内容,请未成年观众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间里,心里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的。

到的时候正好上一轮播完,新一轮正要开始,同伴说如果血淋淋的就赶快出去,于是我们在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坐下来。当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因为黑,谁也看不见谁。

每张照片出来之前都标明了时间,第一张出来的照片就是两个正在热吻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英俊而健康,缠在一起的手臂透出无限的生命力。房间里哗动了一刻,有人退场,但还是不少人留了下来,我听到同伴骇然的抽气声,却没有管她。

翻过几张照片,出来一张HIV阳性的化验单的特写,大概明白了即将看到的是什么。果然接下来两个人中的一个明显地衰弱下去,又因为每张照片都间隔一段时间,那衰弱更加明显。

但是照片的语言一直很平静,忠实地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的细节,坐在一起吃饭,开车去医院治疗,打球,和朋友聚会,等等。没有生病的那个是画家,于是镜头也记录下他的情人看着他工作的场面。还有一张一个帮另一个洗澡的,那个时候病人瘦得已经像个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块骨头都突出来,阴森森地嶙峋着,但是他男朋友嘴边却有笑意,一点都看不出阴霾。

也有**的照片,偶尔一两张有着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阴影下异常触目惊心,但坦陈得让人几乎无法正视了,就像在窥探本不应该被展示出来的感情。不记得何时同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我觉得恶心,先出去透气”,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看到最后,上一张还是已经病到一看就无可救药的一个坐在钢琴边上弹琴,下一张忽然就是的两个人相拥着躺在**,一个人依然有着漂亮的身体,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肤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闪闪发亮,另一个,根本就是挂着人皮的骷髅。

这个场面过于震撼,本来看得还聚精会神的自己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连太阳穴都痛了。我觉得胸闷,恶心,这样的对比太忠实强烈,我从来没有觉得正常的人体会是这么美丽的存在,我也没办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边,哪怕是分毫。

因为不敢看另一侧,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个,他闭着眼睛,身体很放松,好像睡着了。

我觉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从来不知道的感情,还是死亡,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哭了,以至于最后那几张没有看到,又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一遍结束后慌张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厅里好久都没觉得缓过来。

后来同伴找到我,也许那一刻我的脸色太吓人了,她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也看着她,没办法说话。她看着我,终于说:“太可怕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或者去看点别的。那边有风景照,我们过去看。”

那个时候我却看到有人围在房间的入口的一侧,拿着什么单子去看。于是我又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一张,大概地看了一下,原来上面写着这组照片的由来:一对艺术家情侣,其中一个查出HIV后,请他们的摄影家朋友替他们照了一组照片,记录下病着的那个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间,以及两个人的最后一段时间。整个组照持续了一年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结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几年之后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经过摄影师同意之前把这组照片寄去了某个摄影大奖的评委会。得奖之后在当事人和摄影师的同意之下,送到艺术馆来展出。

纸的另一面简单地印着照片中的两个人的生平,并无任何的避讳或是隐瞒,第三个人则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我看见那张面孔时也很诧异,因为总觉得拍这样照片的人应该很年轻,至少不应该年纪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鬓角已经白了,眉心微微拧着,很严肃一样。然而这张面孔看着总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写着——谢明朗。

我当然看过谢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样也会看过一两张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丽得近于神,而这种美丽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当我告诉同伴刚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谢明朗,她愕然看着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坚持下去,只是盯着纸上谢明朗的脸再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大多摄影师对我来说是没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记住了他。

言采和谢明朗。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对我而言实在有点荒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鸡久了,听到说笑声的时候还恍惚着:“怎么了,不是这么吃惊吧?”

我老实承认:“还是有一点的。”

“来来,说说看是怎么发现的。当年的正统媒体都讳莫如深,花边杂志国图又没有备份,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资料?”

“那也没有。我偷懒取巧,把言采的那本传记买了,目前只挑了一点看,正好看到这里。”

就有人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写的。她年轻的时候和言采在一部戏里合作过,言采不知道给她下了什么蛊,从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读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写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书看来已经是将近全美了。因为这本书,谢明朗的家人很不开心。”

“为什么?”

“谢明朗照片的版权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据说当年是留了遗嘱下来说不能用于商业行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传记嘛,作者和谢家的人又认得,就去要了一些没有发表过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和谢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会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是家人,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为什么每次说一半,难道卖关子就是这么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这本书的,我现在说了,等于剧透,不是罪过?”

“你说了一半,已经是罪过,不说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经您这么欲说还休一番,我已经多少猜到了。传记这个东西,素来是有倾向性的,只是这个作者彻底偏向言采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啦,这么说来,是不可能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无奈性偏偏在于,越是知情人,站出来说话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才真正在乎当事者,不愿意对方因为偏颇有失的言语受到曲解和伤害。所以从传记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资料丰富,互相印证补充,幸运的话可以把真相还原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这段话听得我头晕,我只想告饶:“那你究竟是说,言采这本传记,可读性是大,还是小?”

“其实我对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对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轨迹也很熟悉,怎么也还算是认真的作品吧。传记作者和被记传的人物心意相通,可从来不是传记写作的必备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