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说得略显刻薄,褒贬之意立现。我听了也只能笑笑:“我对他们就更是一无所知了,白纸一张,只能虚心吸收。”

“你看过言采的电影没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看几部,我想我也许真的太低估老电影了。”

那本传记我用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看完,速度之慢虽然让我也汗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近来分神得太厉害,老板对我的进度很不满意,还被专门拎到办公室短谈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临时烧香虽说是蠢法子,但还是要用一用,先是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汇报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后做头发买衣服,中途和意明还见了好几次,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幸而没有笑话我,总算留了几分颜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闲书当然被暂时抛在一边,只能临睡前翻上个几十页。传记的作者叫戴隐芙,看简介是电视台的编辑,整本书的文笔相当不错,没有很多人物传记那味同嚼蜡的平铺直叙,赞美之词的确俯仰皆是,所幸感情还算真挚,没让人特别反感。

也顺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后别人写的纪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热闹,各类文章纷纷出台,不说死人坏话这一点在文艺圈里更是发挥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给他不同的帽子,同辈人的追怀,后辈人的仰视,种种不缺。言采想来在圈子里人缘不错,不少文章写出来细节纷呈,尽管文笔有高下,但把那些旧事串起来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个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过这些文字说得越是花团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会上的话,觉得离真正的言采,说不定反而远了。

当然了,仅仅想靠这些东西去寻找“真实”,也是痴人说梦。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板出差去了,我忙里偷闲,一边等他来学校接我一边看书,正看到最后几章,整个基调都哀伤起来。作者比读者先一步哀伤迟暮,真新鲜。

听到敲门声放下书,打开门,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都笑了:他穿得很随意,一看就是小儿子回家,我却郑重其事地穿着裙子还盘了头发。

我觉得脸上登时热了起来,说:“不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要换一身。这样好像我年纪比你还大了。”

他笑容没忍住:“挺好,别换了,我们要快一点走,不然晚了塞车。迟到了我妈又要说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收拾包,顺手把言采的传记塞进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后忽然来了一句:“你带这么大的包?吃个晚饭,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这么一说也是,但我又没有别的包了,说:“我今天只有这个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绕去我家一下?”

“你把文件夹什么的拿出来,会好一些。”

哪里有什么文件夹。我抽出书来,对他说:“不是文件夹,是正在读的传记,总算抽空要读完了,这包大,合起来看不出装了东西,就这样吧,我已经够紧张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没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下去:“你紧张什么。这有什么怕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忐忑。我们很少在彼此面前说起家人,所以对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根本没有底。不过事到临头,想也是白想,上了车之后他一直在和我闲扯,终于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路上也很顺利,最初担心的塞车什么的完全没遇上,开到在城另一头的他家,比预想的还早了二十分钟。

他家房子大,就两个老人住着,不过看来两个人都能自得其乐,也不显得冷清。我觉得意明和他父亲更亲一些,这让我暗自有些奇怪,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母亲的频率要高得多。

开饭前四个人坐在客厅闲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惊讶的注视之下一味不动声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后抬眼看了我一眼,还蛮有点得意的样子,我用脚轻轻踢他一下,他也没做声。

话题基本上都在意明母亲的控制下进行。我来之前担心他们会问我家里的事情,想到当着陌生人大谈家里的状况曾经让我不寒而栗过,但他们谁也没有问起,一直很轻松地在谈我的研究方向,平时的爱好什么的,谈着谈着想起来意明提过他父亲退休之前是大学的教授,虽然是纯理科,但却是在剧院和他母亲认得的。我就顺着他们的爱好陪他们聊天,电影戏剧和流行音乐都算是我所学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欢喜。

后来吃晚饭,气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谈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话题引到任何可能让人尴尬的点上,不得不服气这就是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说得兴起,真是会忘记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因为气氛如此的轻松,在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后我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看到客厅钢琴上面放着好些个相架,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时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过了这么久,梁叔叔和潘阿姨变化其实不大,这点着实让人羡慕;意明的变化也不大,有几张看来是和亲戚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觉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细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过来,说:“这都是家里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没换过了。”

她又说了一点意明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上:意明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个人明显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个人三十多岁,眉目间开朗得很,头发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袭来,再看一眼,背后一凉,觉得冷汗刷就下来了。偏偏这时候潘阿姨察觉到我正盯着那张照片,瞄了一眼后,很平淡地说:“哦,这是意明和他舅舅。”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开车的意明,他应该知道,但是我们都没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未经允许而窥探了身边人的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过去也不出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因涉及亲人而产生的尴尬。

但又觉得不出声装傻也不是办法。当初是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这么回事,也应该说点什么。思索再三,最后挑了一句最保险的:“原来谢明朗是你舅舅……”

这一下又觉得不对,改口说:“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个姓。”

意明在开车,目光没转过来,还是看着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妈没血缘关系,我外公是我妈的继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提一下就赶快抽身而退,没想到意明说了这些,感觉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处了。我嗯了一声,他听了居然笑了:“我们家的事情是有点复杂,不过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嗯。”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转过脸来:“对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吓了我一跳,“你干吗道歉?”

“今天在办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我不希望你把它带进家里,我妈要是看见了会难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又觉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没说。”

“我知道。潘阿姨指给我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过我真没想到,谢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离我远得要命,才兴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听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沉默中车又开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意明低了低头,然后说:“你看了那本传记?觉得怎么样?”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目前的状况,就好像忽然插进来一堆人一团事情,都是和他有关的,对他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问的肯定不会是言采,于是说:“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会很不开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被定论成一个把伴侣的事业搅得一塌糊涂还若无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难若在明处,那还能算作者没有风度,但她仗着生花笔,都放在暗处,隐晦是隐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据说在他们生前,戴隐芙和舅舅的私交还更好一些。所以当她上门要照片的时候,我妈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隐芙自己去挑的。我觉得这是以怨报德。她总认定舅舅是让言采远离大屏幕的罪魁祸首,毁了他的事业而自己依旧名利双收。第一本传记,总是容易给人留下某种错觉般的权威感的,她就愈发自以为是地竭尽全力把言采描绘成一个人格完美的演员,和自始至终的无辜者。真没辜负第一本传记作者的大好条件。”

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着镇定,说到最后怨气愈盛,怎么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于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后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

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着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吗,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么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里闭上眼睛往死里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么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别扭了。不愿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着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么人,言采是什么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支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着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郁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么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后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背着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后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仿佛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后,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于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里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后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来的,说,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戴隐芙整本书里不遗余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么。最后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着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后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于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么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后者更令言采耿耿于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于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于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常带我过来,点双份的冰淇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么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