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空里,依旧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 月影裹着厚重的披风,kao在城楼的石砌窗台上,静静的俯瞰着樊城。

东城下的一点幽微火光,是龚大海和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士兵正在替阿虎挖墓。 龚大海说,城里的百姓好不容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还是别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好,连阿虎的妻儿都要瞒着。 他们俩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阿虎死前虽然来不及说什么,但这点心事他却是知道的。

最后,他选了东门墙角作为阿虎的埋骨之处。 因为那里是他们俩刚当上小兵的时候,第一次站岗的位置。 那会儿他们都很得瑟,窝在墙根下吹牛,一个说要做樊城统帅,一个说要做京畿大将……从什么地方开始,就从什么地方结束吧。

她的眼神飘向南边,那里是县衙,虽然已经尽量隐秘,后院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回报过来的消息是明日午后即可挖开井下的水门,届时百姓便可以通过干涸的水道撤到城外。

如此一来,守军也再无后顾之忧了。 大不了放手一搏,只要能再撑上两天,就能等到北伐援军。

——只是,没有水,没有粮食,就连树枝都光秃秃的……这么多人还能坚持到那一天吗?

寒潮很快就要来了。

这时候的辽阳京,应该是红叶如醉,依旧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吧?

他……还好吗?

她kao在冰冷的石台上。 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两天见了太多的生死,在她心里,那些不可撼动的信念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坚定。 人的生命太渺小太不堪一击,如果可以,有生之年还是应该多记得一些开心的事。 比如临水阁的花雕陈酿,比如巨泽的糥叶青糰,比如他握起她地手放在心口说着“它告诉我。 不能让你离开”……

不管有过多少欺骗,曾经经历过的。 总有一些是真实地。

她睡不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呜咽的笛声,有人在低吟古老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注一)

无人知晓明朝何处,只需记得今夕何夕……

她睁开眼睛,跳下窗台。 匆忙的穿过断墙残垣和,跨过酣睡的疲惫的士兵,头也不回的跑到了白天和龚大海谈话地地方。 然后点起火折,蹲下身仔细的摸索起落满尘土碎石的地面。

城砖冰冷扎人,她却完全不在意。 只是沿着墙角一遍遍的寻找,连最细的缝隙都不放过。 直到那抹银光映入眼帘,才长长的吐了口气,小心的从角落的残砖里检出那只缫丝银镯。 放在掌心,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端详了很久。

镶嵌地琥珀掉了一颗,镯身也磕碰的有些变形了——但是终于回到了她手中。

最后,她将镯子仔细的收进贴身的衣袋里,唇边lou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眼中却溢满晶莹。

不后悔的事情依旧不后悔,忘不了地事情也还是忘不了。

如是这般,就是她的坦诚。

如果再遇到他,她一定会这么说。 如果还有机会遇到他……

快天亮的时候,她kao在城墙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丝竹悦耳,江南杨柳低垂,和风熏染,雨落缠绵。

×××××

快天亮的时候,白朔大王子斑雎弼被人从酣梦中叫醒。

他骂骂咧咧的从身边两个半裸的女人身上爬起来。 刚披上外衣。 帐帘便被人揭了开来。 走进来的是全身已经穿戴整齐的斑雎莲,灰色的盔甲外系着黑色的披风。 益发衬得一张脸如白莲般清雅动人。

床榻上地侍妾拥着被衾,偷偷地瞥着这个如天人般的少年,斑雎莲却对这些**地尤物视若不见,径自单膝跪下道:“天明之后,请大王子让阿莲出战,替您拿下樊城!”

斑雎弼原本恼怒不耐的脸顿时浮起了玩味的笑意,扬了扬粗短的眉毛,嘿嘿笑道:“你真想攻下樊城?”

“是。 ”

“可是你打了这么久也没拿下,昨天你的手下又把本王子的麾下大将弃之不顾,这又如何解释?”

“正因阿图瑟的过错,阿莲才要将功补过。 ”

斑雎弼绕着他又踱了几步,道:“本王子还听说,阿莲你对那位守城的月姑娘似乎情有独钟啊。 ”

斑雎莲低垂着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秀丽纤长的眉微微蹙起,片刻之后,他静静道:“大王子一定是误会了。 等阿莲今日拿下樊城,定将此女亲自献到大王子帐中,随大王子处置。 ”顿了片刻,又道:“凡城中财物人口,尽归大王子所有。 大王子要杀要剐,阿莲绝不多说半句。 ”

斑雎弼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说得好!本王子很久没有屠城了,既然阿莲一片诚心,今日就收下这份谢罪礼!”

斑雎莲领了兵符,起身退去。 刚走到帐外,迎面遇上了一脸凝重的阿图瑟,轻轻笑了笑:“你做什么这副表情?”

“侯爷,此事本是属下的过错,不需要您……”

斑雎莲的笑意十分轻松,摇了摇手道:“我这么做当然是有我的打算,这件事和你无关,本来也是我叫你不要把她逼得太急的……对了,”他突然停下脚步,“你觉得她怎么样?”

“啊……”阿图瑟一愣,忙道,“月姑娘的武功很好,胆量谋略也有过人之处。 属下十分佩服。 ”

“还不止那样呢。 ”斑雎莲脸上又lou出孩子气的笑容,炫耀一般的说道,“她还很漂亮啊,我家里的那些女子都没有她美。 阿图瑟你说是不是?”

“这个……”阿图瑟一时语塞,心里却很不同意,天下少有女子能胜过侯爷的绝色,侯爷却把一个满身尘土头发蓬乱的女子称为大美人,实在是匪夷所思。

好在斑雎莲并没有留意他的犹豫,自顾自一边走一边低声咕哝道,“本来还想和那头蠢猪好好相处几天的,现在看来果然不行。 阿莲最讨厌又粗鲁又自大的人了,到时候别怪我手下无情,要怪就怪你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他摇头叹着气,眼里却慢慢浮上嗜杀的冷光。 阿图瑟看得心中一凛,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大胆的谋画让他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也分不清究竟是激动兴奋还是不安惶恐。

但是他隐隐的知道,今日樊城一战,必定会让这动荡的天下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古往今来,只有乱世,才能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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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出自《诗经※#8226;秦风》中的《无衣》

(月底出图,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