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夏初的时分,宫里的老祖宗一病不起。

德馨大皇太后自从宝庆五年年初得了一场风寒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 春后越发弱了,下一下雨吹一吹风,就要在**躺个三两天。 朝政的事情也渐渐的不大管了,但一直都未放权,皇帝虽然多了些自主的权力,却还是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加上如今内忧外患,自家兄弟急着要拆自家的台,外又有巨泽、白朔等虎狼之国环伺,要安安稳稳的主持国政实非难事。

裕德帝原本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虽然本性有些优柔寡断,缺少霸气,却不失为守国持家之君。 但皇太后多年干政,加上如今兄弟反目,爱妃亡故,一系列的事端接踵而至,竟让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厌烦之意来,春后便隔三差五借故不上早朝,又与后宫佳丽饮酒作乐,渐渐显出颓丧之气来。

帝党忠良如奚仲等人看在眼里,不免忧心;不怀好意暗自窃喜的自然也大有人在。 另有位高权重者如尚书令杨应同,喜怒不形于色,叫人很难猜出他的立场,但是朝中亦有传言,说是杨应同早就和蜀王慕容捷有所勾结,只等铁甲军进京便要倒戈。

但不管是忠言还是谗言,蜚短流长再如何甚嚣尘上,裕德帝都只做不知。

湘王慕容歆因为出身市井,因此百姓都颇为爱戴,他发丧的那天,来送行地百姓排了几条街。 但身为兄长的皇帝却连一面都没有出现,也没有下旨叫人彻查死因,坊间不免议论纷纷,朝中上下无不唏嘘。

上位者诸事不理,往日泱泱天朝竟初现败落之象来。

这一日,太医院各位医官在集雅宫会诊,鸡鸣时分进宫。 午膳时分方才离开,出宫的时候都是一脸沉重。 显然德馨大皇太后的身子不容乐观。

医官才走,便有集雅宫的宫人前往皇帝的寝殿禀奏,一个时辰之后,裕德帝慕容晟轻装简车,亲临母后居处。

殿中焚着宁神香,虚虚渺渺的烟雾从瑞金兽口中袅袅升起,纱幔后传出一个低哑虚弱地声音:“可是皇上来了?”

他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跪礼:“儿臣叩见母后。 ”

纱幔后地人轻轻咳了两声。 叹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且上前些来,与爱家好好说会儿话。 ”

在皇帝记忆中,钢铁手腕、雷厉风行的母后似乎从来没有用这样慈爱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起身撩开纱幔,走到了凤榻旁边。

几日未见,他竟不知母后已瘦弱到这般地步!

躺在宽大的凤榻和锦绣软褥间的妇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原本犀利的一双眼睛如今也如明珠蒙尘般浑浊。 眼角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嘴边,饱满地下颚不见了,只有青色的血管暴lou在松弛的皮肤下。

他微微的转开眼睛,心下一阵说不出的悲凉,不忍心再看。

皇太后拉住他的手,轻轻一笑:“晟儿。 哀家是不是很可怕?”

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晟儿”,而不是“皇上”。

“母后。 ”他抿了抿唇角,“儿臣定会延请天下名医为您诊治,请不用担心!”

“年纪大了,就不得不信命。 纵然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老天爷给你的安排好地路也不会改变。 ”皇太后轻轻叹息,语气十分无奈柔和,和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无异。 皇帝愈发觉得悲戚,德馨太后不过四十出头。 病了这些日子。 竟衰老至此,可见平日劳心劳力。 不知凡几。

太后沉默了片刻,突然看向皇帝道:“皇上,可还记得哀家身边的秉笔尚仪叶逢苏?”

皇帝一愣:“太后是说前些日子得了急病去世的叶姑姑?”这位叶姑姑聪明能干,甚的太后喜欢。 整个宫中都知道她是太后的心腹,地位甚至比某些后宫娘娘还要来地尊贵。 只可惜前些日子染病死了,太后此刻提起,莫不是嫌接替叶逢苏的那位姑姑不够尽心?

谁知太后长眉一皱,面lou寒色,慢慢道:“叶姑姑没有死,而是出宫去了。 ”

“为何?是母后放她出去的?”

“不是。 ”太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下变得冰冷怨毒,“皇上还记得关在宗人府天牢的何倥偬被人劫狱是哪一天么?”

皇帝神色一暗:“记得……那一天也是六弟被刺……”

“叶姑姑也是那天出宫去的,何倥偬便是她放走的!”

“什么?”皇帝忍不住站起身来,怔了半晌,知道自己失态了,幸好纱幔之内并没有其他人。 他又慢慢的坐了回去,沉声道:“这位叶姑姑可是有什么来头?”

“皇上这一问可问到要紧处了。 ”太后咬着牙,“叶姑姑失踪之后,哀家便派人去查她底细,本是想若她有什么难言之隐,看在多年情分上哀家也可帮她一把,谁知这一查……”她一双枯槁的手骤然抓紧被褥,“她竟是何家豢养的‘暗影’!十年来竟潜伏在我身边,亏我还把她当成女儿看待……”

她连用“哀家“自称都顾不得了,一口气上不来,小声地咳嗽着。

“母后!”皇帝犹豫了片刻,终于双手合上那只只剩皮连着骨头地手,“母后不需为此劳神。 朕定会加派人手将她寻回治罪。 ”

“不,晚了,已经晚了。 ”德馨太后喟然长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这十多年来她一直伺候我地饮食,茶水羹汤之间都加入了一味‘断肠莲’。 这东西最是坏人心肺,偏又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今年节后,她将这味药量渐渐减少,如今人又走了,哀家地身体便成了这幅模样。 ”

皇帝一时怔住,急道:“不管什么‘断肠莲’。 就算是大罗金丹,朕身为一国之主要什么样的药物?母后且等着。 朕立刻叫人去找!”

说罢就要起身宣人,袍角却被细瘦的手指牢牢的拉住,太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坚定:“皇上,如今就算再找到断肠莲,也救不了哀家的命,最多不过多拖延几天罢了。 哀家这里却有几件事,一定要和你说!”

她喘了口气又道:“今年节后何家便撤了哀家赖以为生的药物。 皇上以为这是为何?如今蜀王一路进犯,若是连日行军,还有多少天能够到达京城?还有,信王如今地下落,皇上可知道?”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句句切中皇帝所忧之事,他不禁浑身紧绷起来,想了想。 朝她坐近了一些,俯下身道:“母后的意思如何?”

“他们……准备来要你我地命啊!”太后冷笑了一声,“哀家一生尊荣,从未向别人低过头,如今老天虽然要收我的命,也不能让那两个贱人的儿子抢了这个辛辛苦苦得来的帝位!”她呐呐自语。 浑浊的眼中闪出点点晶亮又狠毒的光,又咳了几声才道:“哀家有三件事交代给皇上。 ”

“母后请说!”

“待哀家死后……”

“母后!”

“听着!待哀家死后,将那领先帝御赐的百鸟朝凤锦绣袍子拆了,裙褶子里有一卷先帝手书地遗诏,皇上须亲自毁去,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母后,那是……”

“那是何物,你看了自然会明白。 第二件,不论哀家是何时身故,讣告一定要在立夏之后昭告天下。 立夏距今尚有一月时日。 在此之间。 请皇上每日来集雅宫看望哀家,哀家还有许多事要和你交代。 ”

皇帝不知此举何故。 但料想太后必有深意,因此点头称是。

“最后一件……哀家死后,不与先帝合葬!”

皇帝脸色有些苍白,却什么也没问,郑重的答道:“是!”

交代完这些事后,德馨太后似乎有些累了,躺在**闭了眼睛,半晌没有再说话。 皇帝正要起身告辞,她突然又道:“晟儿,这些年来,你心中可是在责怪母后?”

皇帝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不语。

太后轻轻一笑:“晟儿,你莫要怪母后干政,不予你自由。 你自幼心性沉稳,少年老成,却独独缺少身为帝王的霸气。 母后费尽心机让你登上皇位,总不能让这大好江山断送至此……但从今以后,母后再不能帮你什么了,那些老臣经哀家的授意,自会帮你,你……”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今后好自为之。 我累了,皇上请回吧。 ”

她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转过身不再看站在床边的皇帝。 皇帝看着凤榻上背影,当她高高在上华贵尊荣的光环退去,竟也只是一个这样瘦削无助的妇人。

妄图改变江山,却终敌不过衰老病痛。 那他呢?他又能改变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追求了许多年地独立亲政,竟是那么的虚妄无知。

……

自那天之后,裕德帝一改往日颓丧,每日上朝,亲理政事,也每日到集雅宫问安,陪德馨太后说上一会儿话。 后党老臣得了太后的授意,也都渐渐为皇帝所用。 如此朝政清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过了一个月。

宝庆五年六月初十,德馨大皇太后病重不治,辰时初刻薨于集雅宫。

裕德帝下令全城举丧三日,大开水陆法场替太后祈福,同时开仓放粮,广结天下善缘。

一时间满城素缟,连守城的将士都换上白衣,钟磬吟诵之声直传到城外数里仍未止歇。

就连城门地戒严,都在无形中取消了。

整座辽阳京,宛如一座悲鸣的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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