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蘅倒是一夜好眠,在第二天清晨神清气爽地起床。周晏持感觉到她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的时候他闭着眼没有动。片刻后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半只眼,看见她正蹲在地上,翻他的行李箱。

密码杜若蘅早已烂熟于心,他从来没有改过,一直都是她的生日而已。打开以后翻了半天都仍然只是巧克力牛奶与饼干,她早上不想吃这些,便回身去推他,抱怨:“你怎么只买些这种东西?”

周晏持终于睁开眼。顺势抓住她的手,在掌心慢慢揉捏。长时间的奔波让他疲惫,以至于看她的眼神比往常更添朦胧温柔。前一夜他没能好好打量,如今看了半天,最后说:“黑了一点。”

杜若蘅不乐意听到这样的话,将手挣脱开。她打算自己做点粥,周晏持在身后坐起来,同她说:“今天跟我回去吧。”

杜若蘅后背一僵,没有回话。

上午天气晴好,有小孩来找杜若蘅问数学与语的问题。这里的支教老师前段时间在完成三个月的教学任务后便返回了城市,自此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再来新的教师。杜若蘅作为难得出现的知识人才,被好几个好学的小学生追着问问题。杜若蘅都相当耐心地给予了讲解,每回答完一个小孩后还会分发一块周晏持带来的巧克力。

周晏持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面无表情。杜若蘅被围得人太多,有小孩都够不到她的衣角,便打算退而求其次,拽着本子来问周晏持,结果立刻被他瞥过来的一记眼神吓得退了回去。

杜若蘅忙得无暇抽身,错眼看到这一幕,指责他:“要么你就回去,要么你就帮忙。总之至少你别在这儿帮倒忙行不行?这里的小孩本来就胆小,你吓他们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周晏持愈发面沉如水,过了片刻还是慢慢走过来。他脸上没有笑容,手中却接过一个小孩的练习册,开始教给他们发音——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快到中午的时候孩子们终于离去,临走前礼貌有加,让杜若蘅印象深刻,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意味。直到周晏持又将问题抛了出来:“中午再不走的话,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县城了。”

杜若蘅眉毛没有抬一下:“我暂时不回去。”

周晏持看了她一会儿,才问出来:“什么意思?”

“我会在这里先呆上一段时间。昨天跟村长沟通过了,我权当支教老师先住一段,等新的老师到了之后再说。”

周晏持眉心紧紧皱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再过一个多月这里温度就要降到零下,万一到时候还没人来,大雪封山了你打算怎么办?要在这里呆一个冬天?到时候缇缇怎么办?家里怎么办?做事之前怎么都不跟我商量?这么贸然下决定,也不考虑后果?”

他的口气不好,杜若蘅的态度更差:“这村子里的人大雪封山了多少年也没见冻死,我做什么事为什么还要跟你商量?你不喜欢我就不能做了是不是?我又没有强求你来。你不习惯可以现在就走。”

周晏持深深吸一口气,才将这么多戳心戳肺的话勉强咽下去。

两人算是彻底谈崩,周晏持面沉如水,眼神冰霜雨雪一样地冷。午饭杜若蘅一人兀自吃得专心,周晏持看着她,一口饭都没咽下去。过了晌午司机抽完烟来请示周晏持什么时候动身,他说:“现在就走。”

杜若蘅懒得送他。正好有小孩跑来找她聊天,她找了个被缠住的好借口,完全无视身后周晏持快要将她看出一个洞的眼神。片刻后他将所有零食都放在桌子上,还有他带来最厚的一件大衣也留下。真正离开的时候杜若蘅仍然懒得回应他,直到车子发动引擎,越走越远,最后拐弯看不见,杜若蘅脸上的笑容才维持不住。

小孩子怯怯问她刚才那是谁,杜若蘅差点将“王八蛋”三个字脱口而出。忍了忍才冷着脸说:“不认识。不用理会他。”

不过片刻小孩子就离开,杜若蘅一人坐在门前台阶上,秋风瑟瑟,她双手横搭着膝盖,在心里恨恨将周晏持从头到尾变着花样折磨了一万八千遍。忽然听到有脚步声,继而眼帘内出现一双鞋子,最后是一道熟悉身影。

周晏持低头看着她,眉眼间清俊而温柔。

她扬起脸跟他对视片刻,语气不善,带着微微不稳:“你还回来做什么?”

周晏持半蹲下来,将她发凉的双手揣进怀中,轻叹一口气:“哪能真丢下你。”

杜若蘅沉默片刻,冷声说:“谁相信?过了这么久你才想到要回来。”

他给她看手腕上的时间:“才过去五分钟而已。”

晚上两人挤在条件艰苦的宿舍里,盖着棉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周晏持跟她絮叨这几天t城的事,还有周缇缇的成绩,还有远珩,一般情况下杜若蘅都不想听他唠叨,他的话老是比她还多,这总让她心烦,但今晚两人相处得实在融洽,她不忍心打断他。

周晏持揉捏她的手,触感仍是细腻绵软的一团,和记忆中多年前一样,让他连心都发软。昏暗里他的指腹摸到她的鼻尖,然后倾身吻上去。他的动作小心,试探的意味更多一些,可杜若蘅没有推开他。过了半晌他才挨着她错开一些,深深叹息一声。

杜若蘅发出声音,破坏了他心中一时的感触:“你什么时候走?”

他无言,半晌开口:“你不能过会儿再问这个问题?”

杜若蘅在黑暗里歪着头看他。

“我不走。”他低声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到你也离开的时候。”

杜若蘅默不作声。这是最好的回答,到目前为止,她历数心中的相识,也只有周晏持一人能这么回答她。

这一时刻说不动容是假话。这种条件艰苦的地方,他的陪伴已经不止是锦上添花。

又过了良久,周晏持突然轻声开口:“你不想复婚的话,随你就是。我也没有逼着你非这样不可的意思。”

杜若蘅后背一僵,听见他接着说:“你不打招呼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宁肯呆着也不想回t城,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杜若蘅全身都僵硬。周晏持轻轻摩挲她后背,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你有什么想法不能跟我沟通?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

两人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和睦地对过话。杜若蘅隔了半晌才开口,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怎么没有逼婚的意思,你本来就打算逼婚。你那种口气就像是假如我不同意复婚,就对不起你一样。好像以前所有的事都随着你财产转让已经抹平,我就得接受这样云淡风轻的事实。接下来如果我不同意,反而就是我对不起你。我既然拿了你的财产,就要相应有所回应。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不通人情,过分,自私。不就是这样。你们的想法多势利。”

周晏持敏锐问:“你们?我跟谁?”

杜若蘅懒得回答他。她想翻身,但被他强势固定在怀中。她不得动弹,有些恼怒,耳边听到他说:“你的母亲又给你打了电话?”

杜若蘅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他。周晏持将她搂得愈发紧:“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你别冤枉我。”

她试图推他远一点:“你怎么没有。”

他索性不再解释,只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刚才的气氛难得的很好,他不想以吵架的方式结束这个晚上。

过了良久杜若蘅终于渐渐放松。有月光斜过窗角,带着深深浅浅的影子。难得宁谧的初秋天气,听得见树梢沙沙的声音。两人挨得亲密,他的动作渐渐停下来,杜若蘅微微动了动,像是不适应,他便又重新恢复慢慢摩挲的姿势。

她的呼吸浅淡,让他错觉以为她已经睡着。冷不防听到低低的声音,有些涩:“你以后一定会反悔的。”

周晏持笃定说道:“我不会。”

他掌住她的后脑勺。两人在黑暗里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他看着她,声线低沉,只两个字,却仿佛包含无数情感,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不会。”

杜若蘅长久不言。她垂下眼,内心在一瞬间油煎火燎似的疼痛。最后她低声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止是精神层面。”

“我知道。”他紧紧抱着她,不停亲她的额头和眼睑,“我知道。我不会。”

杜若蘅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就算鼓足勇气问出口,也未必能就此相信了周晏持的保证。彼此之间的信任究竟有多牢固,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杜若蘅第二天早上就将周晏持赶回了t城,像是前一天晚上彼此之间的含情脉脉都在做梦。

她的理由是t市还有缇缇和远珩需要他料理,他不能一走了之。而她仍然不肯同他一起回去,因为她已经答应了村长要教这里的孩子们读书,就不能出尔反尔。

这仍然只是一部分实话,周晏持心知肚明。但他只有暂时离开,并允诺了半个月后会来看她。

结果十天后周晏持就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助理。两人带了四个行李箱,全都是杜若蘅吃穿用度各种东西。她翻了翻他的行李,没有发现课本铅笔之类的教学用材,也没有孩子们可以穿的冬衣。于是有些不太满意,叫他下次再来的时候想得齐全一点。

一个星期之后周晏持又来了一趟山中,具衣服和药品带来得比较完备。杜若蘅说他其实不必亲自过来,让人寄到这边就足够。周晏持无声看着她,眼睛里的情感让她的话说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

每次周晏持呆的时间都比较短,一两天就走。路上折腾的时间反而比两人相处的时候要长。三番五次后杜若蘅总算生出一些不忍心,劝他不必这样。

她敷衍允诺他会时不时打个电话。

然而山中的手机信号就像秋冬时节干涸的溪流,约等于无。镇上的固定电话也离得太远,一星期都难得过去打一次。杜若蘅改由信件联系,收信人下意识写的是周晏持,意识过来后才又划掉,换成周缇缇的名字。

她在信中用浅显的语言嘱咐女儿好好学习,然后又嘱咐女儿要好好照顾爸爸,父女两个都要早睡早起锻炼身体。此外,还要注意不准爸爸多喝酒,以及如果醉酒之后记得给爸爸端一碗醒酒的汤水。

管家收到来自邮递员的信件,跟周缇缇一起读完。然后一脸慈祥地告诉小公主,说你就跟妈妈回,请她放心,爸爸一直清心寡欲,把她的懿旨都奉行得很好。懿旨不会写是吗?没事,爷爷教给你。

周缇缇还按照大人的意思,在回信里附了两张近照。杜若蘅对女儿想念得厉害,每天晚上都要对着照片睹物思人。

在大雪封山之前,最终还是没能有支教老师抵达。周晏持仍然会过去看望她。几千公里的距离,被他往返得有如家和公司之间一样熟练。有一次她一脸怅然地跟他说想吃布丁,结果第二次他再过来时果然带来了布丁。妥善包装,一点没有碎掉,味道也和在t市时的一样。

冬天到来,山中愈发寒冷。杜若蘅为打发时间,有时候会去找村民聊天,顺便帮忙做一些手工,回去宿舍后手背往往都被冻得通红。这时候若是周晏持在,她的双手便会被强行按在热水里,防止冻裂。

有些时候杜若蘅也会心软。几次他动作熟极而然地帮她暖脚,或将她双手揣进他怀中的时候,她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看着他,都差点脱口而出,跟他说一个好字。

她相信若是此时此刻她说出口,只这一个字,他都一定能懂她的意思。

有很多次她想这样说出口,取悦他也取悦自己。尤其是夜深人静,她在他怀中醒来,周身温暖,像是所有的冷与暗都被他与外界相隔时,这样的想法都尤其强烈。却每每又在开口的一瞬间乍然惊醒,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周晏持去山区跑得太勤快,沈初因此调侃光是听到甘肃两个字,周晏持的耳朵就可以竖起来。

周晏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这段时间晚出早归,两点一线的生活过得很平淡。并且二十四孝好父亲的角色似乎比远珩的执行官更重要,周缇缇被他照顾得很好,两个月里长高了好几公分。沈初说你让管家去接送她上下学就好了嘛,又不会丢。周晏持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阿蘅比较喜欢我来接。

沈初一口血差点呛进喉咙里,半天咳嗽着说反正她又不知道你至于。

周晏持瞥他一眼,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了两个字:“至于。”

沈初盯着研究了他良久,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用格外感慨的语气道,你挣扎了这么些年,最后到底还是从良了啊。杜若蘅果然够狠。

终于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周晏持不能再进入山中,连往来的信件也被迫变得时断时续。每次都是他和周缇缇一人写一封,再封进一个大信封里一起寄出去,然而进入腊月后,周晏持寄过去的信件再没有回讯。周缇缇开始想念妈妈,问周晏持什么时候她会回来。周晏持与女儿对望,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妈妈春节可能都赶不回来的事实。

又到了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杜若蘅却始终没有电话或者信件返回。周宅里的每个人都要关注一遍新闻联播,t市的天气状况先放一边,每个人都在紧张关注甘肃那边的降雪,干旱,或者是否可能有其他自然灾害云云。一定要在得知都没有之后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远珩里却是一派喜庆气息。周晏持今年大发慈悲,腊月二十七便给总部全体员工放了年假。张然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只差没抱着周晏持的大腿高呼老板万岁万万岁。

各处归家的氛围浓厚,空气里都仿佛飘着春节团圆的气息,周晏持却兴致恹恹,摆了摆手叫她赶紧走。

张然抹了抹眼泪说您别这样,老板我这是爱您啊。

周晏持搭着眼皮瞥她一眼,冷冷说真遗憾,我已经有家室了。

张然打心底鄙视他得意个什么劲,一边摸着比往年更厚一沓的红包还是觉得很感动。苍天难得开眼,有杜若蘅坐镇,就算她还没回来t市,周晏持却总算开始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了。

她相信未来还会有更美好的一天的。

下午五点的时候张然终于拖着玫红色带着卡通图案的行李箱准备离开,临走之前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诚恳地对周晏持说老板我走了。

周晏持叫她快滚。

张然又说:“老板您这么善良,上天一定会可怜您的。”

那一瞬间周晏持抬起眼皮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片片雪花刀。

晚上七点,周晏持终于决定从远珩下班离开。他其实不想回去,路上处处张灯结彩,一想到刺目的红色,他便实在提不起兴致动一下。

他乘电梯下楼,保安不见人影,一楼大厅的灯光却仍然大亮。周晏持心生不悦,走过去才发觉等候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人。

对方听到声音,偏过头,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明亮面孔。

让他忘了脚下的动作,静止在原地。

杜若蘅笑容清浅,轻声同他道:“我回家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归期》网络版正完结。这个结局应该算是比较圆满的he了吧。

真心感谢不嫌弃的各位美人,能一路陪伴我到现在。连载两个半月,追也不容易的俺知道。么么哒!=3=

可能后面会有一到两个番外,也可能没有,我还没想好……

沈初张然的番外可能会放在出书版里,但是还不确定,我回头和编辑商量一下。出书版《归期》的正结局会和网络版不同,是另一版结局,大致属于“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那一种。也就是连载中间我所说过的不太圆满的he。换句话说,两个人还是会在一起,但会有一些磨合需要彼此继续适应。

章写完啦。马上又到冬天啦,该写深情男主啦,也就是“遇见你之前,与遇见你之后,都没有别人”的容煜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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