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回到家时,月儿早已上了夜空。她放下竹篮,点上油灯,脱去鹿皮靴,到厨房的水瓮中舀了些水,清洗手脚。门上的木铃,喀当喀当的响了起来。「紫荆,妳在吗?」

几乎在同时,外头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来了。」虽然早已饥肠辘辘,她还是放下水瓢,踩在干净的木板上,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竹梯下,一名穿着黑白相间的苎麻衣,年约四十的巫女站在那里。

紫荆认得她,她是北方落华村的安巴金。

见她开了门,巫女放开了连结到二楼的木铃草绳,提着灯笼背着竹箱,走上楼梯,来到挑高的门廊这儿。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妳。」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没关系,妳别这么说。」紫荆上前,帮忙提过她卸下来的竹箱,一边往旁移了点位置,让巫女进门。「只是,巴金姊,妳怎有空过来?」她跟在安巴金身后,一边把竹箱放到墙边,一边好奇的问。落华村和这儿隔了好几座山头,很远呢。

要从落华村到这儿,最快也要走上七天。

她记得安巴金上个月才来过的,照理说,应该不会如此快又再来的。

听到紫荆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在门边坐下,放下灯笼,吹熄它,然后脱掉了脚上的草鞋,这才又起身,走到桌边,在桌旁坐好。

「我来这儿,是因为!」安巴金掏出一只鹿皮袋,放在桌上,推到紫荆面前。「我这东西满了。」

紫荆一愣,脱口问:「怎么会?」

「妳自己看。」安巴金说。

她打开鹿皮小袋束口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五颗如鸽蛋大小的水晶,滚了出来。

水晶原本是透明的,此刻却呈现混浊的黑灰色。

它的确已经满了。

紫荆拧起眉,起身拿来一个小木盒,将那五颗水晶放进盒子里,然后好好盖上,这才抬起头,看着满脸疲惫的安巴金问:「出了什么事吗?」「战争,蔓延到我那儿了。」去年,她就有听东边来的觋者,和她聊过山下国家开战的事,但紫荆没料到战争竟会延续如此长、那么久,而且还打进了山里。

落华村,已经不是在平地上的村落。

「我本来以为,能避免的。」紫荆深吸了口气,问道:「情况有多严重?」

安巴金倦累的道:「我那里还好,但东边那儿的战场,伤者、死者都太多,那些不肯升天的死者冤魂,已经开始扩散开来,蚤扰生者,造成不少问题。」

拿起陶壶,紫荆倒了一杯水给她。「来,先喝杯水吧。」

安巴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放松了下来,又道:「我今天来时,在路上看到另一座山头也有炊烟,看那烟的样子,应该是东边的可干他们几个,瞧那距离,我想他们这两天就会到了。最近,可能要麻烦妳多跑几趟了。」

「巴金姊,妳别客气,那是我应该做的。」紫荆将全新干净的白水晶,从另一个黑底红彩的漆器大木盒里,拿了出来。

紫荆给了她比上次多一倍的数量,然后把鹿皮袋还给了她。「这些应该可以暂时挡一阵子,妳先收着吧。」

「谢谢。」安巴金接过鹿皮小袋,收了起来。「对了。」想起一件事,紫荆站起身,到一旁墙边整排的竹篓中,分别拿出了好几份深山里才有的稀少药材,捧到了桌上。「来,这些药,我想妳应该会用得到。」紫荆把那些药材推到她面前。这些都是珍奇的伤药。

若不是趁早备着,一时之间,是很难累积到如此多的伤药的。

安巴金若有所思的看着墙边那排竹篓里满满的药材,再瞧着这个长年住在这儿的姑娘,忍不住问:「妳早知道战争会持续?」

紫荆摇了摇头,「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宁愿自己是在做白工。」

安巴金放下竹杯,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如此。」

「或许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紫荆开口,安慰着她。

「是啊,或许……」安巴金苦笑。

虽然安巴金表面上同意了,但紫荆能看见巫女眼里的倦怠与不信。

紫荆无法多说什么,只能起身道:「巴金姊,妳赶路赶了一天,一定还没吃吧?妳先休息一下,我去煮些小米粥,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不用、不用,那太叨扰妳了。」安巴金跟着她站起了身。「况且,我已经在村里的客栈吃过了。」

「是吗?妳别和我客气,反正我也是要吃的。」

「真的,今天我到村子的时候,妳不在,所以我已经先在客栈用过饭了。」安巴金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我应该要等明早才来的,但我刚刚看见妳从村口进来,所以才想尽快把这些送来。」不管是男的觋者,或女的巫女,没有人喜欢带着这些禁锢着怨灵、秽气的东西在身上,大家都巴不得快快将这些东西送走,更不想和它们同处一室。

是她不好,忘了这一点。

就算没吃,巴金姊恐怕也不想在这里吃饭吧。

紫荆垂首,替她将桌上的药草收到竹箱里,淡淡道:「没关系。谢谢妳特别跑上这一趟,妳一定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安巴金露出一丝不安,紫荆露出微笑,将竹箱递回给她。

「那……我就不打扰了。」安巴金接过竹箱,往门外走去。

「小心下楼。」她提醒着。

安巴金回头看着她,神情有些尴尬,但最后还是只和她微一颔首,便下楼离开。

紫荆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下了楼,穿过大街,走到那间在雾中亮着微微灯火的客栈。

这是一个巫觋之村,村子里的房舍,其实大多数是空的。

巫觋们会从各地的聚落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采集平地难以收集到的药草,另一方面,也能在这里互相学习,交换情报。但他们会来这里,最重要的事,却是交上供奉。虽然说,巫女与觋者都说他们供奉的是山神,但大家心知肚明,在这里的,并不是具有神格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只是巫觋们与采药人休息的一个中途站。

在那个年代,山林里的妖与人是共存的。

后来,有一族的妖入了魔,他们和人们起了冲突,真正的原因,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虽然最后巫覡们压制了妖魔,将他们驱赶回深山里的魔境之中,并以巨岩封住了魔境的出入口,但为了安抚那些邪灵妖怪,让他们不再轻易蚤扰人类,巫觋们决定要献出供奉。

他们懂得如何将秽气以及顽劣的冤魂,收集禁锢在水晶之中。

他们将那些污浊且冥顽不灵的魂,当作牺牲。

巫与觋,本是医者。

这个决定,和他们的理念不合,但当时已没了别的办法,巫觋们为了压制妖魔早已伤亡惨重,没有办法再应付一次群魔肆虐。

那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

许多年之后,人们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但巫覡们却深深记得。他们医治伤者、吊唁死者,然后跋山涉水,把恶灵献给被封印的魔。这,是他们共同的罪业。而她,是被挑选出来的供奉人,也是负责看守森林的守门人。各个村落中的巫觋们,会轮流来到这里,有些只待个几天,有些会待得久一些,甚至长到一两年,但他们终会再回到自己所属的村落,只有她,必须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这座村子,真正的村人,其实只有她一个。

紫荆回到屋子里,关上了门。

她把桌上的小木盒收到架子上,然后走回厨房,煮食自己的晚餐。

窗外,一弯弦月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她煮了一人份的小米粥,坐在桌边,配着腌渍的菜,对着一盏油灯,慢慢的将碗里的粥吃完。

屋子里,寂静无声。

远方,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声。

她收拾好碗盘,简单的清洗了自己,回到房里,跪坐在草席上,点起一旁自制的药草香粉驱赶蚊虫,这才和衣在**躺了下来。

淡黄色的香烟在暗夜中,袅袅冉冉飘荡着。不是,不觉得寂寞。只是,她早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人。养大她的老觋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诉了她这件事。妳是特别被桃选出来的人。

觋者的声音,沙哑的迥荡在耳畔。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带到这里,连亲生的父母、儿时的家园,她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知道,她会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终老。她并非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但那里离她太远太远,对她来说,这里才是现实。

况且,巫觋们大部分都对她很好。

虽然有时……还是会寂寞……

轻轻的,叹了口气,她闭上了眼,让自己不再多想,在温暖的黑暗中,慢慢沉入梦乡。

东边的觋者们,就快到了。

或许她应该要等到他们来了,再上山。但不知怎地,那走失小妖的身影困扰着她。想起他那天饥饿嘴馋的样子,她有些担心那小妖怪会再次误闯森林,被困在林子里走不出去,再加上安巴金带来的水晶,也需要尽快供奉,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简单弄了些食物,就再次上山入林。

可这一次,她没有看见他。

森林里,寂静如往。

献上了供品,她在供奉地待了一会儿,确定不见那小妖的身影,心上的大石才缓缓放下。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装了饭团的竹篮留在草皮上,才转身离开。

走进森林时,她回头看,竹篮还在那里,供品也是。

紫荆没有多想,只是径自下了山。

草皮上,有着竹篮。它认得那个篮子,那是那小姑娘的竹篮。竹篮里,飘出米饭和肉汤的香味。

口水莫名又流了满嘴。它知道她会再来,却没想到她会留下食物。是忘了带走吗?或是她仍在外头,躲在某个地方,等着抓它?树荫已经完全遮住了阳光。它迟疑着、怀疑着,忐忑不安又多疑的瞄着洞外的树林,仰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除了食物的香味,它没有闻到其它异味。

空气里,有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但很淡很淡,是残留下来的。

她已经走了。

但过往不好的经验,仍教它不安的侧耳倾听。

静。

连风也停。

忽地。

咕噜咕噜!

饥饿,在它空洞的肚子里发出声响。

啪咀―

吓!这声音近在眼前!

它吃了一惊,霍地往后闪退,却什么都没看到。前方,只有地上出现了一摊黏稠的不明**。狐疑的,它再次上前,拧着眉,好奇的以手指前的利爪沾了一些。那东西很黏。它将沾了黏液的手指凑到鼻间,闻了一闻。

嗯,好臭。

可恶,只是它的口水。

它皱着鬼脸,嫌恶地甩掉指尖的口水,然后慢半拍的发现,刚刚那声「啪咀」,只是它口水滴落的声音。

真丢脸,竟然被自己滴下的口水吓到。

它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又前进了两步,凑到了洞口边。

从刚刚到现在,它听来听去,也只听闻到自己因饥饿而发出的声音,而它已经无法忍受那白米饭和肉汤散发出来的香味。

再一次的,它鼓起勇气,在树荫下,走出黑洞。

左边没人。右边没人。

它缓缓的移动双手双脚,爬行到竹篮旁。

没有人从旁窜出来逮它,也没有法器从天而降。

略略的,它松了口气,伸出爪子,打开了竹篮。竹篮里,有着两颗大大的饭团,还有一个有盖的竹筒。它坐在地上,一把抓起饭团,稀哩呼噜的大口啃食着。好好吃、好好吃。它开心的吃着那个饭团,再次尝到白米饭这熟悉的味道,让它感动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迅速的啃完了第一个饭团,它抓起第二个饭团时,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那个竹筒盖。

竹筒盖掉到了一旁,肉香味顿时四溢。

喔喔喔!果然―是肉汤啊!

竹筒里,装的是竹笋炖鸡汤。

它一把将竹筒给抓了起来,张开大嘴,就把肉汤给倒进嘴里。

好好喝、好好吃―

它一边啃着左手的饭团,一边喝着右手的鸡汤,这里咬一口,还没吞下又忍不住灌另一边的汤,吃得汤和饭沾得满手满脸都是,狼狈不堪。

但它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津津有味的吃着,最后连鸡骨头都给吞了。

吃完之后,它甚至忍不住把整个竹筒拿起来恬,直到竹筒再尝不到一丁点鸡汤的味道,这才甘心作罢。它喟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看了天上悠悠的白云一眼,它转身朝黑洞走去,临到了洞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它弄翻的竹篮倒在地上,竹篮的盖子滚得老远,装汤的竹筒更是被它扔到了一旁。

它瞧着那一地的狼藉,想起那个姑娘,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爬了回去,将所有的东西都给检拾回来。

当然,它绝不是奢望她会再带东西来给它吃。

只不过……如果有的话……也是不错的啦……

小心翼翼的,它用爪子将竹篮摆正,放入竹筒,盖上盖子,然后才一边恬着手指,一边回到那黑暗的洞袕深处。

一早醒来,门外楼下已经等了几位觋者。她打开了大门,让巫觋们知道她已经醒了。由各地聚集而来的巫觋们,陆续上门,他们有些带着远方的药草给她,有些带来了当地特有的产物,有些甚至还告诉她一些有趣的见闻。

那一天早上,她就收到了几个陶罐、一把漆器彩绘着卷云纹的木梳,和一件丝裙,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玉雕老虎。当然,每个人都不忘把供品拿来,和她交换干净的水晶。她忙了一早上,中午随便吃了些饭菜,下午则到屋后的菜园子里除草、喂鸡。其实巫觋们都会替她送来她食衣住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但她喜欢自己动手做些事。

过午后,从东边来的觋者们到了。

他们和她谈论战争的影响,她则给了他们更多的药草,和加倍的水晶。

她送他们出门时,一名老女人带着几名男子,骑着驴子到来。她在村口从驴子身上下来,自己牵着那头驴子,走进村子里来。

她看来很累很倦。

她带着那些男人入村时,每个人都看着她。

紫荆记得,那老女人叫姆拉;她并不是巫女,是服侍白塔巫女的侍女。

白塔的巫女澪,和这里的巫砚们都不一样,她拥有净化的能力。

澪,是一个特别而神圣的存在。

她从未来供奉过,因为她随手就能将恶灵净化。但每一年,身为大国巫女的澪,依然会派侍女前来,送上绫罗绸缎、杂货米粮。

并不是每一代的白塔巫女都像澪一样。前几代的大巫女,也都曾前来供奉,她们也需要山里的药草,而这个村子,是休息的地方。白塔所在的地方,比落华村要更北、更远,座落在宽广的平原之上。那是一个强大而富足的国家。

但这回挑起战争的,就是姆拉的王。

村子里的巫觋们,全都看着那个疲倦的老女人,窃窃私语着。

那老女人,挺直了背,抬高下巴,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但她傲然的模样,也无法掩饰她的步履蹒跚、满脸沧桑。

紫荆走上前去,招呼她。

「姆拉,好久不见。」

「紫荆姑娘。」姆拉恭敬的弯腰,试图对她行礼。

「妳别多礼。」她忙抬手扶住这位跋涉千山万水而来的老侍女,帮忙把驴子的缰绳给绑在她屋下的柱子上,一边道:「来,我们上楼吧。」

老侍女要随行的侍卫们等在楼下。

紫荆没对他们的武装打扮多说什么,只是搀着老侍女上楼,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但姆拉一看到摆满一柜子的漆器小木盒,便脸色灰白的跪在地上,和她磕着头,哑声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快起来吧。」她搀起老侍女,把茶水递给她。「来,先喝杯茶,润润口。」姆拉看着她,这才点点头,将陶杯接过手,喝了一口水。紫荆在旁坐下,等到她喝完了那杯水,喘过气来,才开口询问。

「澪还好吗?」

很久很久以前,澪曾和白塔前代的大巫女,一起来过这里,她们不是来供奉的,只是让澪来和老觋者学习法阵。

当时,她和澪年纪都还很小,但她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澪在这里和她一起跟老觋者学习了半年,当澪要离开村子回去时,两人还哭红了眼。可惜的是,后来大巫女过世,白塔的所有事情都落在澪身上,她就再也没见过澪了。不过,澪并没有就此忘了她,每年她都会让侍女送礼来,还会顺便帮她传话,紫荆则会把自己做的一些辟邪的小东西,回送给她。

姆拉放下了陶杯,看着她,抱歉的开口:「为了这次的事,巫女本来打算亲自来一趟的,但春祭大典在即,大王即将回城,她打算再和大王劝说,看看能否停止这场战争。」

「妳帮我告诉澪,请她别想太多,不用特别过来,我知道这场战争不是她的意思。」何况,那是村外的事,就算她想插手,也不能管。姆拉点点头,感激的说:「我会把话带到的。」说着,姆拉卸下背上的包袱,将它放在桌上,打开来,拿出一把铜制匕首。「这是巫女要我送来给妳的。」紫荆接过那把握手上有着饕餮纹的铜匕首,拿掉了皮制的鞘,把匕首怞出来看。

这把匕首,刀锋锐利,金黄的刀身反射着午后的阳光。

金光在屋中闪耀,她握着轻巧的匕首,忍不住微笑。

「好美。」她赞赏的把玩着这把小巧的刀。

做这匕首的人十分用心,连饕餮上的卷云那最细微的地方,都工整不已,丝毫不曾马虎。

「这把匕首,是巫女嘱咐我国最好的工匠,特地铸出来的上好礼器,并非寻常刀剑。」姆拉道,「巫女说,这可以让妳祭祀,平常也能带着防身。」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她放下了匕首,开心的看着姆拉说:「谢谢。」

老侍女回以微笑。「妳喜欢就好。巫女对她没能亲自过来,深感抱歉,她说她一定会说服大王,让这场胡闹的战争,尽速结束的。」

「澪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紫荆说着起身,拿来一只大而宽平的漆器木盒,她捧着木盒回到桌边,打开盒子,拿出一件亲手绣的白丝衣裳,展示给姆拉看。「这是我亲手织绣的,请妳帮我把这法衣回送给澪,虽然工艺没有特别好,但我布了阵法在上头,她祭祀时能穿,平常时候一样能防身。」她说最后两句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几乎能看见澪收到这件法衣时,脸上的笑容。

那件衣裳薄而透,衣襟和衣袖边,都以白丝绣有细致的云卷纹与鸟纹,裙脚边则绣了一群双手结印、头戴冠帽的觋者。

姆拉知道由紫荆绣制的衣裳都带有法力,忙恭敬的以双手接下。

「谢谢紫荆姑娘,巫女一定会很高兴的。」

紫荆微笑,从木盒中拿出一条项链。

「这个,则是给妳的。」

姆拉一愣,惊讶的看着她。「给我的?紫荆姑娘,这……老身……老身担待不起…」

紫荆把桃木珠子和银珠子串成的项链挂到她脖子上,真心的道:「别这么说,只是一件小东西,这是妳最后一次进山里了吧?就让我略尽一点心意吧。」

姆拉年纪大了,这段山路实在太折腾她老人家了。

她替姆拉戴好辟邪项链,真心诚意的,轻抚着老侍女布满皱纹的脸,祈求道:「希望妳一路平安,希望日神与月神,能长久看顾着妳。」感动的看着这温柔的姑娘,姆拉喉头一紧。「紫荆姑娘…谢谢妳……」

「我才应该谢谢妳,替我带来澪的消息。」她扶起年岁已高的老侍女,柔声道:「来吧,别让楼下那些侍卫久等了,我陪妳一起下楼。」

虽然很想让姆拉留下来,但她也晓得,村子里的巫覡们,有好几位的家园都饱受这场战争的摧残,让姆拉留在村子里过夜,只会平添不必要的争端。

到了门外,她看见已经有人在客栈那儿朝这里张望。

她扶着姆拉下了楼,不好意思的说:「抱歉,本来应该留妳下来过夜的,但……」

姆拉拍拍她的手,理解的微笑道:「没关系,我了解、我了解,妳别想太多,我也是要赶回去帮忙春祭大典的事,本来就无法多留。」

紫荆知道,这只是客气话。

这一路翻山越岭过来,姆拉一定是累了,可她若留下来,紫荆并没有办法保证她的安全。

紫荆只是一个供奉者,一个守门人。

巫觋们尊重她,但他们与她们,并不归她管辖。

「妳多保重。」紫荆握紧了她苍老粗糙的手。姆拉点点头,然后转身,带着武装侍卫们,牵着她的驴子,一起离开;她一直走到了村外,才骑上了那头驴。紫荆目送着那个坐在驴子上,驼着背、弯着腰,摇摇晃晃远去的身影,她知道,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姆拉。

人们,总是这样在她生命中来去。

老实说,她并不晓得,有生之年是否能再见到澪,但人生就是这样子的。

她早已习惯,也必须习惯。

姆拉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紫荆转过身,看见夕阳将村后的山,染成一片艳丽又魔魅的红。

乍一看,那山,就像着了火一般。

那样的红,如血一般,教人有些不安。

或许明天,她该再上山查看一下。

山下正在打仗,那些嗜血的魔,也许会被唤醒。

老觋者曾经告诉过她,过去曾发生类似的事,只要有人争战,妖魔必会蠢动,那是他们离开魔境的机会。

希望,只是她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