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冰冷的水,从潮湿的岩壁上掉落地板,再飞溅到它身上。滴答―它没有闪避那冰冷的水滴,只是瑟缩地蹲缩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引起前方正在争执的主人们注意。

高大的岩窟里,灯火通明。

在最中央之处,一方黑岩圆桌旁,围坐了一群凶神恶煞。

衣着整齐的小妖们,端着各式菜肴上桌;在前方的大石上,几位婀娜多姿的妖女,穿着鲜艳的舞衣,吹着笛、奏着乐、跳着舞。

妖魔们贪婪的吃着桌上的食物,啃食着不知名的肉块,吃完的骨头、果核就往后扔。

它不时会被食物的残骸丢到,却连闪都不敢闪。

偶尔,果核或骨头还会带着残余的肉块。一些等级较低,蹲在墙边的小妖们,纷纷争食着魔人丢过来的残食,它们就像饿了好几天的狗,争食狗骨头一般,不时还会因此打得头破血流。刚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它还会试图和大家一起争抢,但它总是抢不过其它妖怪,还会被殴打践踏。

抢赢的妖怪会打它,抢输的妖怪一样会打它。

两次、三次……几百次之后,它变得再也不敢伸手争食。

久而久之,就算食物直接砸中了它,即使已经饿得半死,它却连伸手拿起来咬一口,都不敢。

每次吃饭时,它总是只能看着大家抢食,自己则留到最后恬恬被吃到一乾二净的骨头,只要偶尔能尝到一点点肉渣,它就已经很高兴了。

就在小妖们抢成一团时,突然前方大桌上,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的小妖们都吓得不敢乱动,奏乐的和跳舞的,全都停了下来,躲到一旁。

一位头上长着双角的魔人,愤怒的拍着巨大厚实的圆桌,咆哮出声。

「你这混帐!说什么人类很好说话?瞧你出的鬼主意,什么只要和那人类的王说,我们能帮他赢了这场仗,他一定会愿意献出白塔的巫女,结果呢?现在我们这边已经死了两个,伤了一个,你竟然还要再派人去试?」

「不过死了两个,受了点小伤,有什么大不了的?」被他吼骂的魔人,老神在在的坐在位子上,用长长的尾巴搔了搔耳朵,一边举杯喝着酒,一边道:「白塔的巫女,是那一族的后代,她的血与肉可比仙丹妙药!」

「阿塔萨古都是那一族的后代,吃了他不就成了,何必费事去搞那巫女!」

「啰唆,都吃了不就成了!」另一位开口叫嚣。

「都吃了?你是想和那一族再开战不成?」

「为什么不行?打就打啊!谁怕谁!你这胆小鬼!」

「你说什么”」

一时间,魔人们互相龇牙咧嘴。

最先吵起来的两个,还跳上圆桌,打了起来。

「我宰了你这王八蚤!」

「来啊!你以为我怕你吗?」

头上有角的绿皮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就往前冲,红皮妖怪却用长尾巴横扫过来,重重的打在绿妖的腰腹上。

「杀了他!杀了他―」

妖魔们在旁大声鼓噪,桌上那两位则互相撕咬斗殴着。

剎那间,血肉横飞。

可没有多久,胜负就见分晓。长尾巴的红皮妖怪,折断了绿皮妖头上的一根角,咬掉了对方肩上的一块肉,一脚踩在他身上,张开嘴就要将其整个吞食掉,前方却传来冷冷的声音。「赤尾。」那冷到叫人发颤的语音,让整座岩窟都安静了下来。

红皮妖怪一僵,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大人。

「放开他。」皮肤白哲的大人,张开艳红的嘴,淡淡的说。

看着大人,赤尾虽然不爽,但仍停下了动作,不过却没退开,只是踩着青角,陰沉的说:「大人,龚齐虽然承继了那一族之血,但极为淡薄,吃了也没用,可白塔的巫女不同,她承继了极为浓郁的血。我见过她,说算离了三里远,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芬芳的香味…」

想到那美妙的味道,他口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伸出腥红的舌头,他恬着嘴,贪婪的看着大人道:「她的血肉,必能让我族摆脱那一族和人类在我们身上下的禁制,大开魔境之门,让我们重回人间。」

打输的青角,虽然被踩在赤尾脚下,却依然忿忿不平的低吼着:「白塔的巫女只有一个,也只够我们之中一个回到阳光之下!」

赤尾斜睨着他,狞笑着指出:「不,她够的,只要将其下咒,让之不死就行了,到时候,你想吃多少次都行。」青角怒目以对,「但现在,你说的那个龚齐根本不肯献出巫女―」赤尾涮地甩着长尾巴,打掉了青角的话。青角火大的咆哮出声,在他脚下挣扎着,却无法动弹。赤尾瞇着眼,收紧脚上的爪子,让利爪陷入青角坚硬的胸膛中。

青角痛得脸孔扭曲,赤尾低下头来,将灵活的尾巴移到嘴边,一边恬食着尾巴上青角的血,一边瞇着眼,垂首看着青角,邪恶的道:「他一定会肯的,我闻得到那个人类强大的**,他想赢,很想很想,只要再输几场仗,他就会肯了。」

「你确定?」

大人再次开了口,那让赤尾抬起了头。

他用那细小的眼,瞧着皮肤光滑洁白的大人,回道:「确定。」

「那就去吧。」大人冷睨着他,「但这一次,你得自己去。」

赤尾一僵。

他们要穿过封印到人间,只能使用魂体,很耗力气,而且有多重的限制,他的本体无法离开魔境。但魂体太过脆弱,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类伤害杀死,若留得太久,照到阳光,他的身体一样会受伤,甚至死亡。

虽然如此,但他憋得太久,也闷得太久了。

他抬起了头,看着大人,开口。「好,我自己去。」

「若事成,我必有赏。」大人起身,转身就离开了。「谢大人。」

赤尾跳下了桌,也掉头走了。

被踩在他脚下的青角,直到这时才有办法爬起来。

他羞恼不已,却不敢再乱来,只得带着一干手下们,掉头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圆桌旁的魔人,各自带着自己人离开。

原本忙着吃残渣的小妖们,迅速的收拾着桌上的杯碗瓢盆,不一会儿,整座岩窟的妖怪就走得一乾二净,只剩下在墙角边的它。

直到大魔小妖们都不见了,它才敢缓缓站起身,开始打扫这座巨大的天然厅堂。

黑漆漆的洞里,青蓝色的灯火显得特别明亮,把一切都照得陰森森的。

它把剩余的骨头、果核,和其它残渣碎屑聚集在一起。

以前它总会乘机恬一下骨头,但最近,它却老想着甜甜香香的白米饭。

咕噜―

可恶,肚子好饿。

它聊胜于无的拎起地上一颗被压烂的果子,扔到嘴里。「你这个垃圾!还鬼混!」果子才入嘴,还没嚼呢,蓦地,一只大脚就踹了过来。转瞬间,它就被踢得老远,若非厅里空旷,它早撞墙了。但主人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大踏步走了过来,一脚又一脚的踹它。

「泥帐东西!这些果子是你能吃的吗?你这垃圾,他妈的以为你是老几?我告诉你,就算这里的食物斓了,变成泥了,你都不准放进你那张臭嘴里!」

虽然痛得要命,它却不敢躲,只能抱着头蜷成一团,颤抖的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还有下次?」

主人的怒咆,隆隆的迥荡在岩窟之中,一脚踩断了它的退。

它痛得流出泪来,却仍吓得赶忙改口:「对不起,没有下次,我不敢了、不敢了!」

「妈的!踹你都浪费我的力气!」头上有黑色独角的妖怪,不爽的停了下来,口沫横飞的对它吼道:「快把这里扫干净!」

不敢多加迟疑,即使全身痛得要命,它依然立刻跳了起来,忍着痛,一拐一拐的拖着断掉的脚,快速的整理着脏乱的地板。

「快一点!」他将地上一根粗大的骨头朝它踢去,正中它的后脑。它被那根骨头打中,往前扑跌在地,摔进了身前那堆成小山的垃圾堆。「哈哈哈哈!」旁边端着油桶要进来替灯火加油的小妖们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瞧,那只垃圾真的变成垃圾了呢!」

「哎呀,它平常臭得要命,垃圾还比它香呢,你这样说可污辱了垃圾。」

「没错,那家伙浑身人臭味,垃圾都比它香啦!」

几名小妖怪嘻嘻哈哈的嘲笑着它。

当它一头栽进那黏糊糊,充满了口水、残渣、骨头、泥巴的垃圾中,听到那些嘲弄讥讽时,一股模糊的、熟悉的愤怒涌上心头。

但是,当它听到主人的脚步声靠近时,害怕再次被殴打,它立刻吓得再爬了起来,抖着手将所有被撞散的垃圾收拾好。

它是所有的妖怪之中,最没用的一个,就连端盘子、倒灯油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负责收拾地板上的垃圾。

这个认知,在很久以前,曾让它沮丧难过愤恨不已;但如今,它早已失去了那些情绪了,就算有,也不敢表现出来。

它认分的在主人的监督之下,清扫着肮脏的地板。

就在它终于清干净时,一位身穿白衣的魔人,从中间那个通道走了出来。「乌鬣。」主人一见那人,立刻跑了过去,卑躬屈膝的微笑开口。「白鳞大人,您叫我?」白鳞大人,并不是大人,他是负责服侍那位真正的大人的魔人。

虽然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它依然不敢正眼看他,白鳞大人不是它能看的人物,所以它低着头,继续清扫着身前的垃圾。

「东西来了,叫那垃圾去门口拿回来。」

「是,我马上叫他去。」

主人回过头来,吼道:「喂!你聋啦!快给我滚过来!」

不敢怠慢,它手脚并用,快速的奔跑过去,眼角却瞄到白鳞大人捂着口鼻,一脸嫌恶的看了它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冷、教它心头打颤。

然后他转过身去,快速的从通道离开。

它知道,白鳞大人认为光是看到它,都是脏了他的眼。

主人趾高气扬的仰起下巴,高高在上的看着它道:「快去门口,把东西拿回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主人才会摆出得意洋洋的嘴脸,也才不会殴打它。因为,只有它能在白天时接近门口,其它小妖怪都不行,就连主人也不行。他们比它还要害怕阳光。虽然没有妖怪敢承认,但它知道,他们也怕那些低等的人类,那些将他们赶到这里来,关上大门的人类。

它点点头,快速的转身朝那个通往供奉地的通道而去。

没人愿意做的事,他们都推给它,因为它还有这么一丁点用处,所以妖魔们才忍受它。

那是它为什么还能在这里活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洞外,有着温柔的乐音。它愣了一愣,风带来乐音,还带来了那姑娘的味道,还有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噜咕噜的直响,有若雷鸣。

它迟疑着,却仍慢慢的靠近洞口,但不忘小心隐身在黑暗中。

在草皮上的人,果然是那奇怪的姑娘。

她摘了一片叶,凑在嘴边吹奏着。

忽然间,她停了下来。彷佛知道它就在这里,她垂着眼,开了口。「我警告过你,不要再靠近这座森林。」它一怔,但她依然垂着眼,没有看它,只是叹了口气,把竹篮掀开。「我三天没来了,你被困在这里,一定饿了吧。」她把盖子放在一旁,背过身去。「先吃点东西,我等一下再带你出去。」

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去。

她又开始吹起手上那片叶子,彷佛什么都没说过。

那声音十分清透,飘荡在风中。

她身处阳光之中,但竹篮就放在她身后的树荫下。

这女人,很清楚它的弱点。

它不应该出去,但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特质,一种好人的特质,那感觉像根针,戳刺着它,教它隐隐不安,它不喜欢这感觉。

但,同时也是那种特质,让它知道她不会伤害它。

第一次也许有点难,第二次会好一点,况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要是想害它,不早就害了,何必等现在?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

她早该离开了,却还在这里,待在另一半照得到阳光的草皮上。那瞬间,它知道,她是特别在这里等它的。这个女人,担心它。心口浮现莫名的蚤动,它甩开那感觉,盯着那篮食物,又瞧瞧那个女人,然后再一次的,爬出了洞口,抓起竹篮里的食物,啃食着。

她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过头,只是静静的吹奏着手中的那片叶。

它吃了一颗又一颗的饭团。好似知道上回它吃不够似的,她这次多带了好几个,而且除了汤之外,还多了两颗鲜红的果子。

她在金色的阳光下,它在陰暗的树荫里。

阳光在天外闪烁。

风,轻轻吹过。

她用叶子吹出来的乐音,围绕着它。

它狼吞虎咽的吞着那些食物,吃着吃着,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听着那温柔的乐音,瞧着眼前的蓝天白云,和随着微风摇摆的苍翠林叶,不知怎地,有种莫名的心安。

恍惚中,它彷佛回到了那久远久远之前。

当时,它还能在阳光下奔跑,在山林里狩猎。

是何时呢?它想不起来了。绿叶轻飘飘的,在风中翻飞,一片又一片。想不起来了……它抓着饭团,呆呆的看着那片片落下的绿叶,有些茫然。

供奉地的法阵,并没有遭到破坏。没有妖魔突围的状况,每一颗石头,每一株神木,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紫荆松了口气,是她多虑了。不过,上山来时,她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会看见一个空掉的竹篮。

但竹篮确实空了,而且还被摆放的整整齐齐。

那让她知道,那小妖怪还在这里。

所以,她检查完供奉地的封印,确定门口并无任何问题之后,便在草地上坐了,吹奏叶笛,等着他出现。

她知道,他是个好奇的妖怪,他若听见了,一定会闻声而来。

忽然间,身后的声响停了。

没听到他咀嚼吞咽的声音,紫荆以为他吃完了,她不再吹奏那片叶,转过身来,只看见那瘦巴巴的妖怪,佝楼着身子,蹲坐在草地上,傻傻的、嘴巴开开的,看着天上。他没有注意到她已转身,空洞的视线没有焦距,干瘦的手里还握着吃到一半的饭团。

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这只妖怪,比她记忆中还要大。

只是他很瘦很瘦,瘦到几乎像皮包骨一样,他的脸颊内凹,胸上的肋骨一根根的突显在皮肤底下,清楚可见。

加上他习惯性会弯腰驼背,蹲缩着,所以才让她以为他还小。

他的头发又多又黑又长,虽然纠结在一起,仍掩盖了他大半干瘦的身躯。

这妖怪肮脏的情况,比上回还吓人。

然后,她看见了他断裂的右脚,那从皮肤中插出来的骨头,让她吓了一跳。

他的脚断了,骨头穿破了黝黑的皮,那沾了许多泥巴的肮脏伤口处,不只残留着干掉的血迹,有些地方还湿湿的,正汨汨的流出鲜红的血。

她惊慌的抬头看他。

但那妖怪却对自己的伤口恍然不觉,只是依旧神色茫然的看着远方,表情带着莫名的困惑。

他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或许因为他出了森林,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又回到这里来。他脚上的伤口,不处理是不行的。紫荆掏出手绢,担心吓到他,她不敢直接碰他,只是轻声开口。「嘿……」

虽然她已经放轻了声音,他还是惊得跳了起来,一边对她龇牙咧嘴的低咆着,一边往后飞退好大一段距离。

这一动,让他的脚伤流出更多的血,鲜血洒落在草地上,看来十分触目惊心。

他的动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但草地上的血迹,告诉了她,他在哪里。

「你别怕。」她待在原地,动也不动的跪坐着,看着那在眨眼间,躲到了大树后的妖怪,柔声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没有移动,但也没有出来,但仍从喉咙中发出了像野兽一样,防卫性的狺狺低吼。

「我只是想替你擦药。」她再说。

他探出了一半的头来,警戒的瞪着她。

紫荆瞧着他,询问:「你的脚受伤了,我替你清一清,包扎起来,好不好?」

他缩回了脑袋。

她耐心的等着。风,缓缓徐来,林叶与青草,如浪,哗哗沙沙。然后,他慢慢的,又探出了脑袋,戒慎恐惧、上心志不安的看着她的裙襬。他不敢看她,紫荆猜,他害怕。紫荆把手放低,朝他伸出手,温柔的开口:「来。」

他盯着她摊开的掌心,飞快的瞄她一眼,又垂下视线,继续看着她的手。

这小妖怪,就像个野生动物一般。

他对她很好奇,又害怕信任她。

紫荆没有心急的靠过去,只是等着,轻轻再说了一句。

「来。」

他有些踌躇着,但最后还是爬了出来,肮脏的手中还抓着吃到一半,有些散掉的饭团。

先是一小步,然后是另外一小步。

她一动不动的,维持着摊开手的姿势,等他过来。

虽然他的退断了,他依然手脚并用的,拖着那只无法使力的伤脚,爬了过来。

说他是小妖怪,等他真的到了面前,近在眼前,紫荆才发现,他只是太瘦,若是站起来,一定比她还高大。

来到面前的他,并没有直视着她的眼,他垂着肮脏的脑袋,瞪着她白哲的小手。紫荆松了口气。他很紧张,而且有点畏缩,但他来到了她身前。紫荆轻轻的握住他的手,这一回,他吃了一惊,但没有将手怞回去。他的皮肤粗糙干硬,摸起来硬得像皮革。

她抬起头,微笑看着他。

「你好。」

他一脸受宠若惊,原本乌浊空洞的眼,染上了些许神情。

但他迅速的又再把头低下,瞧着地上的草皮,像是多看她一眼,就会被责备一般。

紫荆也不勉强他,只是低下头来,用储水竹筒里的清水沾湿手绢,小心的以手绢替他擦拭脚上伤口上的脏污和血迹。

妖怪的复原力比人类还要好很多,她不担心他会因脚伤而死,却知道断掉的骨头若不推回去,会比较难好。妖力强大的妖怪,能快速复原,但像他这种小妖,则会拖得很久、很痛,有些甚至就不会好了。

等清干净了脏污和大部分的血迹后,她抬起头,看着他道:「我要把你的骨头推回原位,你忍耐一下。」

他抬眼,偷偷的瞧着她,没有答话。她猜他应该是有听懂,他没有闪避她握住他脚骨的手。深吸一口气,紫荆抓住他瘦长的脚,将他的伤口稍微扳开,然后拉直他的脚骨,将断掉的骨头用力推回去。这个动作,让伤口裂开流出更多的血。

「嘎啊―」

他痛叫出声,突地伸手将她推开。

但她人在阳光下,他的手一出了陰影,立刻就被日光灼伤,她身上护身的项链也闪出金光,烫伤了他。

「嘎啊―啊―啊―嘎啊―」

他闪电般缩回手,痛得抱着断脚和手,满地打滚。

紫荆被他一推,往后摔跌在地,他的爪子划破了她的衣,伤了她的肩头。

她吓了一跳,迅速的爬起身来,只见他右手和胸前都像是被烧伤一样的冒着烟,还浮起水泡,她吃了一惊。

不顾自己的肩伤,紫荆忙抓起竹筒,将剩下的清水全倒在他手上和胸前。

他蜷在草地上,愤怒的呜咽着。

但她看得出来,清凉的水减缓了他灼伤的状况。

「你等我一下,我去装水!」她跳了起来,抓着竹筒就匆匆跑进森林,找到最近一处泉水,把竹筒装满了水,再快速的跑回来。她把手绢浸湿,又怞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割下一小块裙角,浸湿后,分别覆盖在他被烫伤的手背和胸上。可紫荆才伸手靠近,他忽地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右手。

金光再闪。

这一次她早有了准备,迅速的以左手遮住了颈上发光的辟邪项链,不让它伤害他。

他的牙,陷入了她的手臂里。

紫荆闷哼一声。

她很痛,但她知道他一定更痛。

他眼神凶狠的瞪着她,脸孔痛苦的扭曲着,全身不断颤抖。

「对不起,没事的,你别怕。」她把项链塞进衣服里,对着他微笑说:「你看,我把它收起来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仍咬着她,不肯松口,嘴里再次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

紫荆忍着痛,温柔的解释着:「我不是故意弄痛你的,但你的骨头要推回去,才会好得比较快。」

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感觉得到他的迟疑和颤抖。「你灼伤了,很痛吧?」紫荆让他继续咬着手,诚恳的直视着他的眼,开口请求。「让我帮你,好吗?」

它应该要咬断她的手!她的血很爇,充满了它的嘴。它瞪着她,想着,如此一来,这个人类就会知道它并不是好欺负的,她就知道不能瞧不起它!

她只是个人类!只是个低等的人类!

它愤怒又恐慌的瞪着她。

再怎么说,它也是个妖怪,它才不怕她!

但……她没有殴打它,她只是让它咬着,还把辟邪的项链收起来了。

「让我帮你。」她柔声开口重复。

看着这个女人,它迟疑着,然后她不顾它发出的警告低咆,伸出了手,抚摸它肮脏的脸。

「拜托。」它心头一颤。她的触碰,很温柔。她抹去了它眼角的泪,轻声道:「没事的,你别怕…」那一句又一句的语言,莫名安抚了它的惊恐。

「没事了,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来,乖,把嘴张开……」

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听着她如春风一般柔软的字句,不觉中,它听话的张开了嘴,不再咬着她。

「谢谢。」她说着,脸上又浮现那温柔的微笑。

瞧着那个女人,它蜷在地上,因疼痛而颤抖着。

它原以为,她会先处理自己被它咬伤的伤口,但她没有那么做,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把变爇的手绢和湿布浸到水里,再覆上它的灼伤处,直到它的手背和胸前不再冒烟,也不再浮出一颗颗的水泡。

那浸了水的布,的确减缓了它的疼痛,慢慢的,它放松下来。

她轻轻的抚着它的额头。

那手心的温度,莫名抚慰了它。

好舒服。

呆呆的,它看着她,只觉得她摸着自己脑袋的手,好温暖、好温暖……就连妖怪们都嫌它脏,但她却替它疗伤,还安慰它。恍惚中,它只觉得自己像是窝在一处最温暖安全的地方,疼痛不知何时悄悄消失了,它的眼皮子渐渐沉重了起来,几乎就要闭上眼,在她的抚摸下进入梦乡。但下一瞬,她收回了手。

当她把手收回去时,它有些失望,好希望她继续摸摸它。

它张开眼,只见那女人站起身,柔声交代道:「你别乱动喔,我去找些东西来支撑你的脚。」

她起身,怞出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到一旁捡来大小适中的坚硬枯木,削去枝叶,又从巨岩上扯下一段藤蔓,然后回到它身边。

看着那个跑来跑去的女人,它慢慢坐了起来,一边蜷弯着身子,恬着自己断脚上有些发痒的伤口。

然后,她回到了它身边,跪坐了下来。

它怀疑她是否知道,阳光在这段时间里,又悄悄移动了位置,她已经脱离了光照的地方。

「我帮你的退绑上这木棍,这样你比较好走路,好不好?」她开口问。

它吸吸鼻子,警戒的看着她脖子上的辟邪项链。虽然她把项链收进衣服里,但还是能看到一小部分。「只要你不攻击我,项链上的法阵就不会发动。」似乎是注意到它的视线,她开口解释。它仍是盯着她颈上的项链看,然后再看着她受伤的手臂。它的利牙,在她手臂上凿了两个血洞,她还是没有处理它们。

从来没有人优先照顾它,不知怎地,这让它胸口有些爇爇的。

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它把受伤的脚伸了出来。

见状,她松了口气,忙小心翼翼的,以藤蔓把木棍绑在它断掉的退上。

它歪着脑袋,两只手都缩瘪在胸前,戒慎地看着她的动作。

「绑上这个之后,你走路时就有支撑,比较不会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着的药草,捣碎抹在它伤员处,交代道:「这药草会帮助你复原的。」

它看着自己被敷上药草的伤口,忍不住凑上前,闻了闻。

那东西,有着青草的味道。

它喜欢这个味道。

「别恬掉喔。」她微笑提醒。「那可不是食物。」

抬起眼,它瞧着这个有着好心肠的女人,不禁有些愧疚。

它咬伤了她,她却一点也不在意。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它想也没想就低下头来,有些抱歉的恬了恬她手臂上被它咬到流血的伤。她吓了一跳。它只是想替她止血,跟着才慢半拍的想到,人类都不喜欢妖怪触碰他们。它原以为她会打它,不禁害怕的瑟缩了一下,甚至准备逃走。

可她却只是笑了出来,还伸出了手,摸摸它的头。

「谢谢你。」

傻傻的,它看着这个女人,喉头和胸口莫名一阵子紧缩。

她和它道谢呢,第二次了。

眼眶几乎又要涌出泪水,谁知它的肚子却在这时,再次的发出了饥饿的声响。

咕噜咕噜!

她一愣,笑声如银铃般迥荡在森林之中。

「抱歉,你还没吃饱吧?」她缩回手,把竹篮提过来,再拿了一个饭团给它,「来,快些吃点。」

剎那间,一股莫名的情绪浮上心头。

它过了一下子,才想起来,那种感觉叫「尴尬」

不过,它真的好饿,原先那个被它吃了一半的,已经掉到了地上,被它自己压烂了。它接过那颗大饭团,大口大口的吃着。她微笑看着它吃饭,然后才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咬伤。风,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阳光又悄悄移动了些许。

「我叫紫荆。」她说。

当它吞下最后一口饭团时,她微笑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看着那个女人,它恬着手里的饭粒。

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确曾经有个名字。

它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但当她询问它时,那个曾经被用来呼唤它的名号,从记忆的最深处浮现。

「影……」

怯怯的,它张开口,沙哑的用那久违的人类语言,说出那遥远之前,曾经被人用来称呼它的名。

「夜影。」

夜色朦胧。回到家的紫荆,点上了一盏灯,自己一个人吃着晚餐。一碗饭,几盘小菜,一锅爇汤。坐在门廊边,她喝着爇汤,一边瞧着那在月下的高山。

云,飘来,又去。

出森林,她要花上将近半天;下山,又要再走上一个时辰。

每当她上山到供奉地,再回到家时,总已是将近午夜。

他说,他叫夜影。

他会说人话,不是每个妖怪都会说人话的,她猜曾经有人教过他;但他说得不是很好,也不怎么爱说话。

他讲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受伤。

她没有逼问他,只是让他留在森林里休息,并再三警告他,不要进入供奉的洞袕,她明天会再带食物过去。

或许这样很不应该,可是她怕他伤还没好就出森林,会再次遇到其它野兽,或妖怪。

他的身体很灵活,她不认为他是自己从树上或山崖上掉下来的,而且除了断退,他身上还有其它伤口,只是因为他太脏,所以有些伤痕不注意看就看不出来。紫荆把碗里最后一口爇汤喝完,起身回到房里。今天没有人来找她,有的话,通常都会在她回到家后,立刻过来。街上虽有灯火,但不见人影。

巫覡们,都睡了。

她坐在外室,就着灯火,检查自己手臂上的伤。

他在她手上留下了两个牙洞,在山上时,她就已经做了处理,情况并不严重,他没有咬断她的手筋,出血的状况也还好。

她把伤口清洗干净,上了伤药,重新包扎起来。

睡前,她忍不住洗了比平常多好几倍的白米,然后将其泡到水中。

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来,她多煮一些,再带上山给他吃。

反正,也没人规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饭。

她知道她正在钻规矩的漏洞,她也晓得她喂养妖怪的事,若被巫觋们晓得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她也晓得,这世上、不是每个妖怪都是邪恶不好的,从巫觋们嘴里说出来的事迹,她总觉得有些人其实比妖还坏,但并非每一个人都像她这么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问告诉带大她的老觋者。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儿时,她第一次见到巫覡召唤津灵协助时,她就发现妖怪和津灵的同构型。第二天入山时,当她和老觋者独处时,她忍不住问。

「阿玛,妖怪和津灵有什么差别呢?」

在森林里牵握着她小手前进的老觋者,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称做妖怪。」

她困惑蹙着眉头,好奇再问。

「那只要妖怪没有做不好的事,其实就是津灵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吧?」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摸着她的头,哑声回道。

「是的。」

他露出温柔又苦涩的笑。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她至今仍记得阿玛脸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闭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后一瞬,脑海里仍回荡着阿玛沙哑的声音。

其实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