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珍玉坊。

由于只穿着一条内衫,回到珍玉坊时我的脸和手都已冻得通红,身子不自在地抖动着。娇娘见了,慌忙唤来两个楼里的仆人,伺候着我沐浴更衣,还让冰娘给我煮了姜茶。

虽然在北京时洗过大澡堂,也并非介意在一群女人面前**身子。但被人帮忙着勺水、擦身却是一件令我无法接受的事。我唤走那两个仆人,低头往浴桶里深深一嗅,顿觉清爽、舒畅了几分。温热的水蒸着片片玫瑰花瓣,珍玉坊的姑娘又喜在水中加入一勺蜂蜜,这样子浴完水的身子极嫩极滑极甜。

我将脚上的鞋脱下擦净,挑了条好看的花布帕子小心地裹着,放入了柜中。在柜前立了一会子,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他的青色长袍。

“啊!”右手手心突然一阵阵地发痛,一个个抽搐打上身,一个踉跄,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啊啊啊!”我痛得身子不停在地上打滚,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猛地一阵强烈的痛蹿满身,我身子一甩,撞倒了浴桶旁盛有玫瑰花瓣的小木盆,花瓣顿时满天飞,又一片片落在地上,落在我身上。

我忍着痛半睁开眼,感觉脸上的汗一层层越发地厚了,聚在睫毛上流不下,我瞟了眼手心,那幅龙凤含珠图发着光映入眼帘。

自从水下那一次,已隔半年未见这图。难道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此时此分此秒,有多少人不安。

我的身子在地上打滚,有人的心却在挣扎中打滚。

长安,平阳公主府。

“不行,我给告诉彻儿去。”

“平阳,先别心急。”

“我,我能不急吗?”穿着简单深衣的美丽女子重叹了口气,无奈地轻拍了下桌子,才一脸忧虑地缓缓坐下。

坐在桌子另一面的是一个长相斯文儒雅的男子,虽说算不上是什么英俊公子,却也是舒服、老实之人。此时他脸上的忧虑并不减于那女子。他眉头紧蹙,缓缓启唇:“这次,我去。”

“阿寿。”女子眉心一揪,忧虑更甚刚才。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温柔的声音真的有抚平焦虑的功效。他的手拂上平阳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轻轻拍了拍,又紧紧握住。两人沉默着,平阳的手一点点松开,一点点插入他五指的间隙中,十指相扣。又默了一会子,平阳脸上才展露一个淡淡的浅笑。

“你可千万要小心,速去速回。”

“你这个傻瓜,彻儿也在长安,来回不过半日时间。”曹寿轻然一笑,抹去了平阳脸上不安的担忧。

长安,魏其侯府。

窦婴坐在一侧,眼里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他轻咽了口茶,这茶已经凉了许多。眼从并排立着的另一只茶杯回到了在他面前已立了许久的客人。

那名男子感染了些南方男人的气息,身形偏瘦,脸色略黑。眉宇间却依旧留有北方男人的粗狂。只是此时他的额头不断有汗珠涔出,嘴角紧抿着,看起来十分不安。

“皇姑母既然暗地里唤梁王殿下回都,就一定会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发生。”窦婴又抿了口茶,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低声安慰了几句。

梁王低头瞟了窦婴一眼,嘴角闪过一缕轻蔑的笑意,他一甩长袍,在窦婴的一侧坐下,茶杯拿了又放,却一口茶也未碰,眼神带着讥讽和不屑。

“王爷若有什么话可别放在心里,免得憋坏了。”应是看穿了梁王有意的取笑,窦婴笑得更加妩媚,他的唇慢慢贴上梁王的右耳耳墩,轻呵了一口气,妩媚中多了一丝戏谑。这窦婴本就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一柔一美,竟完全没了点男儿气息。

他那一口气吹得梁王脸色一冷,右手微攥成拳,脸上却还是笑。半晌,他吐了言。这话中有意盈满了讽刺:“婴弟长着一张华美脸庞,又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性子,若不是母后在朝中还有几分震慑力,这魏其候的位置婴弟恐怕坐不稳。”

窦婴一听,笑得越发妩媚,双手做辑,对着天,揣着假意的感激,大声道:“窦婴也是时时刻刻谨记皇太后姑母的大恩大德。”

“不枉我母后这般疼你。”梁王这一笑也不真。

窦婴轻然从椅上立起了身,那身段竟十分妖娆。这一位身着灯笼红裾衣的二十几岁男子拿出一条红底粉花的帕子,轻轻为梁王拭去额上的冷汗珠子,眼里溢着似水柔情。

“你……”梁王一脸惊艳。

“皇姑母对窦婴的疼爱哪及得上对梁王殿下您这个亲生儿子的爱呢。只不过,窦婴能为她老人家做的事更多。不一会啊,便会有人替梁王殿下送来能治这汗根的良方。”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梁王脸上的惊艳一抹而过,双眼只留下犀利的不悦,自然还有几分疑惑。

窦婴不语,只是细细地叠好帕子收好,侧身立着,应是在等什么。梁王无奈,只得多多喝茶去除脸上的怒意。

很快,这外头便有了动静。

“大

“哼,三年未见,那丫头做事还像以前那般谨慎,也不枉费我五年的教导。你先下去吧。”他的笑中带有傲意,那是一种对完美的欣赏。

“诺。”仆人忙退了下去。

“婴弟,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对太子而言,这里头是雾霾;对我们而言,这里头可是一件大礼物。”

长安,琼悦客栈。

刘彻回到客房后便睡了一会子,睡梦中嗅到淡淡清香,喃喃念道:“奇怪了,这是什么味道,竟不似花香。难道是那女人身上的香气被我染了些。”

只是睡梦中的呓语,一醒便会忘。他一个翻身,安谧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许是真累了,门外头的人扣了许久的门,他才恍惚惊醒,身子还未直起,就唤了一句“进来吧。”

“公子,有人求见。”李陵从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他大剌剌地进来,大剌剌地传话。

刘彻瞟了他一眼,穿了条袄子,叹了口气,笑道:“你以后若是再不行礼就进门,我就让李广老将军把你这个贴身侍卫领回家去好好教训教训。”

“太子爷,臣知罪了。臣是担心太子爷太过想见此人,臣若慌忙行礼,怕是礼数不全,又耽搁了太子的时间。”

“是谁能让你说出这番花言巧语来?”刘彻轻拂去**偶有的灰尘,话里止不住笑意,止不住疑惑。

“您见了就知是谁了。”

“你这般卖关子,若是待会儿我见了这人,不想见他了,把他赶了出去,你就陪他一同出去吧。”

“是。传人!”

只见外头又踏进一人,穿着一件灰黑色粗布衫,戴着顶草笠,与一般平民百姓并无异处。

“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千岁!”那人声音浑厚有力。

“你是?”

“太子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那人笑呵呵地摘下草笠,轻放到一旁的茶桌上,是曹寿。

“姐夫,哪儿的风把您刮到这客栈中来?”刘彻忙下床,拉过他的手同坐在桌子旁。又命李陵拿来茶叶,自己亲自为他泡了一壶浓茶。

“姐夫,请饮茶。”他斟满一杯,递到曹寿跟前,随即又开了口。“听姐姐说,姐夫前段日子陪汲黯大人去了趟河内治理水慌,不知情况如何?。”

曹寿摆摆手,眉头拧到了一块,默了许久,才无奈开口:“这河内水灾并不严重。只是这大水一退,城中的百姓还未抽干田中的泥水,一张采税单子已重重压在了他们身上。看到百姓们黑瘦的脊梁骨,我只觉食不知味,仿佛那黑瘦黑瘦的脊梁骨也长在了自身背上。“

”皇上这几月身子不佳,朝中之事多被窦婴一人揽手,那人虽不是什么贪官污吏,却是一个十足的懒人,朝中多少大事积压着,殊不知有多少百姓等待着他的救济!“李陵立在一旁,愤愤然。人们都说李广老将军一家的辉煌都要毁在了这个笨蛋孙子之手,却不知他的武艺虽不精,胆子虽及不上英雄好汉那般的人物,但却也是一条心系天下受苦难百姓的汉子。

刘彻伸手朝李陵摆了摆,李陵眉头皱了许久,还是止住了话。曹寿见刘彻脸上并无不悦的神色,手中茶杯静端着,一双眼温和却紧迫,似乎是在渴盼他的回答。

“姐夫,茶该凉了。”他伸手取了茶,低头微饮了一小口。一面喝着茶,一面嘴角含笑地瞟了他一眼,眼里的淡定让曹寿默然地垂下了头,暗叹了口气,喝了茶,道:“论沉得住,我始终不及你这个深宫长出的弟弟。”

“小不忍则乱大谋。”刘彻依旧低头饮茶,随即微蹙眉,感叹地笑说了几句:“这茶因姐夫的心情都变苦了。”

“是苦了点。”曹寿听完点了点头,看来这茶是苦得十分应景了。

这话刘彻能听懂,曹寿亦能知晓其意。唯有立在一旁伺候着的李陵暗暗叫苦,心中有疑解不开,又天生不是像刘彻那般耐得住性子、藏得住话的人,他一急,忙开口问说:“可太子您是笑着饮完这杯茶的。”

刘彻和曹寿一听他这楞头青的傻言傻语,低声笑了一阵子,刘彻又倒了一杯茶,眼望着微绿浮着点点叶渣的茶水,笑着说:“我即使有苦现在也说不出。”

“可是,可是……”许是自知自己斗脑子及不过刘彻,他期期艾艾挣扎了一下,无奈地扯了一句:“可是为什么啊?”

刘彻这人隐藏得极深 就连经常跟着他寸步不离的李陵也难捉摸他的性子。

刘彻低头思允了一会,复又抬头,将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倾,茶水“滴滴答答”全落在地上,裹着灰,不一会儿就滚成了灰泥团子。

“因为今天姐夫来了。”他低头笑着叹了口气,两指一圈圈转动着杯子,以此为游戏,却不见他笑意渐浓,反而迅速消褪,长眉又微皱了起来。

这话说得不温不冰,却让人的心宛如跌入深深的湖底,惊了波澜,也冻伤了心。皇上犯病卧床,连续两月不能起身,朝政一丝一毫都握在窦氏一族手中。此时,一国驸马却如此乔装打扮、掩人耳目,如何让人能处之泰山,稳心不动?

“臣恳请太子速速回宫!”许是心思被刘彻窥得太干净,曹寿只给跪下,无奈劝道。

他依旧眼只在杯上,每转一圈,杯上的花纹变化,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待过了半晌,曹寿脸上的汗越聚越密。

“姐夫第一次做出了与姐姐意思相背的事。”曹寿脸一白,继续跪在地上,双手抱拳。

“我隐忍着做一个整日碌碌无为的一朝太子,如今黎明很快便要到来了,我又岂能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放弃这张我戴了十六年的假面皮。”他轻扯唇,浅笑。

“太子不能再忍了!”曹寿急声道。

刘彻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眼静静看着他。

“咚咚!”门外有人。

“何事?”李陵忙上前开了门,见是客栈的小二,十分讶异。但随即又暗吁了口气,许是认为不要是什么奸邪小人在外头偷听便好。

“公子,刚才有人送来这食盒子,说是珍玉坊的师姑娘特意送来向公子谢罪的。”

“哈,看不出这女人对公子还有几分情谊。”李陵笑着接过食盒,又给了小二一点赏钱,让他退下,合门端着盒子放上桌。“太子,快打开尝尝。这大汉第一美姬熬出来的粥定是清香芳甜无比。”

见刘彻只是瞟了眼那食盒,并无所动。李陵又打开了食盒,取出那碗清香的蛋粥,低头一嗅,顿时乐道:“这师姑娘不仅长得美,做出来的粥味道也美。”

“端来。”刘彻伸手从李陵手中接过粥碗,取了一勺,吹了一会儿,刚要入口却被曹寿一声呵住。“太子,且慢!”

刘彻只是轻轻一愣,把勺子送进了嘴中,紧嚼了几口,吞下。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瞅曹寿一眼。

“太子,非常时节任何人送来的东西都吃不得啊。太子就那般迷恋那女子,连命也不想要了吗?”曹寿很是一怔,身子顿了顿,抬头再看他时,眼里已有了泪意,声音也带着哭音。

刘彻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安然吃着粥。

“这粥中莫非有毒?”李陵一惊,忙寻出一根银针仔细试了三遍,见银针依旧闪着白光,这才安心地大剌剌笑道:“驸马爷放心,这粥中没有毒。”见曹寿依然脸白如瓷,随即又道。“驸马爷若还是不放心,李陵现在立即前往魏其候府日夜守着,决不让他们伤了太子爷。”

听了李陵这话,曹寿的脸色稍有恢复。他舔舔因沾了汗而变咸的双唇,并未起身,只是朝李陵微微颔首,道:“劳烦李陵侍卫了。”

李陵朝他点点头,又转向刘彻行礼,说:“太子,那李陵先行退下了?”

“去吧。”刘彻一面起身扶起在地上跪了已有半晌的曹寿,为他轻轻掸去长袍上的尘土,一面轻声道了声。在地上跪了这么久,不仅身起了汗,连心也是冷汗涔涔。

“诺。”李陵又行了一个礼,便推门而去。

“姐夫可还好?”刘彻看曹寿并无不适,心放下了几分。曹寿也连说了几个“不碍事”。负手站了一会儿,他的眼越发淡漠,只是看着窗外喧哗的街景,不皱眉也不笑。

“姐夫,跟我说吧。”他静了一会,开了口。

曹寿叹了一口又一口气,愁眉不展,看着他似出了神。又过了一会子,他抓起刘彻的手,用手指在掌心慢慢写下了一个“太”字。刘彻浅笑了一声,点点头,他便继续写下去。每写一个字,他都要停顿许久,仿佛还是犹豫不决。

“太、后、逼、宫。”刘彻挑着眉毛,缓缓收拢手掌,嘴角的笑意有点僵住了,嘴角微抿,淡淡开了口。“怕是还给在前头再加一个‘恐’字。”

曹寿那一刻的神情愣住了。他抿唇皱眉盯着刘彻看了许久,只能点点头,道了声:“你说的有理,还是不成文的事呢。”

刘彻似凝神想了会子,又说:“姐姐和你的心我懂,只是我们如卵,他人如石,若不能隐忍,最后怕是连命也会赔上。”

许是不想再多说,曹寿抿抿嘴,低声道:“天色暗了,太子也累了吧。今夜李陵怕是赶不回来了。姑且由曹寿睡在这椅上守着太子。”

听曹寿这番婉词,刘彻许是也觉得多说无用,道了声“也罢”,便去了袄子,躺回**。只过了一会儿,便觉眼皮沉重,拨不开,沉沉睡去了。坐在椅上的曹寿翻看了几页书,突觉鼻中一阵清香,也便眼一蒙,倒在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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