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抉择

就这样一直等到终结场开演的前夜,我的要求仍然没有兑现。院长依旧在临走前站在我的门外,说话的语气却由命令加威胁变成了语重心长的劝说。

“我根本就见不到那位作者,不过他间接地告诉我说,明天晚上他会亲自坐在台下观看演出。如果他在台上看不到你,那么剧院里所有的人就会看不到伦敦第二天的太阳。我知道这不只是单纯的威胁。很多人已经死了,玩家却坚持要把这个游戏进行到最后。明晚克罗斯温的表演大厅会座无虚席,但真正的观众只有一个。而其他人,很有可能会成为这一最终仪式的祭品。我也不喜欢那些爱慕虚荣的有钱人,从不喜欢。但如果克罗斯温一夜之间成了上千人的坟墓,整个伦敦都会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这是一场死神的盛宴,克洛伊,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请求他口下留情。”说到这儿,他似乎顿了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更加缓慢低沉,“我已经把家人送到了爱丁堡。明天我会一直留在克罗斯温,等着这一切的结束。”

说完,走廊上就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重,似乎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蹒跚而行。

我在自己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内心一直在挣扎着。终于,大概过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拉开门大步跑了出去。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一直跑到门厅,隔着大门玻璃看见院长正弯着身子准备上车。我大步跑上前去想喊住他,可是刚拉开玻璃门,他的汽车就冒着烟开走了。

我站在大门前面的公路上,看着汽车在夜色中渐渐远去,不由地有些失落。其实我已经决定出演《安琪拉之歌》的终结场了,因为刚才的剧院院长,似乎让我看到了另一个雷德威尔。“你没有权利把其他人也卷进来,”我对着看不到的人说,“我们可以单独做个了结。”

我转过身往回走,却突然在剧院的门前停住了。就在我站在门口的时候,大门的玻璃突然出现了异样。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我看到玻璃中倒影出来的街景,原本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缕白色的亮光。那白光如同流水一般在黑夜中倾泻而下,路面上顿时出现了一副梦幻般绚丽唯美的奇景。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想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玻璃里面,自己的倒影在面对面地与我对视,倒影的身后,那股流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我身后无声地从天而降,缓缓落在街道的路面上,在那里慢慢形成梦幻般的画面。我慢慢转过身,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自己又一次出现了捉摸不定的幻象?当我以为自己转过身来那幻影就会自行消失的时候,它却更加真实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一束白光从夜空上方投射下来,就如同表演时舞台上的灯光照在一个人的身上一样。我看到光芒下的路面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通体透着亮光,仿佛整个身体都是白炽灯做成的。我的身子如同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召唤一般,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慢慢地朝那个白影走去。我看到那个身影似乎是在坐着,手里还轻轻地摇着什么东西。同时一种轻柔而略带着忧伤的歌声徐徐飘来,如同来自梦的深处。那歌声唱着:

洁白的雪花落下来了

那是天上的星星飘落人间

它们带走了你的父亲

去向了一个没有寒冷与饥饿的地方……

无数雪花汇成一条明亮的银河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船在河中飘过

船的后面带着一串用微笑与泪水写成的名字

最后一个名字属于你的父亲……

我迎着白光慢慢走过去,竟然发现那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坐在一只旧板凳上,手中正在摇着一只白色的摇篮。我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当摇篮中躺着的那个孩子呈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第一次看到了襁褓中的自己。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关于天使样子的想象,当时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想象中的天使。洁白的皮肤,柔软而蓬松的头发,黑水晶一样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笑容……母亲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嘴中轻轻地哼唱着,眼中却闪着晶莹的泪光。

“多么可爱的孩子,这是上帝的恩赐。”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你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我抬起头想看看说话的是谁,可是只能看见半个身子,看不到头和脚,就如同照相的时候一个人挡在镜头前面,离你很近,你却看不到他的脸。

“我曾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我的丈夫分开。”母亲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平静地说,“你总是要用人们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的选择吗?其实你不懂,人们最珍贵的东西是无法被掠夺的!”

“人们不能同时有用所有的东西,”那个声音说,“当初你在亲人与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如今我要你选择继续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还是保留你们爱情的结晶。”

“你以为自己是神吗?”母亲头都不抬地说,“可以随意玩弄人类的命运,让他们做最痛苦的选择,并以此为乐!”

“不,”那个声音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至少你还可以自己选择。”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躺在摇篮里的我,“好好珍惜这个孩子吧,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她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她可能会成为邪恶的天使,或者善良的魔鬼,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母亲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那个人:“你不许伤害这个孩子!”

“那你可以选择不让她长大啊。”那个声音说,“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要经历痛苦与挣扎的,你可以选择让她在自己的生命中慢慢去体会这些,或者作为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夭折。”

“你就是个魔鬼!”母亲气愤地看着他说。

“不同的是,我不像魔鬼那样必须要你签订契约。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让我看着心爱的人去死吗?”

“或者一起。”那个声音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周围的光线立即暗淡下来,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炉灰。我看到有纸灰一样的阴影从周围升腾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片灰烬之中腾空而起。我看到母亲抱起摇篮中的我,在一片灰烬升腾之中迈步走着。我跟在她的后面,沿着台阶一路走到房顶。眼前的景象如同是现实和幻觉的重叠,因为母亲登上的竟然是克罗斯温的楼顶,距离地面足有一百英尺高!她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楼沿上,看着黑暗的夜空。腾空而起的灰烬瞬时化作黑色的鸟群,如同黑暗的旋风一样在楼顶上方盘旋。我看到了母亲绝望的表情。经受痛苦的成长,还是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继续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还是现在就选择离开?“成为邪恶的天使,或者善良的魔鬼。”母亲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声音说的话,看着怀中幼小的我。为了我她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而我以后也注定会遭受这样的痛苦。

母亲的脚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黑色鸟群在周围形成了狂乱的旋风。

它们在等待着欣赏人类的软弱。

你可以拥有一切,但神会教你放弃。神会让你不断地做出选择,不是选择拥有什么,而是选择放弃什么。这就是神的规则。他不是不让你选,而是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弃。

而母亲此时正在神的注视之下。

但她停住了脚步。

“不,”她说,“我没有权利替孩子做出选择。”

听到这句话就连一旁的我都惊讶不已。

“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母亲对着黑暗大声说。

周围的黑色鸟群顿时像被炸开了一样四分五裂,转眼间消失在了茫茫的夜空。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照着楼顶上的一对母女。我在泪光中看着母亲抱着我微笑。她没有选择放弃,而是选择了继续勇敢地去爱。

光影继续在眼前流动,我看到在母亲一个人的辛苦养育之中,我逐渐地长大了。生活已如此艰苦,但命运却又给了我们更多的不幸。很快母亲发现我是个残疾的孩子,她伤心不已,愤怒地斥责上帝,但还是给了我所有的爱。她叫我读书识字,每年都会为我买一本童话故事。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性格却变得越来越乖戾。我痛恨上帝剥夺了我的自由,痛恨日夜囚困着自己的旧房子,而且时不时就会迁怒到自己的母亲身上。我总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跟母亲吵架,像是她下班回来晚了,做事情太磨蹭了,或者是在我看书写东西的时候说话太多太吵了。其实我明白这都不是母亲的错,原因在我自己。因为我从来不能自由地行走,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学、逛街,不能自己走出这座自从出生就一直囚困着我的受了诅咒的破房子!

但是那晚,我在梦幻般的光影之中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我看到母亲偷偷地躲在厨房里哭泣,就像我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自垂泪一样。生活给了她无尽的痛苦与艰辛,但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埋怨。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这种苦难,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无声地与神对抗。

终于有一天,神再一次出现了。它站在母亲面前,问母亲什么是对她最重要的。

“爱,和生命。”母亲这样回答。

“可是你的女儿认为这两样都不是最重要的,”神对她说,“她想要的是自由。所以……你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站在一旁的我听了大吃一惊。神怎么可以借着我的名义逼迫母亲做出选择!

然而母亲却没有丝毫的忧郁:“我的女儿还小,她的路还长。以后的生命中会有这种痛苦与磨难,但是,”说着母亲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神,“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好,”神说,“那你做好准备了吗?”

母亲平静地站起来:“明天是我女儿的生日,”她说,“我想再为她买一本童话故事。”

“不,妈妈,”我含着眼泪对她说,“你不应该为了不孝的女儿牺牲自己!”

可是母亲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些什么,我看见她走上街去,在书店里为我精挑细选了一本《格林童话》。但是她没有亲手将这本聚集了一个母亲最后的爱的童话送给我,而是含着眼泪亲吻了书的封面,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因为就在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不懂事的我有一次跟母亲吵架了。就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着闷气。我没能亲手接过母亲最后的礼物,但却接受了她给予我的更大的恩赐——生命。

就在那晚,我无数次的祈祷终于收到了上帝的回音。就在我的身体在一片流光之中缓缓飘出窗外的时候,神正站在母亲的身边看着这一切。

“去吧,孩子,”母亲微笑着说,“去迎接新的生命!”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我飘到那座神秘诡异的古宅之中时,一个声音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去换吗?”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说“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乃至所拥有的一切来交换!”

“那好,”那个声音缓缓地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魔力,“你别后悔。”

“即使下地狱也不后悔!”这是我当时的回答。我不知道,就在我做出这样的回答的同时,神在另一边,在我的家中也做出了相应的行动。我家的老房子瞬间被淹没在了一片无情的火海之中。当我被包围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的时候,与此同时,母亲也被包围在一片熊熊的烈焰之中。

看到这里我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原来,原来母亲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惜任何代价交换”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我一直渴望着自由,却从未想过自己最亲的人会为此做出怎样的牺牲。

眼前光影般的幻象逐渐消失了,周围的世界随即瞬间暗淡下来。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我站在楼顶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庞。悲伤与仇恨同时在我的心中翻涌着。我攥紧了拳头,在雨中默默地发誓,一定要让那个夺走父母亲生命的始作俑者付出代价!你想把克罗斯温变成坟墓吗?那我就要将整个伦敦变成人间地狱!

我跑到一楼,在黑暗之中找到安娜贝丝生前用过的那件化妆室。那把硕大的铁锁只是挂在上面,我轻而易举就把它取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点燃一支蜡烛放在桌子上,烛台的旁边就是她的那只相框,安娜贝丝在照片里静静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她的那种高傲与自负没有了,此时的她反倒让人感到平和,甚至有些亲切。

“我们认识吗?”我对着照片里的安娜贝丝说,“如果我们有过同样的遭遇,你现在可以帮我吗?”

安娜贝丝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照片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拉开抽屉,又找出了更多的蜡烛,把它们一一点燃摆在桌上,像伊戈尔做过的那样。当时我就觉得这看上去很像某种招魂仪式,如今自己竟然也想试一试。

“现在没有人可以帮我了,”我说,“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我看着桌面上一排晃动的烛光,期待能看到一点提示。我几乎就要走投无路了,此时哪怕安娜贝丝以魔鬼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害怕。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要我的命,只要她能告诉我怎样能打败那个一直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的人。

我愿意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只要它愿意帮助我。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就在这时,光线突然产生了变化。我睁开眼睛,看到桌面上的烛光在不断地晃动着。安娜贝丝的房间深处在走廊尽头,即使外面有风也几乎不会受到影响。我开始有些紧张,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兴奋。来吧安娜贝丝,快点出现吧!

最边上的一支蜡烛突然熄灭了。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转眼功夫一排的蜡烛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吹灭,房间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周围的事物。房间里唯一有点光亮的地方就是我面前化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面,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房间昏暗无比,寂静中又透着一席诡异。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刮擦声。那声音很小,但是说不出地刺耳,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接挠进了你的脑子里。我本能地转过身去四下找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可那种声音依然存在,听得人心里发毛。我转过头想点燃一根蜡烛仔细看看。不料刚把头转过来,我就看见了。我是在镜子里看见的,一开始几乎吓了一跳。我看到一团东西蜷缩在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起初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是突然多出来的。可是很快,我发现那个东西居然能动,而且那种刺耳的声音似乎就是它发出来的。我心里猛地就是一激灵,心想那又是什么?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转念的功夫,拿东西似乎隆起来一块,我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突然抬了起来,速度很慢,但样子特别瘆人,尤其是在这样黑暗寂静的环境之中,一个如此形状而且能发出这种声音显然不会使人引发好的联想。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团东西。那团诡异的东西在我身后的地板上越抬越高,当我意识到那是个慢慢由趴跪的姿势逐渐直立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皮一麻,全身的寒毛立马都竖了起来。它用两只手撑住地板,慢慢地直起了上半身。我看到它手上的指甲是灰色的,仿佛涂了一层铅。刚才刺耳的刮擦声想必就是这种指甲抓挠地板时发出的。我不禁感觉毛骨悚然。

“你是……安娜贝丝吗?”我尽量用比较沉稳的语气问,心想难道自己刚才的招魂仪式果真见效了?如果那个让人浑身发毛的东西真的是安娜贝丝,我倒不至于太过害怕,因为毕竟是自己请她来的。可是那个东西的回答却顿时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嘴巴舌头都快烂没的人发出来的,“我是莉莉·艾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发现后身的那个人也完全站了起来,像个僵尸似的直直地杵在我的面前。

“怎么,不想看到我吗?”莉莉·艾施阴恻恻地盯着我说,“不想见到被自己杀害的人?”

“不,”我说,“你一定是弄错了。”

“绝对不会错!”她说,“一个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最清醒的!尤其是不会看错杀害自己的人!”说着她开始迈步向我慢慢走来,随着她的步步逼近,我却越发觉得那竟像是安娜贝丝。那身形,那姿态,那着装,似乎都很熟悉。

“你想看看吗?”她边走边说,“想看看到底是谁对我下了毒手吗?”

我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化妆台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腰上。就在这时,那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加快脚步,而且猛地举起一只手。房间里光线太暗,加之她的头上裹着一层像是风帽的东西,根本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手中握着的明晃晃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支烛台!我猛然觉得这一幕极为熟悉,仿佛安娜贝丝用烛台袭击我的那晚又重演了。我看到了和那晚一模一样的景象,她高高举着手中的锐器向我迎面袭来,目光里透着寒冷的杀气。我只觉得身上和脸上一阵剧痛,眼前血珠飞溅,一片血腥。突然,安娜贝丝用尖锐的烛针划开了我的喉咙。我只觉得喉咙上被人割了一刀,血顿时就喷溅了出来。我的气管也被割断了,血流进气管里堵塞了呼吸,整个气管就像是被呛进了水一样,呛得难受。血水在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拼命地想要呼吸,可呼出来的都是粘稠的血液。安娜贝丝冷笑地看着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她用手摘掉了自己的头上的风帽。垂死挣扎的我看到她的脸,顿时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张脸竟然不是安娜贝丝!那竟然是我的脸!我看到自己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冷笑着,两眼中透出令人恐惧的寒光。我看到自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珠,低头冷笑着说了一句:“再见,莉莉!”

如同是触电了一样,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安娜贝丝房间的地板上,我赶紧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任何异样。而且我发现自己正在大口喘气。可以呼吸了。我惊魂未定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一排白色的蜡烛仍然在桌面上燃烧着,火光随着我的动作来回摇晃。我还没有从刚才噩梦般的幻觉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里爆出来。

不可能!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说,不可能,怎么会是我杀了莉莉·艾施!

“现在你知道了吧,”突然不止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把本来就几乎神经崩溃的我又下了一跳,“你知道自己都做什么了吗?”那声音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但是极为诡异,仿佛是从地狱里传上来的。

“是你让我这么做的?”我颤抖着问。

“不,”那个声音说,“是你自己!是你除掉了妨碍自己的人!有谁胆敢跟你作对,就是死路一条!”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也是你最大的敌人!”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我说,“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恶魔!”

“不,孩子,”那个声音说,“是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剥夺了他人的生命!做得好,孩子,希望你以后不会让我失望!”说完,那个声音开始肆无忌惮地大笑,那笑声简直让人不寒而栗。随着那魔鬼一样的笑声,面前化妆台的镜子上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那影子如同一团黑色的雾气一样在镜子里升腾而起,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的轮廓。安娜贝丝那张阴险冰冷的面孔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可是眼睁睁地,我看到了那张脸慢慢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我自己的。“为达目的,”自己在镜子里面冷笑,眼睛里发出冰冷的寒光,嘴角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翘着,慢慢说出一句如同诅咒的话:“不择手段!”

我睁大眼睛看着镜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两只手在剧烈地颤抖着,更令人惊骇的是,其中一只手里竟然握着一支滴着血水的烛台!我差点失声大叫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有身子在不停地发抖,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就在这时,镜子里的我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像火焰一样的亮光,两只硕大的阴影在背后缓缓张开,如同海盗船上黑色的旗帜一样刹那间覆盖了整面镜子。“你可以尽情享受这种*,”镜子里的我说,“看着死亡之花在自己的手中绽放,那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不——”我大声喊着,将手中的烛台狠狠向那面镜子砸去。镜子被我用蛮力砸得四分五裂,可就在那一瞬间,更可怕的一幕出现了——整面镜子变成了莉莉·艾施的脸,那破碎的脸庞,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我,镜子上每掉下一块碎片,她的脸上九脱落一块皮肉,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团。这张恐怖的大脸看着我,只剩下一半的嘴巴恶狠狠地说:“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我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两只手拼命地捂住耳朵。

“够了!够了!”我失去理智地大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已经受够了!想要我的命就尽管来拿吧!出来啊!出来啊……”我在房间里乱撞着,把里面的东西都弄得天翻地覆。可是我的这种疯狂行径没能持续多长时间,突然就停住了。因为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这次是从我的背后传来的:“来把孩子,”那声音如同魔鬼的召唤,“让我看看你的愤怒!”

我“噌”地一下转过身,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房间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吱呀吱呀地在那摇晃着。见此情景我拔腿就跑出了门外,可是走廊上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有那个魔咒一般的声音还在周围回响着。我顺着声音的来源一路追过去,拼命地跑过走廊,跑上楼梯。那个声音像鬼魂一样在这座古老的建筑里回荡着、徘徊着,仿佛这座剧院就是一座巨大的鬼宅。我已经忘记了害怕,追逐着声音一直来到顶楼。就在我以为即将打照面的时候,那个声音却突然消失了。我站在走廊里侧耳倾听着,提防着它随时随地会突然出现。但是没有。整个走廊里只有我两脚在地板上挪动发出的吱呀声。整栋建筑仿佛陷入了沉睡。

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阁楼的房门敞开一条小缝,隐隐有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那亮光一闪一闪的,似乎是壁炉的火光。可是我记得自己根本没有点火啊。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到跟前,缓缓地将门打开。

壁炉里过燃烧着一团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寂静中隐隐传来。

火光照着旁边的一个人,它盘坐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正悠闲地用一根木柴拨弄着礼堂里的火苗。

我无数次地想象过幕后操控者的样子,一袭黑衣、冷峻的目光、惨白的面孔……我想象过他有可能是高大健壮的爱尔兰人,又或许是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甚至高眉深目的高加索人……我在脑海中无数次地为他塑造过各种各样的形象,所以当那个熟悉的侧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慢慢地走进去,一边看着那个人。

“我们没有体温,就只能借助火来保持温暖。”雷德威尔说着,一边侧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从未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目光,平静、自信、淡定,仿佛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他只是在幕后看着这一切。“你还冷吗,孩子?”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感觉到温暖。”我说。

“那是因为你的心里有一座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山。”

“自从我出生的时候它就一直在那里。”我说,“既然我的命运早已经被注定,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泯灭人性的死亡游戏?”

雷德威尔放下那根木柴,慢慢地站了起来:“是为了审判。”

“审判?”

“对,”雷德威尔说着,又转头看着炉膛里的火苗,“判定你是否忠诚。只要你忠诚,就可以真正成为我们的一员;但如果你想像伊戈尔一样成为叛徒,我绝不会再予以宽恕!”

“他不是一直在为你卖命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一直都说他是叛徒?”

“他曾经是我最得力的手下!”雷德威尔突然提高了嗓音,“早在几个世纪以前,他就一直跟随着我,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欧洲大陆!”说着,他的手用力一扬,壁炉中的火焰顿时涌了出来,瞬间变成了熊熊的烈火,阁楼里霎时间火光一片。我以为自己转眼间就要被火焰吞噬,但那熊熊的大火似乎只是幻觉。起初我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却发现火光中出现了清晰的幻象。幻象一开始就是战争的场景,跳动的火影在眼前呈现出了千军万马交战的场面,我甚至能够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自从中世纪开始,黑暗成员和光明成员的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来决定由谁统治这个世界。从那时起,伊戈尔就跟随着我南征北战,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维护黑暗领域的秩序,让这个世界归于平衡。可是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我们在法国目睹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类群众暴动。”

说到这,火焰中的画面变换成了成千上万的民众攻打一座高大坚固的军事城堡,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座古老的堡垒,在周围展开了猛烈的激战。一排排炮弹撞击在监狱墙上,打得烟雾弥漫,砖屑纷飞。人们用大炮轰断吊桥的铁索,冒着拒降的守军射来的弹雨冲进去。最终攻占了那座坚固的堡垒。“自从目睹了了那场声势浩大的人类群众暴动,伊戈尔对自己的信仰和战争产生了质疑。‘世界的秩序应该由它自己维持,人类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黑暗使者的使命还未结束,他就走了,放弃了自己的信仰。”雷德威尔说到这,火焰中的画面变换成了一片开阔的荒野,一个身影转身离去,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一片茫茫的荒原之中。火焰也随之幻灭,又成了炉膛里燃烧的火苗。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雷德威尔继续说,“因为他背叛了黑暗,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可你认为自己所谓的信仰就是正确的吗?”我说,“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你们了,生活在世界上的人自然会维持它的平衡。”

“人类是愚蠢的,”雷德威尔说,“他们对利益和私欲的追求早晚会毁了这个世界!”

“你认为自己是神就可以随意玩弄人类的命运?”我说,“那你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我比人类看得更清楚,而他们却还在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吧!”我说,“伊戈尔离开是对的!”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雷德威尔说,“明天你们都要接受最后的审判。那么,舞台上见,S小姐!”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我喊住他,“那天我们在安娜贝丝的房间里,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揭开镜子上的报纸?”

他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知道答案?”

我也笑了:“你当然不会阻止,因为那天动手揭开报纸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雷德威尔先生。你根本就不是他,摩斯!”

他笑了笑:“你很聪明!”

“是你太自以为是,剧本作者先生。”我说,“在你的剧本里我的首字母是S,可是伊戈尔早就把它给改了。你只会借用我认识的人的面貌现身吗?你是在利用我的感情!”

“不是利用,”摩斯说,“他们都只是影子,而我,摩斯,是影子的主人(MOS是Master of Shadow的缩写)。”

“将不再是。”我说。

他笑着看了看我,转身走出了门外。

天光已经蒙蒙亮了,东边的地平线上殷红似血。时间还太早,路上没有人。我裹紧了外衣走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看着两边的建筑从沉睡中慢慢苏醒。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黎明,我只想静静地欣赏这曙光。走在街道上,我一直在想,童话的结局是什么?在我的童话里,天空永远是灰暗的,就连太阳的光芒也是黑色。石头的街道和房屋总被笼罩在一片寒冷的阴霾之中,仿佛是一片不为人知的幽灵地带。一个小女孩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寻找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正在想着,我看到有人从路的对面走过来。那是一对父子,父亲牵着孩子的手,走在晨雾中安静的石板路上。他们就像是一对幻影,在雾中出现,静静走过没有人的街道,最终又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晨雾中。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看着他们消失。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清晰的画面,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童话的结局。小女孩找到了那个影子,他们牵着手一起走着,渐渐消失在了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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