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都孤儿

我在克罗斯温——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神秘的剧院的名字——的工作不仅是打扫场地卫生,还兼顾打杂、跑腿,以及帮演员们整理衣服和道具总之就是个供人使唤的小工。很多自以为是的所谓演员对我颐指气使,尽管他们自己也只不过是舞台上为富人唱歌跳舞的艺人。

有一个叫安娜贝丝的演员,长得很漂亮,有着乌黑的秀发和颀长的身材,凭着一双细长妖媚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像克莉奥佩特拉(埃及艳后)。举止谈吐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时而穿着及地的长裙在后台傲慢地走过,引起一阵阵注视的眼神;时而放下身段主动与几个男演员谈笑,带小伙子们受宠若惊地向她献殷勤的时候,她又会如同高傲的孔雀一般优雅转身离开。

像这样的人物我是不敢招惹,恐怕发起脾气来也会像恶毒的女王。

不过我在这里也不是没有朋友。来到这里以后的不长时间,我便和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成了好朋友。那女孩叫莉莉·艾施,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儿,她那白皙柔嫩的皮肤,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叫人百般羡慕。莉莉·艾施既像公主,又像天使。无论对谁,她的笑容总是那样甜美。她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人。看到这个大家族里有新面孔,她总是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你好,我叫莉莉,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但她只有我这么一个真正的朋友。

莉莉·艾施出生在文艺世家,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母亲则是有着法兰西血统的美丽的演员。莉莉自记事起就在父母的监督下学钢琴,不到十岁就开始学舞蹈。但据我所知她并无天分。她弹钢琴老是走调,跳舞也总是不得要领。若不是其家长的影响力,她恐怕早就被恨铁不成钢的指导老师骂得抬不起头了。

不过莉莉·艾施从不居高自赏。

“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克洛伊,”她总是跟我说,“我根本就没从父母亲那里继承什么天赋。虽然从未有人当面说过我什么,可我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后里嘲笑我。我是个笨小鸭。”

“不,莉莉,”我总是安慰她,“你有着最美丽的心灵,这一点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尽管家庭条件优越,但实际上莉莉·艾施是个极其自卑的女孩。练习或者表演不好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躲在后台默默哭泣。有时练得辛苦了,她又会坐在角落里揉着脚暗自垂泪。

她暗恋一个男孩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勇气表白。

那个男孩叫本杰明·格兰特,是剧院里公认的帅气小伙,身材高挑,有着一头茂密的金色头发,一双清澈明亮的蓝色眼睛,和一副能让所有纯情少女为之倾倒的迷人嗓音。无论何时何地,本杰明·格兰特的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对每个女孩子都是彬彬有礼。

“他就像是童话里英俊勇敢的王子,”莉莉说,“是每个青春女孩儿的梦中情人!”

只要有机会,莉莉·艾施总会默默地注视着她心目中的王子。倘若无意中与他的眼神相遇,定会立刻收回目光,面红心跳。

我无数次地鼓励她勇敢向心仪的人表白,但她总是摇头。

“不行啊,克洛伊,我太平凡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做啊!”

更多时候,我更喜欢自己呆着。有时一个人打扫空荡荡的场地或者大厅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四下观察。我总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来过,在梦里。

梦里,这座高大的花岗岩建筑是一座年代古老的废墟。虽然从外面看威严耸立,实则内部早已废弃多年,破败的墙壁和满是裂纹的石柱,地板和台阶上落满灰尘,墙角和幕布上结满蛛网。但实际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整洁高贵、装饰考究的歌剧院,一切那么明亮,富丽堂皇。如同有人施用魔法,将一座尘封已经的废墟变成了它辉煌时期的样子,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座幻影之城。夜里人去楼空的时候,这里又像是空荡荡的宫殿遗迹,恢复了如同梦中的阴森。在我的印象里,歌剧院就是种神秘诡异之地,当灯光亮起的时候,它光芒四溢,热闹非凡。但当表演落幕,众人散去,这里又会变成被人遗忘的废墟。在过去的很多年,有多少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我说的不只是演戏),有多少人在这里耗尽自己的青春,当年华老去或者梦想破灭,只留下惨淡的背影或徘徊不去的幽灵。

打扫场地的时候,我偶尔会看到正在排练的演员们,以及那个似乎总有些神经质的指导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雷德维尔,是个音乐和舞蹈方面的天才。他总是一头乱发,满脸胡茬(我说的是胡茬,而不是有意蓄须),一副癫狂艺术家的样子。很多演员和学员对他又敬又畏,因为他们总也达不到能让这位艺术大师满意的效果。莉莉·艾施就很怕他,因为他才不管你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从不会怜香惜玉,艺术的舞台上,都应该是充满激情的、执着的追求者,为了艺术可以献出自己的灵魂。但可惜的是几乎没有其他人能达到他那样的造诣和境界。所以演练的时候总会听到他那慷慨激昂的、甚至带着愤怒的声音。

“一群猪!”有一次我听到他嘟哝,“根本就不懂艺术是什么,只会一些取悦人心的把戏!”

他说着话的时候我正在一边整理道具和打扫地板,他瞥了我一样,那眼神好像在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随之转过头叹了口气。

而我也装作确实没有听明白,接着忙我自己的事情。

不过我偶尔忙里偷闲,或者有意无意地在一旁偷看他们排练。比如我就专挑有人在台上练习的时候不经不慢地在台下打扫场地,为的就是能一边干活一边偷偷地往台上看。有一次我竟然十分走运地看到剧院的女王安娜贝丝和雷德维尔正在排练一场演出,同时在练习的还有本杰明·格兰特等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格兰特一改平日英俊潇洒的造型,不惜自毁形象演一个残疾的落魄画家。我在一旁留意了一段时间,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剧情:出生于贵族家庭的男主角因为小时候的一次意外事故只能截取一半的腿,一直喜欢的女孩也离开了他。他从此自卑起来,认为自己是个畸形的家伙,而且不会再有女人会爱上自己。他闭门不出,只是画自己喜欢的画。尽管优越的家境使他不愁吃喝,但他决定去巴黎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在巴黎成了一个街头画家,他的画作还受到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的出现使得他对爱情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然而姑娘的反复无常伤了男孩的心,他不再为她开门,而当他到姑娘常出没的酒吧找她时,她已经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男孩就这样对爱情死了心。男孩在巴黎开了个人画展,但一如既往酗酒不止。他爱上一个自力更生的服装店老板娘,但却因为不再相信爱情而对她的表示无动于衷,当老板娘离开他而嫁做他人妇时,他又开始严重的酗酒,不幸滚落楼梯受了重伤。临死前,他的父亲来到他的床前告诉他,他的画作已经被卢浮宫收藏。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女主角的表演却不带任何悲情。饰演男主角心爱姑娘的正是安娜贝丝,她艳丽迷人,光彩夺目,表演充满热情和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但雷德维尔一直不满意。他与安娜贝丝争论,说她的表演根本就是与故事的主题背道而驰。

“我真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莎士比亚先生!”安娜贝丝毫不留情地反驳,“您如果觉得像我这么完美的女人不适合演这种低俗的角色,就请那个小黄毛演好了!”

安娜贝丝从不在乎当着面评论别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莉莉·艾施就在台上——她饰演剧中的服装店老板娘。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这场排练最终不欢而散,人们各怀心事地走下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隐身在一排排椅子中间打扫卫生的我。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不由地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去攀上一米多高的舞台。我想象着自己是居中男主角爱上的那位巴黎姑娘,她虽然也对这位身残志坚的艺术男子倾心已久,但命运的安排使她只能做一名舞女。即使男主角是自己真心爱着的人,但深知如果自己跟他在一起,只会永远是个吉普赛姑娘。她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舞台上的佼佼者。但残酷的现实使她只能卖命于一家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成为一个靠舞姿博取人们欢心和维持自己生计的艳丽的傀儡。想着这些,我开始学着别人跳舞时的样子,迈着步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我揣摩着舞女的内心,将其融入到面部的表情和肢体的舞蹈当中:无奈、苦闷、愤怒,不敢碰触的爱情,无法在一起的恋人,破灭的梦想,残酷的现实,悲惨的人生……

我这样想着,舒展着自己的舞姿,抒发着自己的感情,时而激昂,时而压抑,时而旋转,时而挪步……挪到舞台边上的时候,我一个转身,猛不丁地发现台边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个激灵险些摔倒,赶紧手忙脚乱地收住步子。

“你在干什么?”雷德维尔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只不小心闯入他们家的小野兽。

“对不起!先生……”我慌慌张张地说,“我马上就去工作……”

说着我尴尬万分地抽身就往台下跑。

“等等!”这位大师厉声喝道。

我吓得赶紧停下,站在那里怯生生地抬眼看他。

“把你刚才的动作再跳一边。”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生,我知道自己错了……我马上就回去干活儿……”

“在那之前,”他说,“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给我看。”

“可是先生……我从没学过……”

“我知道。”他的语气坚定且不容商量,“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现在就去告诉这儿的老板!”

我发誓自己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我受雇于此,但我绝不会为了生计而惧怕或者屈从于任何人。

但我还是走了回来。

我抬起双臂,迈动步伐,把刚才自编自演的舞蹈展示给了在场唯一的观众(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然我定会夺路而逃,甚至自动辞职)。

完成之后,我垂下双手老实地站在那里等待点评。

“跳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

“但你的感情拿捏得很到位……”

我惊讶地抬起头。

“真不明白教人们掌握艺术的要领怎么会比教猴子上树还难……”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转身黯然地走开了。

“就是想让我出丑!”我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转身跳下舞台找我的扫帚去了。

如果你某一天走在大街上,看见乔治五世(KingGeorgeV1865~1936,1910~1936在位)迎面走来并向你招手,你会怎样?如果是开膛手杰克(JacktheRipper,是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间,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妓女的凶手代称。)呢?人们总是不善于去考虑不会发生的事情,就好像克罗斯温女王安娜贝丝主动找你说话。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那天我正在整理道具,安娜贝丝突然在我面前开口的时候我甚至没意识到那是她。

“什么?”我不解地问,因为我看到她脸色不怎么好看,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跟这种人物有所瓜葛。

“你就别装了,”安娜贝丝毫不客气地看着我说,“不然他怎么会让你演《亨利·克劳斯特》的女主角?”

我一头雾水(当时我还没反应到“亨利·克劳斯特”就是那部舞台剧的名字)。

“我是根据角色本身选择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我看你是晕头了吧,雷德维尔!我才是克罗斯温的签约演员,她只不过是个打杂的!”

“所以啊,这样的低俗故事既然不适合您,那就让小人物来演好了。”雷德维尔说。

“您最好赶快给我找个好的剧本!”安娜贝丝强压着怒火说了句,转身悻悻地离开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雷德维尔先生?”我这才敢抬起头来试探地问。

“你还没有舞蹈功底是吗?”雷德维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从现在开始抓紧练习!”

一只家养鸽子有一天突然被派上战场当战鸽会是种什么感觉?

当有东西从你的头顶掉下来,你都不知道是馅儿饼还是陨石。

克罗斯温的负责人当着雷德维尔的面要我保证,不管是练习还是表演,都不能耽误日常的勤杂工做。表演成果出来以前仍和之前一样。

于是我突然开始了这样一种忙碌生活:百天照常工作,打扫卫生,雷德维尔有空的时候就叫我去练习,被占用的工作时间则自己加班加点补偿回来。幸好当时已经不太冷了,有那么些天我不得不从旧公寓里带条毯子过来,晚上别人下班之后一个人留下来工作、练习,然后半夜里就蜷缩在观众席的椅子上睡觉。

莉莉·艾施对我的加入兴奋不已,但除了她和雷德维尔之外的其他人则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包括我自己。

“相信你能行!”莉莉·艾施总是这样为我鼓劲儿。

如果可怜的鸽子被派上战场之前甚至还不会飞呢?

我只能一边硬着头皮,一边没日没夜地刻苦练习。至于安娜贝丝,我只能对她的横眉冷对和冷嘲热讽躲躲藏藏。

或许我从未遭受过如此的辛苦,也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兴奋。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学习,然后还是没完没了地工作、练习。我休息最少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腿脚和手臂疼得几乎要抽筋。但我却又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快乐,我沉浸在故事里,融入进角色中,体会着艺术给我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愉悦。

就这样经过不到一个月的魔鬼训练,我的首演在伦敦进入料峭春季的第一天开幕了。

用“狂蹦乱跳”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上台前的心脏运动。

“就当台下的椅子都是空的!”莉莉·艾施抓着我的手止住颤,而我的脸恐怕已经红到耳根了。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做了个深呼吸,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推到台上。

耀眼的灯光。我尽力不去看台下那些乌压压的人头,并说服自己他们不存在。

尽力就好了。就算结果不那么尽如人意,甚至糟糕透顶,至少以后雷德维尔不会再缠着我了。

但真的就甘心将自己的首次亮相搞成令人捧腹的闹剧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众人注视的目光。

动作,呼吸,表情。融入其中。正像雷德维尔平日一遍遍对我说的。

我不能将大家的辛苦成果搞砸。

于是我忘掉自己,忘掉观众,将此刻的自己变成剧中的风尘舞女。

就这样一直忘我地跳到表演结束,音乐曲终,我保持着终场的姿势停留在舞台中央。

这时是最紧张的。场地一片安静。我正等着观众掷鸡蛋。台下掷来的却是响亮的掌声。

我认真地谢幕并走下台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掌声是喝彩的还是在起哄。

直到莉莉·艾施兴奋地跑到我面前。

“太棒了!亲爱的!你跳得太成功了!”

是不是就算我跳得一塌糊涂在朋友眼里也总是好的?

“我就知道你能行!你让我们都对你另眼相看!”本杰明·格兰特也说。

看来我表现得真不错?我鼓起勇气寻找雷德维尔的目光。

他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走了。

莉莉·艾施拥抱了我。

和她拥抱的时候我看到角落一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安娜贝丝的目光叫人说不上是贪婪还是狞笑。甚至当时我说不上那身影到底是不是她。

未来得及多想,我便被同事们拉着一起去舞台上谢幕了。

“那么,”剧院老板抬起眼睛从镜片上面看着我们,“你负责再给我找一个清洁工吗?”

“恐怕这不在我的职责之内,先生。”雷德维尔平静地说。

“那好,”老板抬起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要是以后观众对你的表演不满意,你再打算做回清洁工恐怕就不行了。”

“明白,先生。”我说。

人们永远弄不明白上帝在什么时候给你恩赐,什么时候玩儿你一把。

我进入克罗斯温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演员。这当然比做清洁工的报酬稍微多一点,但短期之内仍不能与从业多年的职业演员相提并论。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愿意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身边更困难的人。莉迪亚自从在那个寒冬之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就如同丧失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与支柱。她的精神开始恍惚,而且也不再出去谋生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家徒四壁的旧公寓里喃喃自语。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时常会给她送些食物,但以她的精神状态经常无法进食。

“可怜啊,”老太太经常唉声叹气地说,“我们也是要过活的啊,难道上帝就不能睁开眼看看吗。”

拿到稍微多一点的薪水以后,我便决定帮助莉迪亚。虽然我不能把她从无边无尽的苦难里救出来,但我总可以照料一下她的生活,帮她重拾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我给莉迪亚买了件新衣服,外加新鲜的牛奶和面包。

但当我提着这些东西去看望她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她依着窗户下面的墙壁瘫坐在一张破褥子上,想抬头看看窗户的外边,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见到我,她只是虚弱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眶和脸颊都已经凹陷了下去,皮肤苍白,原本无神的眼睛更加黯淡了。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莉迪亚!”我勉强地笑着对她说。

“我看到了海,克洛伊。”她平静地说。

我想告诉她这里是看不到海的,如果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棚屋遮挡,天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泰晤士河。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太笨了!

“我看到了白色的帆船,克洛伊!”她又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放下东西,走进自己的屋子里拿了那本一直珍藏的《格林童话》过来,给她念了里面的《灰姑娘》。

“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莉迪亚,”我对她说,“只要勇敢、坚强,就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看我更像是卖火柴的小姑娘……”

“不要燃尽了自己的希望,莉迪亚。”这恐怕是我当时唯一能说的。

那晚格外寒冷。我使劲地裹紧毯子蜷缩在**,似睡似醒之中,仿佛听到阵阵虚无飘渺的歌声。这优美而虚幻的歌声让我做了一个唯美而怪诞的梦。梦里黑色的城市飘忽着幽微的暗光,仿佛寂静沉睡的海底。一名轻衣如纱的女子,仿佛游走在黑暗的海水中。她轻唱着优美的歌曲,漫步在夜色中的屋顶。夜色如洗。她的白色衣衫在黑暗中漂浮……

第二天的清晨,公寓下的小路上面没有喧闹。一个无名女子的死亡并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有多少和莉迪亚一样的苦命的灵魂,无声地在寒冷与阴暗中默默消逝。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离去,就好像他们无人问津的生命一样。

几天后我搬到了克罗斯温栖身,离开了那片充斥着诅咒与绝望的死亡地带。我被安排在剧院建筑顶层简陋的员工宿舍里,那种类似于阁楼的房间向来是老鼠的天堂,而且到了冬天肯定是不御寒的。不过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城区的房子令人望尘莫及,东区的棚户又是犯罪与瘟疫的聚集之地。

那次首演成功之后,我便正式加入了剧院的表演行列。尽管总是演一些龙套或者伴舞之类的边角角色,但其中的乐趣和成就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我和莉莉·艾施的友谊越来越深了。我们经常一起练习,一起聊天,相互鼓励,彼此安慰。其他同事也渐渐地愿意跟我说话。本杰明·格兰特时不时地过来跟我搭讪,夸我的表演极具天分之类的,或是偶尔表现出一点朋友般的关心。他就有这种魅力,哪怕只是客套地敷衍一下,也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从而感觉到一丝使人欣慰的温暖。安娜贝丝也懒得跟我计较了,因为她知道像我这样的小角色根本成不了大器,也就不屑于让我这样的小人物坏了她台柱子的好心情。至于我们的艺术大师雷德维尔,依然整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对谁都是不苟言笑。剧院老板对他的这幅忧郁的艺术家气质不买账,更对他那种“在痛苦中挣扎的莎士比亚式悲剧”嗤之以鼻。

“莎翁的时代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现在的人们喜欢欢笑,喜欢轻松幽默的娱乐节目!”

老板再三扬言如果雷德维尔拿不出卖座的好作品,就请他另谋高就。

“我看你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应该去当神父在人们的葬礼上念悼词!”

而雷德维尔一再表示自己会尽一切努力使情况好转。并信心百倍地透露说,自己在法国的朋友帮忙联系了当地一位知名的金牌编剧,相信很快就会有值得瞩目的优秀剧本精彩上演!剧场老板半信半疑,甚至连我们底下的人都觉得这像是雷德维尔搪塞老板的缓兵之计。

在那些无痛无喜的日子里,我的青春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着。孩童时期的痛苦与忧伤在我的心底沉淀,成为遥远的记忆。我偶尔会忆起住在德文郡奥克汉顿旧房子里的时光,偶尔会想起我的母亲,那个用生命换我站起来的苦命女人,直到临走都没有等到女儿的歉意微笑。而那本她唯一留下来的《格林童话》也被我压了箱底,或许是不愿再触及某种岁月的伤痕。

我从未跟人和人说起自己的黑色童年,那个整日被囚困在旧楼上的残疾女孩,做梦都期盼着一天有位童话中的王子如同拯救被困城堡的公主一样将自己救出,从此远走高飞。而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如今的我虽然已不再是妙龄少女,却也无心接触任何感情。剧院里时不时地会有自认良好的男孩跟我打情骂俏,我就敷衍着他们,以此打发空虚平淡的无聊时光。

晚上我喜欢借着昏暗的烛光缝缝补补,或是清扫那些摇摇晃晃的家具。那些家具不只知是多少代的前辈留下的古董了,你说它们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恐怕都有人信。我整理了一下严重破损的桌子,然后准备打开那只木门每晚都会吱呀作响的柜子。不幸的是,我的手指刚碰到那贝壳形状的门把手,那口比我还高的大木柜就在我的面前轰然倒塌了——之前我没碰过,或许它早已被白蚁蛀得摇摇欲坠了吧——我赶忙后退一步,还是给呛着了。

我走到窗户边屏住呼吸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古墓里钻出来。拍得差不多了,我决定去给自己倒杯水喝压压惊。我举着杯子送到嘴边,眼睛一边斜看向刚刚倒塌的那堆烂木头。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些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放下杯子,顺手在桌子上拿起烛台。

我举着蜡烛,一只手护着它的火苗慢慢向刚才柜子倒下的地方走去。

在那些碎木片的上方,灰尘还未完全散去。原本被柜子挡住的墙壁已经发霉变质了。我用手掌拂去附在上面的霉斑,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一些诡异的字迹,被刻在褪了皮的墙壁上:

我没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但在剧院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

一定是某个痴迷莎翁大作的前辈留下的,我想。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打算第二天在处理那些碎木片,于是找了块破布盖在上面,吹熄蜡烛睡觉了。

那晚我在梦里听到,在黑暗中被盖住的柜子碎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对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所以我用被子蒙住头,一觉睡到天亮。

“嘿,克洛伊,你有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第二天本杰明·格兰特见了我就打趣地问。

“可能是吧,”我笑笑说,“昨晚不小心弄坏了古董家具,还跟老鼠斗争了半宿!”

“那可真糟啊!”他先是表现出大吃一惊,然后抬手拍拍我的肩膀,“下次有老鼠叫我去对付,我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可是个捕鼠专家!”

“噢,但愿不会再有下次了!”我笑着摇摇头。

本杰明·格兰特带着一脸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耸耸肩膀,转身却见安娜贝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她的那套对我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