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夜惊魂

夜色已深。一个男人走出一座建筑物的大门,在门前拐了个弯,沿着铺了一层雪花的石板路独自向西走去。晚上的风有些冷,他立起风衣的领子,把两手插进口袋里。实际上他的脸烫得要命,早已被气得通红。“凭什么这样对我!”他边走边气呼呼地想着,脚跺在雪地上的声音越来越重。路上没有什么行人,昏黄的街灯孤独地立在街角。那是他倾吐怒声的唯一倾听者。他是如此愤怒,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原本应该有些零星路人的大街此时却异常寂静。仿佛整座城市都已陷入沉睡。

他闷闷不乐地拐了一个弯,想继续往前走,却一下停住了。前面不远是一盏灯柱被漆成黑色的街灯,细细的铁柱顶端挑着一只昏黄的灯盏。这样的街灯在伦敦市区随处可见。让他突然停住的是街灯下的一个黑影。他一拐过来,就猛不丁地看见灯下立着一个黑黑的东西,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会吓一跳。

“谁!”他站在原地大声问了句。

那个影子站在灯下,煤油灯光垂直地从上面照在它身上,加之硕大的风帽,根本看不清面孔,只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你看上去很生气。”影子说。它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些沙哑,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好像还有些害怕。”路人壮了壮胆刚想说什么,身后猛不丁又传来了说话声,竟然是个女的。

路人猛地转过头去,后面没有很近的街灯,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年轻女子的身影,披着一件青灰色的斗篷,身材娇小,看上去却让人不由有些寒意。他转头的功夫只见那女子步伐轻盈地慢慢朝他走来,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前面的黑影身上,显然觉得那个高大的男人威胁更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劫匪。他们身上散发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寒意,绝不是张牙舞爪的劫匪所能拥有的。

街灯下的黑影没有说话,路人看不到他的脸,却分明感觉到了帽檐下撒发出来的冷笑。

“显然你的情绪很糟糕。”路人身后的女子轻轻地说了句,说话的同时两只手已经从胳膊下面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猛地一惊,却没有做出很大反应,只是看着那两只如白玉般的纤纤细手慢慢游走到自己的肩膀前面,细嫩柔软,却没有一丝血色。那女子夜莺般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我们只是想帮你解脱……永远!”说着她眼睛的瞳孔已经变了颜色,一层如同雾气般灰白的寒光瞬间覆盖了原本清澈的宝石蓝。同时路人只觉得胸前一紧,女子的两只手已经紧紧地扣在了他的胸口。寂静的石板路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恐惧的尖叫声,瞬间被夜晚的浓雾淹没在昏暗的街角……

尽管剧院里风言风语,仍然无法撼动雷德威尔的决定。以前雷德威尔也会不时做出一些让人惊讶的决策,可这次不得不叫人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而神经几乎快要崩溃的还是莉莉·艾施。这样一台大型剧目的女一号身份几乎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尽管压力巨大,她还是不敢违抗父母的命令。奇怪的是,从那之后安娜贝丝从未再高调现身。莉莉和我都以为她肯定会亲自给我们点儿颜色看看,谁知她却像鬼魅一样来去无踪,偶尔能看到她的身影一闪而过,却似乎没有要停下来教训我们的意思。就连平日热闹非凡的本杰明·格兰特也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克罗斯温仿佛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寂静。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克洛伊,连你都演得比我好,雷德威尔却只让你演我的影子。”莉莉常说。

“可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说,“其实我很为你感到高兴,我愿意演你的影子!”

原来演员表里的“影子”指的就是主人公Naija的影子。后来我们才逐渐了解《安琪拉之歌》的剧情:Naija是位年轻的公主,她美丽动人、善良纯洁,是国王的掌上之宝。但是她并不幸福,因为她生来便患有疾病,从小只能呆在宫廷里踽踽度日。皇宫的生活富贵奢华,但她却极其渴望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她日日祈祷,每天想啊想啊,终于有一天,在睡梦中她的身子飘出窗外,飘出庭院,来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上。她每晚睡梦中都在辽阔的大地上自由飘荡,有一天,她穿过一条隐藏在森林里的神秘隧道,来到了一个如诗如梦般美丽的地方,那里风景如画,犹如仙境……

我刚读完剧本的开头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故事,因为它和我的经历太像了,主人公奈珈的经历简直和我小时候的回忆如出一辙。只不过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位出身高贵的公主,而我只是个出生在奥克汉顿贫困家庭的一个普通女孩。但我们同样都是身患疾病却渴望自由,渴望挣脱束缚自由飞翔的不屈灵魂!其实如果有那个能力,我真想饰演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为我而写的,仿佛我的整个生命就是在等着它!无论怎样,我一定要演好故事里的角色,哪怕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

我真正相信了这句话。可是当我回到阁楼去找它的时候,墙壁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

《安琪拉之歌》太长了,以至于要分成好几段来演。雷德威尔从不肯给我们看完整的剧本。人们都说他其实也没有完本,说不定也是要等法国的那位作家一部分一部分地寄过来。有名气的人架子就是大。

莉莉·艾施从早到晚不停地练,可还是不得要领。雷德威尔说她根本就抓不住人物的感情。其他同事没有人敢多说话,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可莉莉知道每个人可定都在心里把她嘲笑了上千遍。唯一不会嘲笑她的人就是我。休息时间她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抱着我的胳膊哭,我怎么安慰她,也没有办法让她拾起信心与勇气。我只能早起晚睡,每天陪她不停地练,帮她按摩揉脚。于是慢慢地,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更根深蒂固了。莉莉·艾施虽然没有天赋,但她有一种“即使累死也要尽力做到最好”的精神,尽最大的努力让所有的人不失望,即便不能尽如人意,也要做到问心无愧。

《安琪拉之歌》开演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那是伦敦最寒冷的一天,克罗斯温所在的街道上却是一片火热。热切盼望的人们如潮水般涌来,万人空巷,克罗斯温成了一时之间成了整个雾都的中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莉莉和我虽说不上是信心满满,最起码有了一定的底气。演出前夜,虽然她总是一脸笑容地跟我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我还是能看到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紧张。我握住她的手,尽量给她最真诚的鼓励。此时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千万不能搞砸。

开演的当晚台下座无虚席,楼上楼下满是盛装打扮的绅士贵妇,单是场面就令人惊骇。

第一场演出没有我的戏份,我便把所有精力都用来给莉莉鼓劲。她已经过了化妆师的精心打扮,亮丽得如同高贵耀眼的公主。我一再嘱咐她今晚就得把自己当成公主,要让台下所有的观众折服于你美丽曼妙的光芒。

大幕拉开,首先上场的是众多的伴舞演员,他们打扮成光鲜亮丽的宫女与侍童,上来就载歌载舞,赞扬宫里有位年轻美丽的公主,她多么心地善良、纯洁无暇,犹如天使下凡,令所有的人都羡慕不已……在这期间我一直握住莉莉的手,告诉她一定要放松,自然流露。

伴舞演员在台上歌舞赞扬了一番便退下场去,随即灯光变暗,莉莉上场的时候到了。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轻盈地走到舞台中央。一缕灯光打下,将她围在一片耀眼的光圈之中。她身穿一袭洁白的衣裙,金色的长发披在身前,像极了雷诺阿的《康达维斯》(1880年)。如此现身足以令台下所有的人惊艳。果然全场一片寂静。

莉莉·艾施,哦不,这时应该说是Naija公主在灯光下缓缓抬起头,她的面庞清新脱俗,犹如阳光下盛开的百合。她轻盈地抬起纤纤玉手,在优美的音乐中开口唱歌。她的嗓音甜美动听,如同春天风中歌唱的百灵鸟,又如山间清澈流淌的小溪。台下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站在幕布后面的我也专心观看着她的表演,不由已被她的演出打动。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似乎太在意动作和唱词的准确,却没能把握角色的感情。她表演得确实很到位,简直是无可挑剔,可她那几乎完美的展现总让人感觉有些做作,甚至有些煽情。我总觉得,如果是我自己,应该会比她演得更好些。

一幕完毕,台下掌声雷动。所有观众都真诚地致以最热烈的掌声。走到幕布后面的莉莉几乎不相信这掌声是送给自己的。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一直在问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频频地用力点头,一再告诉她这是真的。

“克洛伊,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捂住自己的嘴。

我见她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就赶紧提醒她注意情绪,别把妆弄花了。很快又该她上台了,这次是和伴舞的群舞,好多人众星捧月一样把她围在中间,描绘了宫廷中奢华愉悦的生活。随后伴舞演员们纷纷离去,舞台上只剩下Naija公主。这时灯光变暗,显然是表示已经到了晚上。孑然一人的Naija公主独自坐在寝宫里,怅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月光皎洁(其实是舞台灯光的效果),幽明静谧。Naija公主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低唱着自己的苦衷。只见她凭窗低唱着:“我流着眼泪,怎么看不见天空?天使失去羽毛,剩下狰狞。身边的人这么多,却没人能明白我的忧伤。没有自由的鸟儿,即使是在金色的笼子里,也只有苦涩的泪水相伴……”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美丽的鸟儿飞过来落在落在了窗台上。那是一只明亮的金丝雀,或许是经过精心的驯化,飞过来落到道具窗台上就一直老实不动。与此同时,幕后响起了一个非常好听的男子的声音,显然是在为金丝雀配音。

可怜的小姑娘你为什么哭

是否因为总是一个人走在崎岖的小路

断断续续的脚印泪水浸透的日记都会变成有生命的书

帮你争脱那残忍的束缚不再那么麻木

你毕竟还有心灵的小屋

魔鬼陪你跳舞精灵为你报幕

水晶鞋闪闪发亮你那迷人的舞步

月光射穿迷雾在这个银色的世界一切变成会跳动的音符

时间为你凝固夜色象红酒一样让你醉倒让你忘掉所有痛苦

啊你并不孤独

Naija公主看着窗台上的金丝雀,缓缓地开口唱:“灵巧的鸟儿啊你怎知道我的苦楚,你有自由的翅膀可以翱翔天空,我却只能被关在这奢华的囚笼。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幸福,但我渴望的是外面的天空!我宁愿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为那梦寐已久的自由!”

金丝雀那动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自由的世界眼泪也甜美自暴自弃苦涩如影相随

谁都需要勇气谁都需要别人鼓励谁都需要找回自己

当明天第一束阳光真的能够把你叫醒

我想你会感到庆幸周围的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但毕竟这是黎明

一曲唱完,金丝雀拍着美丽的翅膀飞走了。

我已经无暇去惊讶那鸟儿被驯化得如此乖巧,因为我已经被它那空灵的歌声所打动。让我震撼的并不只是它的歌声多么有如天籁,而是那声音仿佛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记忆。仿佛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我曾听到过这个声音。那种犹如来自奇幻梦境的美妙声音,如同天使的嗓音,又似魔鬼的召唤。

潮水般的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去看的时候,莉莉已经和伴舞演员们站在舞台上谢幕了。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用力鼓掌。显然,《安琪拉之歌》的首演之夜非常成功。

走下舞台的时候,我想上去跟莉莉道贺,可是很多同事团团围着她,一边恭喜一边簇拥着她向后台走去。莉莉满面红光,在一片热闹的欢笑声中兴奋地消失在走廊里。我看着她的背影,衷心地为她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莉莉只有我。可是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缺朋友了。剧院里的每个人都会开始喜欢她,她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了。我知道,我在她生命中的意义不再重要了。

首演之夜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文海之家。这些日子和莉莉一起没日没夜地苦练,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那里了。

书店里还是那么冷清。为什么愿意接触文字的人越来越少?

听到门上的铃铛响,店主从报纸上抬起头。

“看看是谁来了!”他这话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讽刺,又或许兼而有之。

我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店里。

伊戈尔站在书架旁,从表情看不出是欢迎还是冷漠。

“你们就当我不在吧,”店主说,“况且我对美国的禁酒令(1920年1月17日凌晨0时正式生效)更感兴趣。看看这张照片,他们把瓶子里的酒往沟里倒,这些人肯定是疯了!”

说着他继续低头研究报纸上那些疯人疯事,我则自顾自地走到了书架旁。

“听说昨晚你们那里的新剧很受欢迎?”伊戈尔说。

“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说,“何况既然我已经出来了,就不想再谈论那里边的事情。”

伊戈尔见我语气如此冷漠,也就不再多说。

我想尽力表现出对他的漠视,可当我走到书架旁,站在他身边时,心跳还是会不由加速。

“我们这里刚来了一些新书,你可以看看。”伊戈尔说。

如果刚才那句是出于礼貌的问候,那么这句便是职业的应酬。

我站在书架前看了看,不一会儿就觉得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我想问问伊戈尔,还是忍住了。最后我抽出一本上次翻看过的托马斯·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心想就是它了。

伊戈尔不做声地把书拿过去帮我包起来。期间我看了看店主,他还在皱着眉头研究美国人的荒唐政策,还不时地摇头咂嘴,仿佛在庆幸自己幸亏没出生在那个疯狂的国家。

伊戈尔把包好的书递给我时,我很想问问他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我想向他请教一下关于书籍的问题。但想想自己之前的冷漠态度,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会很唐突,便放弃了。

走出书店的时候,我以为店主不会再理我。实际上他似乎一直从报纸上匀了一部分注意力给我。“这么快就走啊!”他抬起头来说。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玻璃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书店里的伊戈尔在隔着玻璃看着我。

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剧院,便一个人在街上逛了半天,最后找了家人少得几乎门可罗雀的小馆子坐下,要了杯热饮料,开始读这本刚买来的《无名的裘德》。

读书似乎总会让人忘记时间。当我想起来抬头看天色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满街灯火了。我赶紧合上书,看了看柜台后面的服务生。尽管有意回避了我的目光,可我还是分明看到了他脸上有些埋怨的表情。我向他投了个抱歉地微笑,拿起书小跑着离开了这家只剩下一个客人的小店。

到了街上我才知道,岂止是“天色已黑”,从清冷的街道不难看出,显然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烟,我不由地有些害怕,便裹紧大衣小跑着朝剧院赶。

走了没多久,天上便下起细细的小雪。我裹紧围巾,一路哈着白气。街道上一片寂静。我一路听着自己急促的脚步声,越听越紧张,后来甚至觉得街道上不只我一个人的声音。可我看了好几遍,空旷的大街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其他人。这个时候,哪怕看到一个乞丐都会让我心安一些。可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由地觉得奇怪,以前在东区的时候晚上回家还能见到不少人,这繁华的市区晚上为什么反而如此清冷?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路过一扇橱窗的时候,用余光看到玻璃上同样有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在和我并肩奔跑。我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不看可好,一看之下吓得我一个激灵。我看到玻璃中反射出街对面的一个影子,和我朝一个方向快速移动着,但速度明显比我快多了,我看到它的时候几乎是一闪而过,吓得我猛猛地就停下了。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去喘吁吁,可我似乎是本能地压住呼吸,竖起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周围仍旧是一片死寂。我睁大眼睛快速扫视着四周,街边只有高大灰暗的建筑,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极为诡异。高度紧张的我并没有在地毯式的目光搜索中发现任何异常,但周围黑暗诡异的环境还是让我极其不安。我扭头打算继续赶路,可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在一盏街灯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一座建筑物的影子仿佛有了一点偏移。虽然只是一点极不明显的移动,还是被精神高度紧张的我察觉到了。我把扫视的目光快速转会到那个位置,仔细看着那个影子。一看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我就这么盯着它足足看了好几秒钟才猛地反应过来——以我本身和路灯的角度,我应该根本看不到那座建筑物的影子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由一惊。而与此同时,更令我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我看到那个影子又在慢慢地移动。但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影子的简单位移。因为一个物体的影子在怎么移动,它的形状应该是不变的。可我看到的影子泉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与其说是影子,更像是一滩黑水在地上不断蔓延。当我想起这个比喻的时候,不由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为那个黑影好像是有生命的,它在寻找着我的位置。

这一想法促使我扭头就迈开步子继续跑。我没法跟自己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当一个东西追着你的时候,逃跑便是一个人天生的本能。我边跑边忍不住往后看,越看越害怕。因为我看到那影子如同黑色的无声之火在地上迅速蔓延,很快就覆盖了整条街道。与此同时,我隐约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很清楚,但当我听到它的时候,心里面又是猛地一紧。因为这声音像极了我那晚在阁楼里听到的那种类似于窃窃私语的诡异的声音!我顿时就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那种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魔鬼的低诉,仿佛是能把人的魂魄勾走的夺魂之音!我吓得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撒开两腿拼命地跑。虽然我不知道那能快速蔓延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可是心里清楚,一旦让那东西追上肯定没好下场!我就在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跑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和心脏仿佛要爆炸,才豁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巴望着那黑影没追上来。后面果然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异常。我停下来歇了口气,待呼吸稍稍平稳,我稳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那种如同鬼魅般的声音也消失了。我这才松了口气,一手扶着墙支撑自己几乎已经虚脱的身体。我突然就觉得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声音?还有那可以在地上迅速蔓延的黑影,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越想就觉得这一切极其荒唐,件事就像一场噩梦。或许这就是一场梦?也或是我自己的幻觉?我竟然被自己的幻象吓得疯狂逃窜、狼狈不堪?

就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我无意中瞥见路的另一边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缓缓飘过。定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长着杂毛的白猫。那猫原本悠闲地踱着步子,一看到我,先是警惕地停了一下,缩了缩身子,然后快速迈步跑开了。切,我心想,猫永远都成不了人类的朋友。狗见了人就从来不会躲。其实我向来就不喜欢猫,若不是自己这么狼狈,没准会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它。这么想着我打算回过头去,给它一个轻蔑的眼神。可就在我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竟是让我惊得说不出话的一幕。那只猫在路边快速奔跑着,遇到了地上刚刚蔓延过来的黑影——我还以为那黑影不会再出现了——当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那只猫已经不见了。对,就是不见了。它一碰到那黑影,瞬间就如同融化在了里面,眨眼的功夫就化得连渣都没有了。我先是一愣,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当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吓得几乎都软了。那黑影又来了!这次肯定不是什么幻觉,一只活生生的猫在我眼皮底下就这么消失了!我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看着黑影如同瘟疫般在街道上快速蔓延,竟然迈不动步子。那种鬼魅般窃窃私语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而且比刚才更响亮更嘈杂,铺天盖地的耳语声在脑中嗡嗡作响,吵得我几乎快要崩溃了。就在愣神儿的功夫,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的墙上好像有什么异样。定眼一看,就在我手扶着的这座建筑物的墙上,黑影几乎已经覆盖了正面墙壁,眼看就要蔓延到我的手上了!我大叫一声赶快把手拿开,同时撒开步子继续没命奔逃。

我拼命想甩开那种鬼魅夺命般窃窃私语的声音,同时又不敢往后看,生怕会看到那能吞人的黑影就贴在身后,一转头就会瞬间被吞没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可是我的耳朵分明能听到那鬼魅的低语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脑袋后面了。我吓得几乎没了魂,不停地祈祷剧院快点到快点到,可脚下的这条路似乎就是没有尽头。我几乎有些慌不择路,眼下就想找个地方先躲躲。可是敲了好几座建筑物的门,没有一个人应答。我惊慌得几乎疯掉了,眼看着铺天盖地的黑影就要到了脚下,我吓得就差哭爹喊娘了。可是我没有力气喊,到了最后几乎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打算就这么放弃了。想了想刚才那只猫消失的速度,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吧。我抱着《无名的裘德》,心想如果能回到几个小时之前,回到文海之家里的那个下午,我一定要对伊戈尔说出本想说的那句话。可惜生命中没有如果,一切总是来得太快了。这时我的身边刚好有一扇橱窗,我透过玻璃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周围的黑影铺天盖地地向我聚拢过来,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绝望的眼神,可当我看到玻璃里面的那一刹那,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的自己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反倒是一种轻松、自然,甚至是很纵容惬意的神情,仿佛周围聚拢过来的不是黑影,而是冬日里舒适的阳光。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这是我吗?我怎么会是这种表情?我异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看看玻璃里面的影子是否也会做同样的动作。果然,里面的我也抬起一只手,却并没有去摸脸颊,而是将手掌横在脖子前面,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我惊讶地张大眼睛。就在这时,我看到黑影已经蔓延到了脚下,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样沿着我的身子向上攀爬,像是要把我包裹在黑色的茧里。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同时惊讶地发现玻璃里面的自己竟然似乎很享受这一过程,竟在阴险地笑着。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玻璃里面的影子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她看着我被吞没,并幸灾乐祸地冷笑着,欣赏着我的死亡。

她是谁?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无数藤蔓一样的黑影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胸口。这是我看到世界的最后一眼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无声消失。我这条从上天那里借来的生命,终于可以还回去了。母亲,谢谢你用生命为我换来的健全与自由,哪怕它是这么短暂,却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二十载的生命,直到最后的这几年才是真正地活着!

当——当——当……

绵长而悠远的钟声响起。是为我敲响的丧钟吗?我睁开眼睛,以为会看到一片虚无,看到的却是令我无比惊讶的一幕——我身上的黑影以比刚才快十倍的速度迅速退去,转眼的功夫就从我的身上退了下来,瞬间就消失在了大街上。我试着转动了一下脖子,扭头看了看四周。周围一片寂静,却没有一点黑影的痕迹。那种鬼魅索命的声音也消失了。街道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试着挪了一下步子,发现自己还能动。

我没死?

这个想法让我如同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动物一样,既兴奋又害怕。我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确认了一下方向,便拔腿继续朝剧院跑去。

我不知道,也不会看见,在我离开之后,一个身影从建筑物的墙角后面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逐渐消失在消失在街道尽头纷纷扬扬的落雪中。

看到克罗斯温剧院的时候,不只是没有力气了还是已经麻木了,我那么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剧院大门上的金属把手简直就像救命稻草。我伸出手去用力一拽,低着头就没命地往里冲。

如果不是我吓坏了,撞到一个人不会让我反应这么大。

我大叫着猛地抬头,以为自己撞到了鬼。

身材高大的雷德威尔几乎被我撞了个趔趄,用他后来的话说就是,我鬼叫着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再差一点就要疯掉了。而我的确是吓得不轻,用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

“你瞎撞什么!”雷德威尔显然是被我气得不轻,瞪着眼就开始训我,“见着鬼了吗!”

我大口喘着气,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朝后扶在门上,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你今天下午怎么没训练?”雷德威尔没好气地质问,低头一眼看到了我怀里的《无名的裘德》,“你还是先把动作练好了再看书吧!”说着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我就想开门。

“不,雷德威尔先生!”我赶紧用背顶住大门,“您不能出去!外面……”

雷德威尔不耐烦地等着我:“外面怎么了?世界大战又爆发了吗?”

“外面有……”

“鬼”字还没说出来,雷德威尔大手一挥就一把拉开了大门。我惊恐地看向外面,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外面的街道上竟然出现了行人!

虽然只是寥寥的几个,却显得整条街道立刻恢复了生机。最重要的是,黑影没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一辆有轨电车刚好从门前经过,叮当的声音仿佛在宣告着外面世界的正常。

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的时候,雷德威尔已经不用分说把我推到一边迈步出去了。

“你最好集中精神给我赶快练习,”他在门外转过头来跟我说,“在这么神经兮兮的,就取消你的参演资格!”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我回到阁楼里,生气炉火,站在壁炉前看着火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心里对自己说。绝不能让雷德威尔取消我的参演资格!《安琪拉之歌》是我一直在等的。故事里主人公的经历和我的经历太像了,这部剧简直就是为我写的!雷德威尔怎么可以让莉莉演女主角?她从小养尊处优,怎么经历过没有自由的苦日子,又怎么能演好这一角色呢!我比她更有资格演这部剧!虽然我只是个配角,可我一定要演好!只有我才能真正体会这部剧的意义所在!这部戏剧是为我而上演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

这样想着,我今晚经历的恐惧顿时无影无踪。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对自己说,“最大的恐惧不是生命的消亡,而是梦想的破灭!”

《安琪拉之歌》就是我的梦!

我看着炉膛中的火光,如同我的热血一样熊熊燃烧。生命不息,我就必须让它有意义!

《安琪拉之歌》的后续剧本很快就来了,并且开始有了我的戏份。为此我加班加点昼夜苦练,即使是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是在不停地揣摩剧本。我的戏份并不多,但又不同于伴舞演员,我是单独出场的,扮演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休息的时候,出来描绘她的内心世界,就类似于旁白一样。

莉莉自从出演成功,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再也没有以前缩头缩尾的受气包样了。虽然不用我整天陪着了,不过偶尔见了我还是会礼貌地客套一下。

“这多亏了你啊,克洛伊,”与其说是感谢却更有施舍的意思,“没有你的鼓励与支持我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这和你自己的努力也分不开。恭喜你啊!”我说,“怎么样,本杰明·格兰特有没有向你献殷勤?你应该可以大胆地面对他了吧!”

“他啊……”莉莉说,“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人了,好像自从公布的出演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不会是生气了吧。”

莉莉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演员名单公布之后感觉本杰明·格兰特突然沉默了,仔细一想,好像从那之后根本就没见到过他人。难道他一气之下不在剧院工作了?他可是克罗斯温的主力演员,以后总会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莉莉好像有些失落,不过这跟成功的喜悦比起来,几乎已经微不足道了。只要她莉莉·艾施声名鹊起,以后会有更多的本杰明·格兰特投怀送抱。

有的时候一个人成功了,以前一直放在心上的东西反而变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