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半歌声

几天后《安琪拉之歌》很快再次开演了。莉莉·艾施依旧高调现身,在绚丽的灯光下继续演绎美丽动人的Naija公主。我换好表演服化好妆后便在舞台边上等着,一边看着她的表演。莉莉的表演中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自信。但在我看来仍是哗众取宠的把戏,一点也表达不出剧中人物的真实感情。正看着的时候,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做准备,快要上了。”工作人员跟我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去忙别的了。

我揭开幕布上的小孔看了看台下满座的观众,做了个深呼吸。

莉莉·艾施唱完最后一句之后,台上的灯光逐渐变暗,表示夜幕降临,Naija公主安静睡去了。这时工作人员小声示意我上台。我轻轻地走上舞台,挨着莉莉匍匐在地板上。

不知道是她没说话,还是她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已经绷紧神经。将全部心思放在即将开始的表演上。舞台上逐渐亮起昏暗的灯光,表示Naija公主的梦境开始。我在莉莉的身后慢慢抬起身子。这一场景有些梦幻,从台下看的效果就像是Naija公主的影子慢慢脱离她正在熟睡的身体,逐渐在梦中醒来。然后灯光变暗,莉莉在一片黑暗中悄然退下舞台。灯光在亮起来的时候,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穿着洁白的衣裙,在幕后人工造出的习习晚风中迈着轻盈的步伐“飘”出王宫,在黑夜辽阔的旷野中自由畅行,带着无尽的欣喜,跨过流淌的小河,越过广阔的田野,穿过无尽的森林……我不知剧组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道具,只是情不自禁地就想起自己飞越奥克汉顿街头的那个夜晚,从未有过的自由,从未有过的欣喜……我把这种美妙的情绪倾注到了自己的表演之中,尽量地把自己当时的感情真实再现出来,让自己忘记舞台,尽情沉醉在这种如果新生的喜悦之中。但很快这种美妙的夜空漫步就停止了,优美的旋律突然停顿,场景道具的替换也骤然停了下来。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按照剧本,我作为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的梦里应该一直就这么游荡着,直到她醒来。

我不知道是道具操作出现了失误,还是灯光和音乐出了问题。总之这和之前排练的完全不一样了。我想在幕布后面寻找雷德威尔的指示,又生怕流露出不自然的举动。哪怕我一个动作或这表情出错,整部戏剧就会大大折扣。想着雷德威尔凶神恶煞的样子,想着同事们特别是安娜贝丝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搞砸!不,不是为了他们。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必须为了自己把它演好!这是我的梦,我一个人的梦!想到这里我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看了看台上的道具背景,盘算下一步该怎么演。背景是一片夜色中茂密的森林,令人惊讶的是森林中出现了一条由枝繁叶茂的树木组成的幽暗神秘的隧道。我心里猛地一惊,快速回想了一下剧本——她每晚睡梦中都在辽阔的大地上自由飘荡,有一天,她穿过一条隐藏在森林里的神秘隧道,来到了一个如诗如梦般美丽的地方,那里风景如画,犹如仙境……

难道……这就是故事里的那条隐藏在森林里的神秘隧道?那按照故事的发展,Naija公主应该穿过它。可我不是Naija公主,只是那的影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想,就算是道具操作失误,我也不能把自己晾在这儿,让整个舞台冷场。冒着擅自改动剧本的危险,以及这一举动带来的未知后果,我下来下狠心,要让公主的影子徐徐走入了这条神秘的森林隧道之中。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并命令自己迈开步子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又让我顿生犹豫。

我突然发现,这条隧道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有些熟悉。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想起几年前重获新生的那个夜晚,看到的那座高大神秘的古宅,古宅前空开的大门就跟眼看看到的隧道极为相像,也同样给人一种说出来的异样的感觉,让人不知是吉是凶。我站在舞台上犹豫的这段时间,两只脚实际上已经自行迈开步子,慢慢地朝隧道里面走去。

隧道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线。我几乎是一路摸索着,慢慢探进了隧道深处。黑暗之中我感觉空间豁然变大,仿佛是进入了一个空旷的山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后台,恍惚之中有感觉好像真的步入了一处黑暗幽深的神秘所在。可是不对啊,我不是在演戏吗?从舞台上走下来,应该是走到后台。或者万一我走过了,最多也是走出剧院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可我现在这到底是在什么鬼地方?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阴森得叫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自己已经离开舞台了,便试着喊工作人员,叫人过来引路,起码先把灯打开。可是我低声喊了好几遍都没人答应,光线也没有任何改善。我张开胳膊四处摸索着,想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可是周围一片虚无,我摸到的只是无边无尽的黑暗。我心里开始莫名地不安起来,雷德威尔不用这么整我吧,改剧本也不说声,还把我引到这么个进退两难的鬼地方!

不,我并不是进退两难。找不到出口,我至少可以原路返回去,大不了回到舞台上偷偷溜到幕布后面,小心一点的话就不会被人发现。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安稳了不少,便开始掉头打算原路搬回。可是才迈了两步就突然撞到什么东西上,这一下撞得可真结实,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趔趄着后退了两步,我呲牙咧嘴地揉着脑门,一边纳闷自己怎么就撞上了,我不是刚从隧道里走出来吗?难不成这一会儿的功夫,道具就移开了?我伸开两手往前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墙壁。墙壁?那就说明我还在剧院里面。于是我调整方向,沿着墙壁一路摸下去,看能不能摸到出口,或者是电灯开关之类的。可是摸来摸去,摸到好几个墙角拐了好几个弯,就是没有摸到出口。我的心不由地就开始往下沉,自己所在的地方根本就像是一个没有门窗的牢房,墙上甚至连一点缝隙都没有!不对啊!我刚才明明从一个地方走进来的,就算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出入口,我也应该可以原路出去才对啊!可是出口仿佛被这冰冷的墙壁吞没了,这鬼地方似乎成了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棺材,把我死死地关在了里面!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心生了一种绝望。我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现在只不过是走到了一个漆黑封闭的地方,说定是黑暗让我暂时慌神了,总有出路的,总会出去的!我这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绝望感依然没有消退,反而逐渐增长。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即将被黑影吞噬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绝望。我这到底是在后台吗?如果是,为什么听不到一点音乐,也没有谢幕的声音和掌声?如果不是后台,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我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什么密室里,如果没有人发现,就会困死在这里面?

恐惧如同周围无边无尽的黑暗将我重重包围,我开始怀疑自己那晚真的死在了夜晚冰冷的街道上,默默地被黑暗吞噬,舞台上的表演只是我濒死期间的一场梦。我不由地就想笑,却发现伴着笑声流下来的竟是冰冷的泪水。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一个人小声地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逐渐安静下来,或者说已经哭累了。泪珠还挂在脸上,可我只剩下对着一片黑暗发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开门声。吱——呀——声音拉得很长。我慢慢地抬起头,以为有人来了,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仿佛已经麻木了。

对面的墙上一扇窄窄的木门被打开了,一个人端着支蜡烛慢慢走进来。

烛光微弱苍白,我借着烛光看着进来的那个人,是个女的,穿着一件就睡衣,头发披散着,脸色像她手中的蜡烛一样苍白憔悴。

竟然是我的母亲。

母亲进了门便没再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看着我,仿佛我们之间有什么无法逾越的东西。

“怎么了?”母亲低声问我,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安。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克洛伊,你想干什么?”母亲说,一边皱起了眉头。

“妈妈,”我说,“我很孤独!”

妈妈看着我,目光里开始有了愤怒。“克洛伊,别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折磨我了!”

“我只是想要真正的生命!”

“真正的生命?”母亲显得有些哭笑不得,“用我的生命交换吗?”

这句话说得我又哭了起来。

“我舍不得你!”我哭着说,“可我更渴望自由!”

“自由?”母亲说,“看看你的样子,克洛伊!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

我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看之下突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身下是以前坐过的那把轮椅,我的两条腿无力地耷拉在轮椅下面,脚上没有穿鞋。

我又惊讶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奥克汉顿家自己的房间里!

不,不!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到自己以前的家了?我怎么又坐到轮椅上了?

我又惊又怕,想从轮椅上下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怎么也动不了了。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又成了残疾,又被关起来了!

不!不!我看着母亲,她一手举着蜡烛站在那里,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冷漠,好像在仇视一个背叛她的孩子,看着她受到惩罚陷入绝境。母亲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出门外,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把唯一的一点光线关在了外面。

我被关在黑暗中,深陷在无边无尽的绝望里。

难道我获得自由只是一场梦?我太渴望自由了,所以做了一个又美又长的梦?

可这梦也太真实了!不,不!我怎么可能获得自由,又重被禁锢?

为什么要让我醒来,而不是干脆在美梦中长眠?为什么给予我自由的翅膀,又要无情地折断我的双翼?

我深陷在从未有过的绝望之中。拥有了再失去,和从未拥有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你给了一个盲人光明,再硬生生地夺走一样。

我已经无法再接受没有自由。

我看了看周围,黑暗中依稀辨别出了自己原来的房间。局促的屋子,矮矮的小床,狭窄的窗户,简陋的陈设,被困十几载的不堪回忆……

不,我不能再被囚禁!这样想着,我推着轮椅来到窗前,动手打开窗户,伸出头去看了看窗外。窗下依旧是那条熟悉的石板路,寂静地躺在夜色之中。

自由,我要自由!我的心里一遍遍地呐喊着,回头看了看尽管的房门。可当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却让我顿时傻眼了。

刚才还在身边的窗户转眼的功夫却已经离得老远!

这是怎么回事?我又看了看四周,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其中有窗户的那一面还在不断地远离我。

不——我大喊着,摔下轮椅,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朝窗户爬去。可是窗口离我越来越远,瞬间就变成了远处一个方形的小孔。无尽的绝望涌了上来,就好像掉进井里的人看着井口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

我坠入了地狱里吗?这里就是惩罚我的地方吗?

我绝望地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与挣扎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好,”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别后悔。”

“即使下地狱也不后悔!”

真的是下地狱也不后悔吗?

流不尽的泪水已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而我已经再没力气做出反抗。

“砰!”

我听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开门声,不是像刚才那样的吱呀作响,而像是被什么人猛地一下打开了。接着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我感觉一个人快速走到身边摇着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睛,原本以为会看到披头散发的母亲,可是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轮廓竟像是个男的。当我看清那不是雷德威尔的时候,心里更是惊讶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伊戈尔一手扶着我的肩膀问。

我定了定神两手撑着地板坐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有人买书,我来送货,听到这里有声音,就进来看。”伊戈尔说。

敞开的门口透进一点亮光,我依稀可以看到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

“他们叫我把书送到后台……你怎么被关在这儿?”他又问,同时把我扶了起来。

“我不是被关起来的……”我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居然能站起来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处在后台的一间道具屋里。这间屋子又被称为舞台的“后门”,前后有两个出口可以进出,可我刚才怎么偏偏就找不到门了呢?

这时一个声音把我的思绪打断了,我几乎立即就听出那是舞台下传来的鼓掌声。

“演出结束了?”这样想着我跑出小屋子,一路小跑来到舞台边上。

雷德威尔正站在幕布后面,见我跑来,开口就说:“你又跑去哪儿了?别以为演得好点儿就不用谢幕了,这样对观众太不礼貌了!”

我正想问他隧道的事,转头就看见同事们正在灯光耀眼的舞台上对着台下致意。

“你现在已经不能上去了。”雷德威尔说。

我本想跟他辩解些什么,目光却始终离不开舞台。舞台上莉莉·艾施站在演员中间,正灿烂地笑着接受台下潮水般的掌声。可刚刚表演完的是我!为观众献上精彩表演的我被关在小黑屋里,却要让别人上台在耀眼的灯光下接受热烈的掌声!

我看了看雷德威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这时台上的人也已经谢幕完毕,陆续兴高采烈地朝幕布后面走来。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缺席,擦着我的身边就有说有笑地朝后台走去了。莉莉走过来,满面红光,一路笑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我。我看着一队人兴高采烈地转到了后面,这是一个工作人员摸样的人拍了拍我:“影子,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到后面卸妆去吧。”我对这个人不熟悉,他大概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随口称呼我在戏剧里的角色名。不过他这句话反倒让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只是一个影子,别人的影子。就算我演得再好,光环最终还是要戴到别人的头上。

雷德威尔一直不肯向我解释临时改剧本是怎么回事,直说那不是他的决定。

“那你总应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知道该怎么演吧!”我说。

“你演的不是挺好吗,”雷德威尔说,“不告诉你,你看到隧道时的意外表情更自然。人们都说你演得很生动。”

我几乎哭笑不得。“照你这么说,如果要演莎翁的悲剧,你就会为了让我们死得更真实,而真往道具里面下毒?”

雷德威尔似乎对我的冲动毫不理会:“你既然演了这个角色,把它演好就是了。”

这一回答让我气得几乎笑了出来。

“我付出努力了,我演得很认真,我就要得到肯定!”

雷德威尔打算走了,临走的时候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给了我一句:“没人说你演的不好。”

我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路走到文海之家的时候,店里一如既往地冷清。店主反常地没看报纸,而是一直对着账本唉声叹气。“这该死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在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关门大吉了!”

“前两天我们剧院不是还有买书的吗?”我一进门就说。

店主抬头看了看我:“我们大雪天的送货上门,这些文盲们还是不愿来买书。一群白痴!”

我走过柜台,伊戈尔一言不发地站在书架旁忙碌,对老板的牢骚不发表任何意见。

“那天你给剧院里的谁去送书?”我问。

“好像是你们那里的一个场务兼舞台导演。”伊戈尔不冷不热地说。

应该不是雷德威尔。

“那种人买书肯定是回家装饰屋子,宁可去看马戏表演也不会看一个字!”一边的店老板又在发牢骚,一副愤愤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走到伊戈尔面前,想跟他说什么,他却假装我是冲着书来的,扭过头去忙自己的了。

“《无名的裘德》看完了?”他一边擦拭着货架上的书一边问我。

我想说什么,却只是低下了头。

“知道了,没心思看。”他微微点点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离开剧院出来走走,顺便买本书回去压箱底?”他继续说。

“其实我很喜欢读书,”我说,“比上台演戏要喜欢得多!我已经厌倦了剧院里的日子,甚至很想来这里卖书,不再去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打交道!”

“这什么世道!一个礼拜连一本《圣经》也没卖出去!”店老板又在那边大呼小叫。

“卖书的人很穷,默默无闻,没有鲜花和掌声。”伊戈尔一边忙着一边低声说。

“可是书里有丰富精彩的世界!”我说,“我要的不是金钱和名誉,不是那些人们趋之若鹜的没有意义的东西!只要我的心可以平静,精神之翼可以自由驰骋,我不在乎什么贫穷!”

伊戈尔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身来面对我,二话不说就把抹布和酒精塞进我的手里。

“我现在就离开,你来顶替我的工作。一个月不到十英镑,没有休息日。”他说。

我一时间被他的举动给弄愣了,木然地拿着手里的东西,睁大眼睛看着他。

“可……可是我的演出还没结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想半途而废……”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一把又将酒精抹布拿了回去,转身继续干活。

“可你要相信我,”我说,“我真的想要来这里卖书的!我真的很喜欢书!”

伊戈尔又转过身来。“克洛伊,”这次他的说话语气平和了很多,“我并没有斥责你对书的态度,我是想对你说,既然选择了就坚持做下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所选择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说这话是真心的。

“用心做好自己选择的事情,好好走下去。”伊戈尔说,“以后有时间欢迎你再来买书。”

回到克罗斯温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剧院门口停着一辆警车。有几个路人在街对面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我心里不由地就是一凛,加快脚步向剧院走去。大门敞开着,门厅里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大帮剧院里的人,老板竟然也在。

“不,这个星期他一直没来。”剧院老板认真地对警察说,“好像打上个星期我们这里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警察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这么说,你们这儿的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事?”

老板看了看周围一脸震惊的员工们,耸耸肩,叹了口气。

听到这我的心里顿时就凉了,悄悄走到一个同事身边,问谁出事了。

“还能是谁,”那个同事眼睛看着警察那边低声对我说,“你没发现最近谁一直没有来上班吗?”

我听了有些纳闷,心想最近好像没什么人突然消失。莉莉·艾施越来越高调了,安娜贝丝虽说不那么招摇了,可还是会像鬼魅一样在剧院里不时现身,用冰冷的目光和狞笑对着抢走她位置的人。本杰明·格兰特……我心里突然猛地一颤——好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有人在死狗沟渠街(Houndsditch,得名于中世纪人们经常扔死狗的一条沟渠)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死了好多天了。之前就有人看见过,以为是睡在路边的乞丐,直到……”

话还没说完,旁边已经传来了女同事的哭声。

我看了看周围,安娜贝丝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脸冷漠地观望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冷笑。

冷血的女人。

警察又问了几句就走了,我本想追上去问问,被刚才的那个同事拦住了。

我在化妆室找到莉莉·艾施的时候她早已经哭成泪人了,一帮的女同事围在她在旁边,一边安慰着一边也暗自垂泪。显然,本杰明·格兰特几乎是剧院里所有女孩的梦中情人。我本来也想上去安慰她几句,看来她已经不需要了。

后来我从另一个同事那里得知了比较详细的消息,本杰明·格兰特死的时候可能在下雪,他的尸体上覆盖着一层雪花,路过的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就以为是晚上蜷缩在路边睡觉的乞丐。直到他身上的雪越积越厚,人们就开始怀疑这个“乞丐”是不是已经冻死了。有个人觉得汽该死在这里很晦气,想试着把他弄走,用棍子戳了戳,翻过来一看吓了一大跳,人的确是死了,而且尸体的脸已经扭曲变形,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死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人们以为他是被人谋杀的,就有人报了警。警察用了好些日子才查到他是剧院里的人,因为尸体发现的地方离剧院太远了,而且很难解释他去那儿干什么。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死狗沟渠街在伦敦东区,已经算是贫民窟的地盘了。本杰明·格兰特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跟那种地方扯上关系?他怎么会死在那儿?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开始不见本杰明·格兰特他人的?十天前?半月前?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安琪拉之歌》演员名单公布之后就再没见过他。难道名单里没有他,她就含恨自杀?的人不会选择那种肮脏的地方吧?我突然详细了他的死相,不,自杀的人怎么会是那种表情?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甚至已经超过了知道这件事情的震惊。

曾经剧院里备受瞩目的克罗斯温王子本杰明·格兰特已经默默地死去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我似乎真的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天开始不见他人的,不过应该就在《安琪拉之歌》演员名单公布前后。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是以凛——难道是有人不愿让他出演,所以……

不对,我又仔细想了想,演员名单公布之后好像还见过他,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活跃和引人注目了。那他的死到底和剧院有没有关系?名单里没有他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脚?

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人或许只有一个。

我找到雷德威尔的时候,他还是一副不愿和人说话的臭脸。

“没看到这两天我一直在躲吗?”他张口就是一腔被冤枉的愤愤不平,“剧院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和我有关,每个人都想来找我兴师问罪呢!”

“可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巧合,”我说,“没有人不会这么联想。”

“那我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明天一早就去警察局自首得了!”

“没人说是你做的,”我说,“但是很难避免他的死和这件事情有关。”

雷德威尔摇摇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先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格兰特出演这部新剧?”我尽量把语气放缓和,因为我相信雷德威尔和这件事情无关,起码不会有直接关系。

雷德威尔依然摇头:“名单公布之后她确实来找过我,而且还跟我打吵了一架。”他说,“可是不,不是我,那不是我的决定。”

我听了极为不解:“不是您?这里的排练和表演不都是您说了算吗?”

雷德威尔看了看我,突然挤出了一个苦笑:“不,孩子,我并不说的算。”那表情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我就更不明白了,刚想接着问,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您是听从于别人的?莉莉·艾施的父母干预了参演名单?”

雷德威尔的表情更无奈了,不过脸上似乎少了平日的铁血与冷酷,我第一次感觉他是在真心对人说什么。“孩子,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反倒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真挚的表情吓住了。“这么说……格兰特的死真的跟这件事情有关?”

雷德威尔摇摇头,未置可否。可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正在对孩子说话的父亲:“记住,不要随便怀疑无辜的人,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带着雷德威尔拗口难懂的哲学理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地回到了阁楼。

炉膛里的炭火早就成为一撮冷灰了,我陪了半天的功夫重新把炉火点起来,好让自己不再瑟瑟发抖。本杰明·格兰特的事情让我不寒而栗。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曾经曾经活跃在剧院里,向每个人展示灿烂笑容的人——不管那笑容是真的还是假的——竟然就这么突然地,且不为人知地死了,而且是死在死狗沟渠街那么一个偏远奇怪的地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上午我偷空去了趟警察局,可任凭我怎么请求,里面的人仍然不肯向我透露哪怕一点情况。我觉得一个跟死者非亲非故的人跑去问什么确实很唐突,原本打算装成本杰明·格兰特的亲人,借口领取他的遗物,看看能否从中找出一点线索。可是他们很有可能会认出我是剧院里的人而不是什么亲人。想想当时自己的确一时冲昏了头脑,警察局那种地方怎么可能随便一个人进去就能拿东西出来。

我不像莉莉·艾施那样对本杰明·格兰特有感情,可是他死得这么突然又这么蹊跷,不弄清楚总会觉得心里不安。

说到莉莉·艾施,这几天她都是肿着眼睛排练的,成功的喜悦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伤心憔悴。

或许这会对她的表演有帮助,毕竟她就需要演出这种从心底里流露出的忧伤。

我对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可怕,昔日的同事离奇死亡,我却还有心情做出这种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