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要不要放?赵姨娘那样的性子,一旦放出来,是势必要闹得不可开交,叫她没脸的;可不放,祠堂里寒气重,怕赵姨娘未必受得住。

“你倒是说呀!”贾环叫嚣道。

“三爷,姐弟两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别闹给别人看笑话。”彩霞好言相劝道。

“……放她出来吧。”

“姑娘!”侍书着急地道。

“放姨娘出来吧,我这一走,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丢脸也就丢这一回了。”探春捂着脸坐在书案后落泪。

贾环嘴张了张,慌张地丢下一句:“又不是我当家,我说放就放?”说完,转身就跑了。

“彩霞,去跟太太说,就说我要见姨娘,放了她出来吧。”探春思忖着她这便要走了,王夫人未必会不答应。说完,随后又想,还不知道赵姨娘要生出什么事呢,倘若赵姨娘跟贾环一样嚷嚷着要做五皇子的丈母娘,她的脸往哪里放?又或者赵姨娘不知好歹地宣扬她私会五皇子的事,她又该怎么着?一番胡思乱想,竟叫她提着笔对着宣纸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正烦闷着,就听门外小丫头来说:“老爷请姑娘去外书房说话。”

“去外院说话?”探春一蹙眉,随后想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外男,于是擦了眼泪,起身随着小丫头出了王夫人院子,穿过三层仪门向贾政书房去。

不等进入书房,就见贾政阴沉着脸站在书房外,贾琏则站在台阶下,余下还有一个男子,面目有些眼熟,似乎在孔家里头见过。

“姑娘来了。”傅式低着头恭敬地唤了一声。

贾政冷笑着对探春说:“你的好琏二哥说你那日报上的姓名是荣国府贾琏之妹,如今就要做主,令你舍了侍书,带上傅式的妹妹傅秋芳进宫。我且问你,你意下如何?”

探春一惊,回头去看侍书,尚未答话,先听见一声如丧考妣的呼号声,随后便见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半张脸上筋肉虬结在一处的赵姨娘拿着一只烂了鞋面的鞋子追着贾环打。

“姨娘饶命!母亲饶命!”贾环边嚷嚷着,边向贾政这边躲来。

“放肆!”贾政冷喝一声。

赵姨娘将鞋子往地上一丢,狠狠地呸了一声,仗着女儿出息了也很不将贾政放在眼中,指着贾环对探春说:“亏得姑娘心软,不然老娘要叫从自己个肠子里钻出来的狗东西治死了!”又嬉笑着走到探春跟前乔张乔致地福身说:“恭喜姑娘,贺喜姑娘!我就说姑娘不是寻常人,果然不出所料!姑娘一出手……”

“住口。”探春又羞又恼地说,虽是她有意遇上五皇子,但哪里能叫赵姨娘大咧咧地宣扬,就连皇家来接她,都要对外说是伴读呢。

“是是。”赵姨娘拢了拢头发,满眼喜气地盯着探春看。

探春紧紧地抿着嘴在心里呜咽一声,想起迎春来见她时所说,不禁羡慕迎春有个好哥哥,不管迎春遇上什么事总能有个合意的解决法子,再看贾琏,又想虽不知那傅秋芳是什么人,但既然贾琏提起,那就答应着吧,于是笑着说:“那就依着琏二哥便是,侍书,你日后就随着迎春姑娘,只将迎春姑娘当做我一样来侍候。”

“姑娘……”侍书拿着帕子擦泪,她原本就怕入宫,听探春这样说,也就答应了。

“这般,二叔也没意见了吧?”

贾政冷着脸,尴尬地咳嗽一声,头转了转,算是认下了。

“等会子我叫鸳鸯来接侍书。”贾琏笑了笑,就跟贾政告辞。

傅式也赶着告辞,瞥见那赵姨娘巴巴地跟着探春回后院,便等走远了一些,砸吧着嘴说:“不想二老爷这么个妾竟生出了这么个伶俐的姑娘。”

“都说凤凰生孔雀,孔雀生母鸡,兴许有个例外呢。”

“老师说的是。”傅式连连附和,又想贾政当真窝囊,手里有个要进宫的姑娘还被贾琏紧紧地压在身下。

回了荣国府没一会子,贾琏才打发了傅式去与葛先生说话又叫鸳鸯去接侍书,就瞧见宝玉领着个粉嫩的小女孩到外书房来寻他。

“琏二哥,你瞧瞧这是谁?”宝玉笑道。

贾琏看那女孩才穿着红袄戴着金锁毫不怯懦地看他,就笑道:“谁家的宝贝,就放心叫你四处乱领?”

宝玉笑道:“是尤嫂子家的,老太太说蔷哥儿出去办事了,叫尤嫂子、惜春姑嫂两个留下过节。”

听说是惜春,贾琏不禁又看她一眼,见她也过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偏被嫂子护得严严实实,如今依旧是天真烂漫,一团孩子气。

“你怎不跟湘云一同玩耍?”贾琏问。

宝玉笑道:“见了面,她总要问我功课怎样,先生教得可好,我听着也没意思。”

贾琏一笑,将面前的邸报推开,转身向百宝槅子上瞧了一瞧,又开了屉子,取出从广东带回来的南洋八音盒递给惜春。

惜春接过那盒子,却不知如何把玩。

宝玉忙说:“你将这盖子打开。”接过那盒子,先将盒子盖子一翻,露出里头那位穿着西洋宫廷裙子的金发女郎,看惜春伸手要接,说了一句“还没完呢”,就在盒子底下摸索一番寻到发条拧了一拧,听那叮咚声流水一样地倾泻出来,就又去看惜春。

“这盒子好有趣。”惜春笑着就伸手去接。

“你们家原先也有这东西呢。”宝玉怜惜地说。

贾琏心道果然人的本性是难以更改的,贾政、王夫人为生计急得焦头烂额,宝玉却还有心怜悯旁人。

“我方才偷听尤大嫂子说话,听说尤老娘又改嫁了旁人,你说奇怪不奇怪,她两个女儿尚未嫁人,尤老娘就嫁了三遭了。”宝玉在贾琏耳边悄声说。

“鱼眼珠子有的是人爱,珍珠却未必人人识货。”贾琏说着,便又剥了书桌边琉璃盘子里的橘子给惜春吃。

宝玉听了,便又连连点头,看惜春脖颈后一圈细碎的小绒毛,便拿着手去撩拨,拨过了,又殷勤地惜春先前未曾见过的东西一一指给她看,好半日忽地又想起一事,就对贾琏说:“琏二哥,方才过来时,赵天梁叫我跟你说柳湘莲叫你立时去清虚观呢。”

贾琏先是一怔,随后骂道:“糊涂东西,有这事怎不早说?”看宝玉呆住,就又说:“今日乃是重阳佳节,他若没有要紧事,怎会叫我去?”说罢,便三两步走出书房。

宝玉吓得白了脸,唯恐误了什么要紧的事,赶紧牵着惜春出来,将她交给金彩家的,就也叫人给他备马,紧跟着贾琏向城外清虚观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到午后日头西斜时分才赶到。

贾琏、宝玉并赵天梁等一干随从下了马,进了山门便见忠顺王爷的几位义子前来兴师问罪。

“你那小厮忒地无理取闹,你瞧瞧我们面上,都是叫他给打的!”

“正是,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心请他吃酒,他冷脸不说,还抬手打人!”

……

宝玉看这些细皮嫩肉的人个个鼻青脸肿走路也有些瘸腿,忙对贾琏说:“柳二哥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柳湘莲人呢?”贾琏问。

那几个义子只管嚷嚷道:“看我们好端端的衣裳扯烂了,怎会回家跟家里的老爷太太交代?”

“正是,我那祖传玉佩不知叫那柳湘莲扯掉在哪里了!那可是无价之宝!”

“我的人呢?”贾琏又问。

其中一人略有些心虚地说:“在道观里头呢。”

贾琏闻言,立时带着宝玉、赵天梁等向清虚观去,踩着台阶一步步上去,进了清虚观中,便见里头的小道士们个个心虚,约莫猜到贾家许久不给清虚观供奉,必定是柳湘莲被欺负时道士们袖手旁观了。

“琏二爷要找一位柳小爷么?他在后殿呢,琏二爷快些将他带回家去吧。”清虚观里曾给荣国公做替身的张道士一路小跑着过来说。

“人在后殿?莫非被打伤了?”贾琏问。

张道士神色闪烁道:“琏二爷去看了就知道了。”

贾琏心一紧,赶紧向后殿去,只瞧见泥胎圣像下香火鼎盛不熄,那烟火缭绕中,柳湘莲瘫坐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甄英莲,一旁的封氏又哭又叫地拉着个道士用力地拍打。

“呀,血。”宝玉本要上前看甄英莲,谁知瞧见甄英莲额头上鲜血淋漓,又看见柳湘莲英气勃勃的面上满是淤青,于是慌忙向贾琏身后躲去。

贾琏探身向甄英莲鼻下试探,半天没有气息,又摸她手臂,见她手臂有了尸斑,就道:“她去了足有一、二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

柳湘莲一恸,喃喃道:“竟有一、二个时辰?”

封氏听了,又发疯地向那道士脸上抓去,骂道:“听见她去了一、二个时辰,你也不落一滴泪?”

“……这是她的红尘劫数,如今完了劫,归去太虚幻境做了女仙也好。”那道士说。

封氏听了越发受不住,也不打道士了,只挥拳向自己身上砸去,哭道:“早知道害了她,我又何苦来追你?你还我女儿命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偷偷去看甄英莲,看她如落花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面目平静,不禁落下泪来,连连在心里叹息道:尤氏姊妹国色天香却待字闺中,她们老娘反倒嫁了;多少腌臜人物苟活于世,这样干净的女儿家却没了。

柳湘莲怔怔地说:“劫数,这便是劫数。我今日领着她去了林家,因二爷吩咐过远着林老爷,便瞒着不肯跟二爷直说,拐着弯又带了她们母女来清虚观。谁知那群无恶不作之徒恨我支开了二爷,尾随跟来,假意请我吃酒,将我支开;更凑巧,她母亲见他爹爹在清虚观挂单,便撇下她追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在这后殿。可怜她一个弱质女流,被群狼追逐,万不得已之下,竟一头撞死在这清修之地,连她父亲的面也没见上。”

“劫数,劫数,她与我本无父女缘分,倘若你不追来,我与她见不得面,兴许她便平安无事了。”那道士也便是甄士隐自欺欺人地说。

封氏越发哀嚎起来。

柳湘莲一听甄士隐这样说,就也念叨:“这是劫数……”

贾琏一时忍不住向他脸上掌掴过去。

啪地一声,打得柳湘莲嘴角裂开,流出血水来。

“少唧唧歪歪那些没用的,不过就是你一时大意,叫无耻之徒趁虚而入害了她性命。既然是劫数,也就是那些无耻之徒的劫数。你只管打起精神来叫那些无耻之徒来应劫,哼哼唧唧,做那懦弱模样给谁看?”

贾琏低沉的嗓音在封氏的哭号声、甄士隐漠不关心的推脱中,像是利剑一般戳在昏昏沉沉恨不得也随着甄英莲去了的柳湘莲心上。

柳湘莲满是自责的眸子豁然明亮起来,咬牙切齿道:“是我无能,不能杀了那些狗贼为她报仇!”

贾琏回头瞅了眼哭得不能自抑的宝玉,将手搭在柳湘莲肩上,轻声道:“他们人那样多,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打死一个两个,怎能慰藉英莲在天之灵?”

“……二爷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柳湘莲目龇俱裂地说。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些狗贼势必还要来羞辱你,等会子,我假意说和,你便与我翻脸,带了英莲还有你岳母去林家躲一躲。”贾琏说道。

“这……”

“忠顺王爷今早也提起你的事。你道那些狗贼只恨你替我解围?他们是听从忠顺王爷的话,借着你敲打我呢。”贾琏又低声说。

“我又叫二爷为难了。”柳湘莲手紧了紧,又悲痛又惭愧地说:“二爷救了我一场,我除了替二爷跑腿,只给二爷惹来一堆麻烦。”

“你本是义薄云天,只该跟些侠义忠良、耿直、简单的人来往。偏我身边人心深不可测、事端又层出不穷。放心,我总会替你们报仇。”贾琏又低头望了一眼英莲,心叹倘若当初不救她,她跟随薛蟠还能多活两年;又觉柳湘莲若如他先前所说一直留在林如海身边,不在他与林如海之间两处来往,便也没有今日之事。

“我信二爷。”柳湘莲点了点头。

贾琏舒了一口气。

“琏二哥一定要替英莲报仇!”兀自哭着的宝玉忽然走了上来。

贾琏疑心他听见了他跟柳湘莲的话,谁知宝玉只顾着自己哭,何曾将旁人的话听在心里,只见他边哭边咬牙道:“那些混账死上十个八个,都换不来英莲一条命。可恨她生前我不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只能在她死后,为她大哭一场。如今唯一庆幸,便是她如愿保住清白。”说完,就又呜呜咽咽。

“咳咳。”门外赵天梁咳嗽了两声。

贾琏立时警醒过来,起身后向殿外去,便见那群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弟又过来了。

其中一个体型肥硕之人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过来说:“哎,她小户人家的女儿就是没见过世面,乍然撞上我们,也不知道从容躲开,只一味地横冲直撞要出去,谁知一头撞在了香炉上,害得自己没了性命。”

贾琏默不吭声。

那人又说:“到底这事叫我们撞上了,便是日行一善也不该不管,这是我们兄弟凑来的银子,叫那姓柳的接过去,将那小娘子安葬了吧。”

贾琏听了就要来接银子。

那人却躲开贾琏的手,对依旧抱着英莲的柳湘莲说:“这银子贾二哥接不得,柳湘莲,你来接。”

柳湘莲动也不动。

贾琏说道:“湘莲,人死不能复生。”

“正是,不出今日,兄弟们就给你送来八个水灵灵的小娘子。”

柳湘莲一口银牙咬碎,当即放下英莲,提了鸳鸯剑就要向这人砍来。

“杀人了。”那人呼号着,就向贾琏身后躲。

“啪!”贾琏甩手又给柳湘莲一巴掌,低声喝令道:“发什么疯?快接银子。”

“琏二爷!”柳湘莲眼中火星四迸。

“快接银子,回头我们就把水灵灵的小娘子们给你送来。”

柳湘莲握着宝剑,又见贾琏接了银子向他递来,便接过银子用力地掷在地上,怒道:“不想琏二爷是这样清白不分、畏惧权势之人!为了荣华富贵,竟认贼作父!可见我先前瞎了眼了!”解开发髻,待满头青丝垂下后,便挥剑砍断一把青丝,冷笑道:“琏二爷先前救我一命,如今,我砍一剑,算是报答。以后琏二爷升官发财,我柳湘莲落拓潦倒,也绝不求到琏二爷门上!”说罢,手一松,将青丝撒开,将鸳鸯剑塞到贾琏手上,“这也是你赎买来的,我也不要了。”转身进了后殿,将英莲从地上抱起,又看封氏还在啼哭,就说:“母亲,咱们走吧。”

封氏老泪纵横地挣扎着起不来。

宝玉忙去将她搀扶起来。

“你不随着我们走么?好歹替她念个往生经。”封氏又去看甄士隐。

甄士隐闭上眼睛,始终躲在后殿柱子后,嘴里念念有词咕哝道:“我已经与她断了红尘往来,待我坐化后,再去与她化作的女仙请安吧。”

宝玉忙道:“你怎这样无情?”

封氏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他与红尘已经有了了断,何必为难他?”又走到柳湘莲跟前,将英莲看了一眼,随后说:“我去水月庵了,你好生将她埋葬,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向外去。

柳湘莲此时也顾不得封氏了,抱着英莲便向外去。

“琏二哥,还不拦着他!他一个人抱着个死人往哪里去?”宝玉大呼小叫道。

贾琏握着鸳鸯剑,拿手去扯剑上缠绕的头发。

“重阳佳节,忠顺王爷还在我们家等着呢,贾二哥改日再聚。”忠顺王爷的义子们看柳湘莲去了,拱了拱手,便迈着方步轻快地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一些,贾琏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也不过如此”。

“琏二哥,哎!”宝玉跺了下脚,忙去追柳湘莲。

后殿只剩下贾琏、甄士隐、赵天梁等人,贾琏去看甄士隐,开口说道:“你当真成了仙了?”

甄士隐这才从后殿走出来,说道:“领头的那位声音我认得,可不就是周贵妃家的小爷么?”

贾琏愕然,望着方才还仙风道骨的甄士隐此时难掩眼中利芒,就问:“您老人家没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