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不到十一月,忽然天气转凉,到了凌晨竟然落下了细碎的雪粒子。

寒气中,只有些许几个洒扫大街的拿着扫帚在大街上忙乱。

忠顺王府长史官一大早就带着七八人向宁荣大街上去,上了宁荣大街,恰迎面遇上宝郡王的车马,于是忙避让开,待宝郡王进了郡王府,依旧向西边去,过了私巷进了黑油大门,望见胡竞枝裹着件皮衣过来,就笑说道:“胡先生这件皮衣不错,红狐皮的?”

胡竞枝不知长史官何意,讪笑道:“大年里,没件好衣裳穿着见人,内子特地叫人给我裁了一件。”

“令夫人果然贤良淑德。”

胡竞枝早知道夏金桂脾气不好,听了长史官的话,就在心里暗暗苦笑,又纳罕长史官一早来做什么,领着长史官向书房去,进了书房,见赖大已经躲了起来,就请长史官坐下,又叫秦显沏了热茶来。

长史官抿了一口茶水,就说道:“昨晚上宝郡王进宫,就没出来么?”

胡竞枝笑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你跟宝郡王没个来往?”长史官眼睛一斜,暗道他就不信胡竞枝没去爬东边的高枝。

胡竞枝惴惴不安地陪坐着,笑说道:“上年里随着西府琏二哥去给王爷请过安。听说内务府已经打发人来休憩西边的东安郡王府,要将那府邸留给六皇子?”

长史官拿着碗盖将茶碗刮得噌噌响,随后笑道:“西边六皇子,东边宝郡王,果然你有眼光,挑中了这地,如今这地现出手,都能净赚来一二万呢。”

胡竞枝讪讪地一笑。

“也不跟你绕圈子了,因周家、吴家两家亏欠了许多国库税银,主上气恼下,就令人向各家里追债。王爷那,也欠下国库三十万两。虽这数目不多,但奈何先王妃过世时,王爷倾尽所有为王妃治丧,如今王府里一时有些艰难,要从你这挪用三十万两。不知你肯不肯出手相助?”长史官含笑说道。

胡竞枝心道忠顺王府竟然缺银子?忙惭愧地说道:“实不相瞒,当初买下这宅子,已经是十分勉强,如今再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砰地一声,长史官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摔,冷笑道:“谁人不知你娶了桂花夏家的独女,家财万贯也不在话下,王爷不过是因周、吴两家的事,有银子也不好拿出来,才特特来问你借银子使。前脚拿去,后脚就另还了的事,你还推辞?”

胡竞枝正不知如何应对,就见里间里,赖大轻轻地晃了晃帐幔,于是忙对长史官笑说道:“待我去与内人商议商议,请大人去前厅上坐着,那边宽敞。”

长史官冷笑一声,就起身随着胡竞枝向前厅上去。

胡竞枝打发秦显家的弄了酒菜来款待忠顺王府一行人,就忙回了书房,进了书房里,见赖大窝在太师椅上,就忙问道:“赖爷爷,当真要给忠顺王府三十万两?”

赖大说道:“不给他三十万,你还能怎样?”

胡竞枝挠心抓肺地来回踱着步子,又说道:“不如,劝长史官去西边贾琏那讨银子?”

赖大冷笑着说:“谁不知西边比你这银子多,忠顺王爷打发人向你这,就是知道西边不能去讨要。你放心,西边还有笑话看呢,我会不知道西边人是个什么货色?放心,过不了几日,南安王府还要向西边去讨债呢。我估摸着,荣国府欠国库的银子,没有八十万,也有一百万。”

胡竞枝悻悻地说道:“但那夏金桂性子不好,哪里能轻易问她要了银子来?”

赖大说道:“糊涂鬼,是夏金桂好打发,还是忠顺王府好打发?听那长史官的话,忠顺王府是有银子,且那银子下头必定印着官银字样,是以才不好拿出来,你将你家银子给他送去,他再拿了官银还你就是?”

胡竞枝也不敢在这会子就得罪忠顺王府,听赖大这样说,只能过了二道仪门向后院去,才进后院就听见夏金桂骂人声,进了屋子里,果然瞧见夏金桂嘴里嚼着脆脆的焦骨头,正一边与夏家的三个婆子抹骨牌,一边骂跪在一旁伺候的胡氏。

胡竞枝见胡氏委屈地捧着盘子跪在一边,不免有些心疼,于是说道:“好端端的,又叫她跪什么?一大早,怎么就抹起牌来了?”

夏金桂眼睛一瞥,将脚翘在椅子上,冷笑着说:“不抹骨牌干什么去?我还指望去会一会各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去。奈何人家不请!正月十五那天,东边、西边热热闹闹的,你请我我邀你的,好不体面!偏生夹着咱们这一道黑油大门,没人搭理!亏得先前还说跟这家王府那家王府都亲热呢。”

胡竞枝被数落得脸上没有血色,对夏家的婆子们挥了挥手,又叫胡氏也出去,见夏金桂还要撒泼,就说道:“忠顺王府的人来了,有正经事跟你商议。”

夏金桂听说是正经事,才放了胡氏出去,盯着胡氏背影,冷笑着说:“就不知你留了这婆子做什么?打发她配了人就是。”

“……她没了丈夫,决心守寡,你就叫她守着就是。”胡竞枝劝说道,又请了夏太太过来坐着,就对她们母女说道,“忠顺王府欠下国库银子,如今来借三十万两还国库。”

夏太太一听三十万两,登时心惊肉跳地说道:“我们哪里有那么些银子?——况且,忠顺王府就没银子?”

“不是没有,是他们的银子下头引着国库的章,不便叫人抬出去。因此要借了咱们的跟他们的换一换。”胡竞枝好生说道。

“为什么不向西边去借?”夏金桂问。

“西边欠下百八十万呢。”胡竞枝忙说道,“今次帮了忠顺王府,又赶上明年大试,有忠顺王府提拔……”

夏金桂此时才脸上泛红地掐着帕子看夏太太。

夏太太也是一脸尴尬地笑。

胡竞枝心里疑惑,忙问道:“太太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夏太太讪讪地说道:“家里并没那么些银子。”

“到底有多少?”胡竞枝心一凉,暗道夏金桂母女先前不张扬着说家财百万么?

“只有十七八万,剩下的,都是些旧年的衣裳、首饰。”夏太太尴尬地说道。

方才气焰嚣张的夏金桂,这会子也闷不吭声了。

“家里的桂花地卖了的银子呢?”胡竞枝忙又问。

夏太太悻悻地说道:“地早几年就卖去了……不然,我怎么放心跟着在京城常住?”

胡竞枝心里冷笑连连,却按捺住,只说道:“太太且借了我十万两拿去给忠顺王府吧,他们要就要,不要还给太太拿回来。等我考试后,再加倍还银子给太太。”

夏太太才要答应,又被夏金桂按住手,于是低着头闷不吭声。

胡竞枝这会子当真冷笑出声,一气之下拔腿向外去,到了门外,又想这会子不是赌气的时候,于是又要回来劝夏金桂母女,谁知就听里头夏金桂对夏太太说“人家王府会缺银子?一准是那泥腿子坑咱们的呢”,听了这话,就又气又怒地依旧出来去了前厅,走到正吃酒的长史官身边说道:“惭愧得很,内子说,她们孤儿寡母的守业艰难,早没什么积蓄。”

长史官闻言登时怒了起来,二话不说摔了酒杯站起来就向外去。

胡竞枝吓得了不得,忙紧追着出去,解释道:“并非不肯借银子,实在是……”

“谁不知桂花夏家来头不小,不肯借就罢了,忠顺王府还没有个叫人看扁的时候!”长史官冷笑一声,便上马去了。

胡竞枝忙叫人备马,骑着马就向忠顺王府去,到了王府门外,被王府门子拒之门外后,就怏怏地下了台阶,恰遇见南安郡王领着人进了忠顺王府,于是就不尴不尬地在门外等着。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南安郡王就领着人抬着三个大箱子向外头来。

胡竞枝忙赶上去请安。

南安郡王认出他来,淡淡地一笑。

胡竞枝硬着头皮笑说道:“不知王爷什么时候向荣国府去?”

“本王去哪里什么时候去,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胡竞枝忙说道:“不是请王爷报备,是胡某与荣国府琏二爷很有些交情,若问了王爷几时去,也好劝琏二爷早做准备。”

“他们家没欠下什么,不必去。”南安郡主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似乎也十分不甘心错过惩治荣国府的机会。

胡竞枝大吃一惊,心道赖大的话竟然不准?忙又追问一句:“果然没欠下吗?”

“十几年前,荣国府就将银子还回去了。”南安郡王说罢,就带着人去了。

胡竞枝深吸了一口气,暗道难道贾琏未卜先知不成?于是怏怏地骑着马,正待要回家问赖大这事,忽然见到一堆人马簇拥着一顶缀满璎珞的八宝车向一间铺子去,那铺子外,停下两顶轿子,细看里头先出来了个戴权,随后又下来了个常升,于是忙也向那铺子去,在铺子外就被伙计挡住。

“今日铺子里不见客。”那伙计说道。

胡竞枝点着头就要走,却拖着脚步在大街上慢慢地磨蹭,见又是一群很有名望的大太监坐着轿子向那铺子去,心里正纳罕,忽然听人嘲讽了一句“薛家请客,你怎么不跟着去?”,扭头见是难得出门一遭的陈也俊脸颊浮肿地骑着马。

胡竞枝忙笑道:“陈大哥怎么出门了?”

陈也俊冷笑道:“人死债不烂,我家老子兄弟跑了,户部的账还在,如今我去荣国府,请菩萨心肠的琏二爷替我还了债。”

“竟然是同路。”胡竞枝有意向薛家铺子一点头,“薛家可当真了不得了。”

陈也俊说道:“那可不?周贵妃没了,吴贵妃成了嫔,就独薛家姑娘有能耐产下龙子,你说了不了得?可惜薛家二爷定下了寒酸的邢姑娘,薛家二姑娘急早定下了梅公子,都不能借着姻亲更进一步。我那内子硬着头皮向薛家道喜,恰听说,薛蟠的二儿子,就是平姨娘生的那个,已经跟杨侍郎家的嫡出的小姑娘定下了,至于薛大奶奶生的,那更是凤凰蛋一样,各家里头都盯着呢。”

胡竞枝心道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个庶出的哥儿,都能定下嫡出的姑娘。于是笑道:“你们是姻亲,薛家好了,陈大哥也能跟着沾光。”

陈也俊冷笑道:“我就没那沾光的命。”

“……说来,为何荣国府没欠下国库银子呢?”胡竞枝忽然问。

陈也俊猝不及防地脱口说道:“他精明得很,兴许早算着了。”说完,就小心翼翼地去看胡竞枝。

胡竞枝只装作没听见,随着陈也俊上了宁荣大街,待陈也俊去跟贾琏要银子时,就躲在书房里跟赖大说话。

赖大听说荣国府竟然没欠下国库银子,就背着手踱步说道:“这断然不可能,就我在府里的时候,就已经欠下许多了呢。”来回走着路,忽然又问:“你说薛家十分了不得了?”

胡竞枝连忙点头。

赖大又喃喃地说道:“奇怪,薛家究竟怎样,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就又翻了身呢?”忽然想起一事来,就写了信叫胡竞枝暗暗送去给南安王府。

胡竞枝接过赖大的信,出了书房才拿出来看,见赖大在信中提起贾家几处不合规矩的地方恳请南安王府去查,不禁觉得赖大有些黔驴技穷了,于是藏住那信,待听说陈也俊从荣国府出来,就忙骑着马追上去,将那信拿给陈也俊看。

陈也俊先问:“你这信是从哪里来的?”随后不屑地嗤笑说,“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早没这事了。”将信还回去,眼睛一扫,见北静王骑马过来,登时僵坐在马上。

胡竞枝正纳闷他怎不说话了,扭头就望见北静王骑着马悠悠地过来了。

“王爷。”胡竞枝含笑呼唤了一声,暗道合该问一问,北静王为何会忽然重谢他。

水溶坐在马上点了头,瞥了陈也俊一眼,“我还道你要一直闭门不出呢。”

陈也俊僵硬地说道:“迫不得己,才出门一遭。”压低了头,又忙向宁荣大街外头去。

北静王也不理会他,又对胡竞枝笑道:“我要去荣国府,你随着去吗?”

胡竞枝思忖着,推辞不肯说:“我家里还有些事,失陪了。”于是依旧牵着马进了家门,待北静王的马过去了,忽然醍醐灌顶一样,想着陈也俊同时忌惮贾琏、北静王两个,莫非陈也俊藏着的事,与北静王也有关系?

如此一想,胡竞枝便又兴奋起来,只觉若知道陈也俊肚子里的心思,就连北静王也不必忌惮了。于是忙又跟赖大借了二百两银子,又叫秦显家的准备了酒菜向陈也俊家去。

且说北静王水溶骑马进了荣国府,先去见过了贾母,随后便又寻了贾琏在外书房里相见。

只见贾琏神色轻松地坐在矮凳上烹茶,将一杯茶沏好了,一边递给北静王,一边说道:“这是妙玉蠲的雪水,你尝尝,尝不出来,就是个俗人。”

水溶接过那细瓷茶碗,抿了一口,就说道:“我那姐姐怎肯将雪水给你?”

贾琏笑说道:“她蠲了水藏在花树下,婆子施肥的时候没瞧见,一榔头敲下去,砸坏了瓮子,她就不要了。”

水溶咳嗽一声,将茶碗放下,“是先施肥,还是先敲坏了瓮子?”

“你尝不出来吗?俗人。”贾琏笑说着,就也捧了一碗茶。

水溶听见“施肥”二字,就觉那水中有股怪味道,但看贾琏又喝了,又觉他定是戏弄他呢,于是说道:“已经看过了日子,来年九月,就将林姑娘接过去。”

贾琏转着茶碗,摇头道:“你真该将她留在茜香国。”

水溶错愕道:“宝玉留在茜香国是如鱼得水,林姑娘留在茜香国做什么?”

“进了你府上,她又要做什么?”贾琏反问道,“况且你说日子定下了,怕太妃还没点头吧。”

水溶笑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叫她受了委屈。”

贾琏摩挲着下巴,说道:“我却不担心她受了委屈,只是我要轻易地放了人,岂不显得你我二人太过和睦?”

“你要怎样?”水溶诧异地问。

贾琏笑说道:“那南安王府早瞧着我不顺眼了。”

水溶笑道:“谁叫你口没遮拦,说人家郡主,又阴错阳差,将南安王府搅合进周、吴两家的官司里。”

“那话却不是我说的。”贾琏说道。

“如此,你叫我去南安王府,替你辩解吗?”

“不,”贾琏微微眯了眯眼睛,“请王爷去南安王府,就说,周、吴两家修建园子时,我曾在周、吴两家那挪用了银子。”

“你是要引火上身?”水溶蹙眉不解道。

贾琏笑说道:“不引火烧身,怎能叫人城门失火?”

水溶拍了拍额头,醒悟道:“你是要将从周、吴两家挪用更多银子的主引出来?罢了罢了,左右又要我替你背黑锅了。”站起身来,就又笑说:“我去瞧瞧林姑娘再走。”

“瞧什么?当贾家是什么地,来了就能瞧见?”贾琏嗤笑说。

水溶怔了怔,随即一笑后,便冷下脸向外去。

贾琏等他走了,又喝了一口那雪水,就将那水吐出来,暗道这雪水果然没馊么?起身后,就慢慢向后头去,才到了角门上,就见赵天梁一边领着个太医向外去,一边向他道喜。

贾琏于是就向东跨院去,果然见东跨院里,柳湘莲乐不可支地说道:“二爷,大姑娘有了。”

“几个月了?”贾琏问。

柳湘莲笑道:“据说已经有了足足三个月。”

贾琏拿着手向柳湘莲肩膀上拍了一拍,就又向房里去,只见房里迎春躺在**,边上是来贺喜的邢蚰烟、林黛玉、李纹、李绮四个,又听院子里嬉笑声,大抵是琥珀、鹦鹉等也赶来道喜了。

贾琏见都是些女子在,于是对迎春说了一句“好生保养身子”,就出了门来,见柳湘莲也是又欢喜又不好围上去的模样,就问他:“你嫂子没过来?”

柳湘莲忙说道:“嫂子来过,如今领着人向后头花园库房里挑料子做小衣裳去了。”

贾琏听了,忙就向后头园子去,没走几步,就听鸳鸯过来说:“宝郡王府来人说,咱们探姑娘有喜了,老太太请二爷二奶奶掂量着送些东西过去。”

“王妃还没动静吗?”贾琏问。

鸳鸯摇了摇头,想想宝郡王妃那弱不禁风模样,叹道:“王妃要有喜,那可难着呢。”

“将礼送到王妃那,虽离得近,也不许人擅自去给探春请安。凡事,要先敬着王妃。”

“是。”鸳鸯答应着,就又低声道,“不知谁捣的鬼,将赵姨娘放出来丢在大街上。赵姨娘疯颠颠的,见人就说是宝郡王府王妃的亲娘。探姑娘请琏二爷替她处置了这事。”

贾琏心知探春若不认赵姨娘,实在无情,会被戳脊梁骨,若认下了,定有人嘲笑她亲娘不堪,于是也不向后头去了,说道:“我去叫王爷将赵姨娘接回府。”

“王爷肯么?”鸳鸯诧异地说道。

贾琏笑道:“事到如今,他不肯也要肯。”说着话,就大步流星地向外去,到了外头,也不骑马,走了不到一射之地,到了宝郡王府上,就请人去通传。

待随着王府下人进去后,见宝郡王额头勒着勒子,身上穿着一身朱红箭袖,站在书房院子里射靶子,就走到他身边,笑道:“王爷好雅兴。”

宝郡王持着弓箭,笑道:“左右闲着无事,想着南边战事,就琢磨着不如好生练一练弓箭。”说着话,叮地一声,就将一支羽箭射了出去。

贾琏望着那钉在靶子上颤动的羽箭,笑说道:“好箭法!王爷知道探侧妃的姨娘么?”

宝郡王一怔,说道:“她不是进了大牢么?”又笑着说,“亏得探春深明大义,不说些王爷替他将她兄弟姨娘救出大牢的话。”

“如今赵姨娘被人放出来,丢在大街上了。”贾琏背着手说道。

宝郡王一怔,见贾琏看他,就笑道:“你特来告诉我,是叫我去接他?”仔细想了想,心知这事探春如何做都要留人话柄,不如他大大方方地去接,于是将弓箭往下人手上一塞,立时就向叫人备马向大街上去。

果然在京城要紧的道路上,就见着颧骨上有一道疤痕、面容十分可憎的赵姨娘披头散发地逢人就说自己是宝郡王的丈母娘。

宝郡王二话不说,就令人将赵姨娘请进轿子里。

赵姨娘只听说是宝郡王,暗道这就是她女婿了,自觉得了体面,就咧着嘴地上了轿子,随着轿子一路回了郡王府。

待回了郡王府中,宝郡王就令人将赵姨娘送到探春院子里去。

探春正苦恼如何处置赵姨娘,谁知赵姨娘就被送来了,于是脸色难看地忙请王妃代为请大夫给赵姨娘瞧看,又忙着替她弄些干净的衣裳穿着。

待忙完了这些,探春坐在房中,瞅着满脸得色的赵姨娘一言不发。

赵姨娘虽吃了大苦头,但因是女婿亲自去接,就觉得了体面,况且方才洗漱时,又从小丫头口中得知探春有了喜脉,越发得意起来,在探春房中这摸摸,那看看,最后又装模作样地福身说:“王妃万福。”

“闭嘴,坐下。”探春阴沉着脸说。

赵姨娘悻悻地坐下,开口就说:“王妃想想法子……”

“谁是王妃?”探春冷笑一声,“王妃在上房里住着呢。”

赵姨娘讪讪地说道:“她那王妃也未必能坐几天,你没瞧见王爷去接我时,笑眯眯的,就跟讨好丈母娘一样。”

探春越听越头疼,闭着眼睛说道:“姨娘若老实一些,大可以留在我这,不然,立时将你送到乡下太太身边去。”

赵姨娘打了个哆嗦,又满脸堆笑地说道:“姑娘想法子,将环儿弄出来吧。”

“姨娘死心吧,环儿是出不来了。姨娘不知道么?他在牢里,被人教唆着不知说了王爷多少坏话,若不是房娘娘力挽狂澜,王爷哪里能得了一个‘宝’字?”探春瞥了赵姨娘一眼,又训斥着说,“日后丈母娘女婿的话,再别提了,免得旁人听着笑话。”

赵姨娘见探春比先前在家时更厉害了,吓得不敢言语,仔细打量她一番,叹息道:“你出落得越发好了,若不是旁人说,我竟认不得了。”

探春心中一动,又见赵姨娘落泪,于是就搂着赵姨娘一同哭了起来。

大哭一场后,探春勉强支撑着待赵姨娘去拜见王妃。

到了王妃房中,赵姨娘看王妃躺在**不住咳嗽,似乎十分怯弱,心里就忍不住得意起来。

探春瞅见赵姨娘嘴角都翘了起来,连忙又将她领了回去,回了自己个院子,打发赵姨娘歇着去,略定了定神,得知宝郡王过来了,忙去迎接。

“……王爷何苦将她领回来?”探春红着眼眶替宝郡王脱下外头衣裳。

宝郡王笑道:“你琏二哥过来说的呢。”

探春思忖着也独有宝郡王去接,才能少一些流言蜚语,就又说道:“本月十五进宫请安,王爷可有话要跟娘娘说?”

“不必,我常见到母妃。”宝郡王说着话,就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看探春写了半张字,就去瞧着,看她字迹如她人一样英气,就忍不住也在边上临摹了一个字,随后问她:“你那琏二哥为人怎样?”

“王爷为何会有此一问?”

宝郡王低着头笑说道:“据说他跟薛蟠是兄弟一样,贤德妃诞下九弟,就不知他心里怎样想。”

探春心里咯噔一声,随后笑说道:“我琏二哥看上的,定是最好的。王爷不如叫琏二哥瞧瞧你到底是不是最好的?”

“那你瞧上的,可是最好的么?”

“自然。”探春笑着,就挨在桌子边。

宝郡王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腹上摸了一摸,叹道:“这就是我的长子了。”

“若是长女才好。”探春叹息一声,又指着上房说,“王爷去瞧瞧王妃吧,看她病恹恹的,连请安都去不成了。”

宝郡王将手一收,笑了一声,就去了。

到了十五那日,王妃依旧欠安,探春便独自坐了轿子进宫请安去,从太后宫里出来径直进了毓秀宫,恰撞见薛宝钗被一群宫人簇拥着抱着九皇子回来,于是便尴尬地站住。

薛宝钗见探春来,就笑道:“来寻房姐姐说话吗?”

“是。”

“去吧,房姐姐这两日被罚闭门思过,正烦闷着呢。我本要陪着她,偏生九儿太闹。”薛宝钗笑说着,就又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向东偏宫去了。

探春听说房文慧被罚闭门思过,吓了一跳,忙领着人向那房里去,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听见里头一声“小心”,这才放慢脚步,待进了宫里,闻着扑鼻的桂花香气,咳嗽了一下,笑道:“怎么撒这么多香。”

“祛晦气呢。”房文慧笑着说,亲自搀扶了探春在房里坐下,“你有了身子,又进宫请安做什么?叫王妃来就是。”不等探春答,就又说,“王妃病了?”

探春不敢坐,又站起身,“王妃入了秋,便昏沉沉的,只说精神不济。”

房文慧坐下,笑说道:“王爷去将你姨娘接回府了?”

探春脸色一白,“娘娘也知道了?”

“怎会不知?早有人等着跟我说话呢,莫忘了,王妃姓房。”房文慧笑着,就剥了橘子递给探春。

探春接过橘子,将一片放入口中,试探地问:“娘娘,闭门思过,是为了什么缘故?”

“长辈的事,晚辈就不必问了。”

探春看房文慧笑得轻松,就渐渐放下心来,只是想着方才薛宝钗那群芳之首的架势,不免为房文慧担忧起来,“……主上,还未将贤德妃挪到其他宫室?”同是一个品级,且又生下皇子,料想薛宝钗也十分想不通为何要住在房文慧偏宫里头。

房文慧又笑着说:“都说了长辈的事,晚辈就不必过问了。”又问了探春身子怎样,就将先前做下的一包小衣裳打发她带回去,临走,又对探春说,“叫郡王好生随着南安郡王办事,若有不通的,只管请教其他几位王爷。”

探春听房文慧的意思,是宝郡王要领了正经差事了,忙答应着,自己捧了一包衣裳出来,在宫门上,又遇上莺儿,与莺儿絮叨两句,见莺儿来刺探房文慧闭门思过的事,就含糊其辞地回了她,依旧坐了轿子出了宫。回到郡王府上,听说宝郡王在会芳园中,也不坐轿子,就扶着个小丫头走路过去。

果然瞧见宝郡王坐在依山修建的水榭边钓鱼,就向那水榭走去,迎面望见赵姨娘兴冲冲地捧着碟点心过来,脸上不禁又浮出一层怒气。

走近了,就听赵姨娘堆笑说道:“王爷来尝尝,今儿个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赏的。多少年都没这样体面过。”

探春脸色铁青,宝郡王捏了一块点心,笑说道:“拿这点心引鱼儿过来,姨娘可会心疼?”

赵姨娘笑道:“这心疼什么?王爷一高兴打赏下来,撑死这一池鱼的点心都有了。”

宝郡王一愣。

“咳。”探春忍不住咳嗽一声。

赵姨娘心知探春不喜她向宝郡王跟前凑,于是讪讪地留下点心就去了。

“从宫里回来了?”

“是。”探春应着,就在宝郡王身边坐下,“娘娘似乎被罚了闭门思过。”

宝郡王一怔,“……是哪一种闭门思过?”

“似乎是,”探春想起一词,又觉不大妥当,就在宝郡王耳边说,“似乎是打情骂俏。”

宝郡王也不由地尴尬了一下,将身下的狐皮褥子推了推,叫探春与他坐在一处,又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娘娘说,叫王爷好生随着南安郡王办事,若有不通的,只管请教其他几位王爷。”

宝郡王笑说道:“我竟有差事了。”暗道还是戚贵妃英明,临终将他托付给了房文慧。

“这还有娘娘给做的衣裳。”探春说着,就将包袱里头一堆的小儿肚兜、围嘴拿了出来,见一个围嘴上绣着活灵活现的黄鹂鸟,就将那围嘴围在宝郡王脖子上,笑说道:“很配。”

“当真配?”宝郡王一挑眉毛,见探春笑着忽然向一边望去,就顺着去看,见王妃露了一面就转身去了,叹说道:“她自己过来就是,来了见人说话就走,反倒叫留下的人也没意思。”

探春手上将围嘴、肚兜收起来重新在包袱里放好,起身就要走。

宝郡王伸手拉住她,笑道:“坐下吧,过了明儿个,我有正经差事了,就不能这样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