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的天空之上,无声处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

当然不是真的冬雷震震,但雷声响在赵林的脑海中,一声接着一声永无停歇,震得他两眼发花金星直冒耳鸣口干东倒西歪。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猥琐男人已经故作潇洒实则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对狗男女的反应证实了某些事情,于是他在心里乐开了花,但是上次的余悸犹在,他实在怕某人控制不住情绪拿他撒气。虽然论身份背景实力,他都是高居云端的那个,但老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赵林根本没注意到张磊已经走了,他只是一遍遍的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杜小每是杜宣武的女儿?杜小每是董事长的接班人?!他茫然的看着杜小每跟杜宣武神似的脸部轮廓和眉眼,不禁哀叹自己的愚蠢。难怪她对我的事情这么了解。难怪她听到我要调去总部会这么紧张。

难道每一次的提拔和机会后面都有她的影子?想到这里,一股不平之气直冲赵林的鼻端乃至脑壳。无数的疑问疑惑乃至诛心的猜测一拳头接着一拳头砸向他的心口,再汇聚发酵一路向上,让他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红,脑仁发硬。

杜小每的眼泪流过她那小巧的睫毛,流过鼻子两侧浅浅的洼地,终于一往无前的滴落到胸口。她用很小的发颤的声音说道:“你听我解释……”

然而对面的男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时间,他缓缓而坚定的站起来,拿起他那个陈旧到表面上已经有了一些细细裂纹的皮包,没有回头的走出了茶楼。

在茶楼大门口,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冬天的空气,让那些凛冽的寒意在肺部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试图用那些如同化雪时倒挂在屋檐下,象锥子一样尖利的寒意驱散郁结在身体内部的火气。然而那些火气霸道而又执着的藏在他的肺腑之中,与他这些年来的穷困以及由这些穷困衍生生长出的骄傲与尊严纠缠在一起,不离不弃。

他呼出一口浊气,不再试图平息胸中的怒火,“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看着那龌蹉的东西如同出膛的子弹一样**的击中旁边的墙壁。他从包里取出黑皮笔记本和巧克力,看也不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听到重物与垃圾桶壁的碰撞声,他愣怔了一秒钟,一缕不舍的念头象春天石头缝中努力发芽的小草一般探出心头,随即被他以更加狂躁的怒火和意志力强行压抑下去。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让他愤怒和伤心的地方。

他离开被耀眼的霓虹灯和金色门头照得一片光明的茶楼大门,没入冰冷黑暗的街道。他飞快的走着,那种迅速而决然的姿态看上去竟然象是从极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投入到黑暗海洋的怀抱。

在黑暗的身后,一个匆忙追出来的身影无助又无辜的站在光明的脚下,红色的衣裙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被过于强烈的光线照耀的似乎有些卷曲,让人无端看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正在弥漫,泪水没有流下脸颊便被深冬的寒气冻的梆硬,在脸庞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淡红的印记。

在更高一些的茶楼二楼,张磊想把自己隐藏在楼下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却又因为舍不得放过眼前的任何细节而探出身体,两种相反的努力让他扭曲的象条正在进食的大蛇。对面的女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想这样的下作连**都不如,眼神深处不免带上一些蔑视及鄙夷,但好歹对方是付钱的金主,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从眼神里抹去。

在黑夜的更深处,周威慢慢戴上那顶呢子帽子,扣紧大衣的每一粒纽扣,戴上羊皮手套,再用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口鼻遮起来,彻底的把身体与如墨色一般的黑夜和冰冷刺骨的寒风隔绝开来,缓缓走出巷子,走向与茶楼相反的方向。

赵林漫无目的的在路上走着。

小城因为地处内陆,没有温润的海洋来调节气候,于是冬天和夏天都特别漫长,让人舒服爽快的春天和秋天却异常短暂。现在已经过了立春,却丝毫没有春天的任何迹象,以人们的经验来说,至少要到三月,他们才能告别臃肿的冬装。

街上几乎没有人,为数不多呼啸而过的公交车和轿车象是被人拎着棍棒追赶的丧家之犬,惶惶然在空荡荡的的街道上一掠而过,只留下几缕淡淡的汽油味道证明自己曾经来过。路灯杆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发抖,似乎它们也在愤怒,连什么都不用干的树都有条麻绳搓的裤子穿,为什么夜夜站的像个傻子一样大放光芒的它们却光溜溜的啥也没有。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烦恼,路灯昏黄的光线愈加模糊,象风中瑟缩的蜡烛般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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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随时可能熄灭。

赵林敞着棉衣的衣襟,任冬夜毫无顾忌的寒风拍打自己火热的胸膛,那里有火正在燃烧,快要把他烧成一截细细的木炭。他经过一个桥洞,看到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棉被下面有个瑟瑟发抖的乞丐。

这家伙大概把能搜集到的所有东西都堆在了棉被上面,破破烂烂的衣服,到处是洞的塑料膜,已经被拆开废弃的纸板箱,甚至还有一堆不知做什么用处的麻绳。即使这样,乞丐还是冷的无法忍受,于是只好靠发抖所带来的一些可怜热量与零下如刀子般凛冽的寒风对抗。

赵林静静的看着寒风中桥洞下的乞丐,不知看了多长时间。他没有脱下自己的棉衣去给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点安慰和温暖,也没有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留给乞丐好让他明天可以买一床厚厚的棉被来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他什么都没有做。但是郁结在胸口的那股如同被陨石砸过的地面一样不平的不平之气却渐渐平缓下来,那把可以点燃呼伦贝尔和鄂尔多斯草原的熊熊烈火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觉得有点冷。

不知走了多少条街,他愣是没找到一家开门的小店,更是没寻摸到传说中的24小时便利店。于是他很不厚道的敲开了一家从外面隐约能看到里面灯光的小卖部,睡眼朦胧五大三粗的老板听到他敲了十分钟的门只为买一小瓶二两装的二锅头时,脸上的睡意都转化成了彪悍的表情。但不知是赵林此时脸上那种狂怒过后的平静里还隐含着某些疯狂的气息,还是因为老板年轻时也有过为了某个姑娘伤心的经历,总之最后买卖风平浪静的完成了,多一句话都没有。

辛辣的**冲刷着口腔,喉咙,食道,和胃壁。纯粹的粮食经过复杂的工艺,变成了可以让人歌,让人笑,让人哭的**,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转化,就象赵林此时的情绪。经过深冬的寒风,桥洞下的乞丐,空荡荡的街道,还有半夜时间的酿造,他的心情也似乎变成了如同二锅头一样看起来平淡实则辛辣异常的东西。

但赵林还是不想回家。家里有个身体很差的老娘,看到他的异常,会很担心。于是他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对于他来说,闲逛是一种很奢侈的行为,就像站在路边看桥洞里瑟瑟发抖的乞丐时那种廉价的同情心。

他很忙,一直很忙,忙着赚钱,忙着读书,忙着照顾老娘,忙的昏天黑地,除了今晚这种刻意放纵自己的时刻之外,似乎只有和杜小每一起时他才会有闲逛的雅兴与时间。

心头微微一痛,象是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捅在鼓胀的气球上。他迅速转过念头,不让自己的心真的象气球一样“砰”的炸裂开来。他不知不觉来到了火车站,这大概是小城深夜里不多的几个灯火辉煌的地方。他瞪着眼前巨大而怪异的建筑,思绪却飘到了上次和钟致远见面时的场景上,这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呜……”

火车缓缓驶离站台。

省城和东海对开的火车每天大约有四到五趟,最受追捧的就是晚上九点多发车的这一班,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到东海,夕发朝至,不耽误工夫。不光是时间合适,而且是特快空调车,人稍微少点,不像白天那几班绿皮车,永远挤得满满当当,当然票价也要贵一些。

今天晚上从省城开出的这趟列车还是少见的双层车,虽然座位多一些,但车上还是人满为患。刚刚启动的列车还没有打开暖气,不过人挨着人倒也不觉得冷。赵林眼疾手快在上下两层车厢的楼梯道里抢了个位置。

他坐在随身带着的报纸上,看着一大堆站在各种角落里随着列车加速或经过弯道时不住东倒西歪的同行者,虽说心情还是挺郁闷,却又有点开心。所谓幸福,大概就来自这种细小的比较,一个人的快乐总是会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

离茶楼的事过去已经24个小时了。

那晚赵林孤魂野鬼似的在小城的夜里飘来荡去,最终没能走进聊斋,二锅头也没能浇尽块垒。于是他天明时买了张票,回到家里跟老娘撒谎说要去东海出差。他不顾老娘反对烧了几个菜备着让她这两天吃。他知道他娘的脾气,要是他不在家,他娘能就着一个咸菜疙瘩吃两天馒头。

老娘一边唠叨着:“你这孩子太不会过日子,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菜,真浪费!”一边帮他收拾行李,因为只在东海住一晚,也没什么太多的东西要带,老娘塞了个死沉的咸菜罐子在他的包里。

赵林问道:“妈啊,我就去两天不用带咸菜吧?再说你不老教育我穷家富路的,出门在外还用得着带咸菜下饭?”

老娘瞪了他一眼,说道:“这可不是给你的,知道你看不上你娘的手艺。可我想着小钟这孩子不是在东海嘛,这么多日子也没回来,他小时候就喜欢吃我腌的咸菜,正好你去带一罐给他。”他呐呐无言,他总不能说他就是专门去看钟致远的——其实这罐咸菜比什么礼物都要好。

赵林睡眼朦胧的抬起头,一天一夜没睡觉,纵使他年轻力壮也有点吃不消,但没打几个瞌睡就被身后车厢里的嘈杂声浪吵醒了。

“别赖皮别赖皮,明明已经放下来了,哪还能收回去!”

“靠,我什么时候放下来了,还没到桌子上我就拿回去了好吧!到底是谁赖皮啊!”

“奶奶的,你出牌能不能快点,一桌人都等得快睡着了,一会放下一会拿起来的,你在考验我们的耐心知道吗?!”

“别吵吵行不行?打牌就好好打牌,吵个屁啊?没看到一车人都被你们吵醒了?真没素质!”

几个年轻的声音轮番响起,词句里的不友好用年轻热烈的嗓音说出来却没什么太多的敌意,更像是一个班的同学闲得无聊打嘴仗,而且明明最后一个说话的女生声音最为尖锐嘹亮,却口口声声说人家声音大吵醒其他乘客,更让人忍俊不禁。

虽然确实很吵,但是他们年轻干净的面容却让人生不出太多的反感,以他们为中心更是聚集了一批更加无聊的观牌者,于是就更加没什么人指责他们。

夜渐渐深了,列车在漆黑的夜里一往无前的奔驰着,因为大多经过的地方都是荒郊野岭,灯火极少,从车窗看过去只能看到反射着车厢里那白灿灿的日光灯的倒影。只有跟对向的列车交汇时,列车那骄傲的汽笛声和单调的铁轨摩擦声才会骤然被放大,车里的人被力度突然加大的车身摇晃惊醒,惊鸿一瞥到对面车里的人或睡觉或吃泡面或发呆,这才惊醒自己原来还在旅途中。

打牌的那两男两女在一位老人的劝说中已经放弃了那项有益智力的活动,旁观的人群同时无趣的散去。但年轻人总是闲不住的,他们又开始小声的聊天。

赵林饿了,因为第二层车厢有楼梯,推着小推车的售货员没法上来,被无数人听过无数遍的“啤酒饮料矿泉水,泡面零食火腿肠”也没法响起。不过先前有人买泡面,听到那个价格后赵林默默计算了一下超市和火车的差价以及毛利,便毫无犹豫的放弃了买泡面的念头。好在老娘秉承老辈人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古训,在他包里塞了几个水煮蛋和馒头。

他吃着馒头鸡蛋,喝着自己茶杯里冰冷的茶水,暗笑自己昨晚癫痴的举动。再强大的怨念都抵不过自然的规律,再气愤痛苦也还是要吃饭的。车厢里零散的聊天声细细碎碎的传过来。

“这次开学我们老大必须要请我们好好搓一顿,除了喝酒,我们还要看演出……”这是小男生近乎无赖的语气,里面有洋洋自得,也有对老大慷慨的期待。

“凭什么老大要请你,上回你差点坏了他的好事。”另外一个男生不忿的声音。

“你不要坏我名声,谁坏他好事啦,我那是帮他,要不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大嫂开口呢。”

“大嫂?大嫂是谁啊?你们这些男生,怎么一天都晚想的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听上去象是一个娇小玲珑却一脸严肃的小姑娘。

“你们老大请你们去哪呀?是不是那个黑森林演艺吧啊?能带我们一起去吗?”最后开口的还是上次那个骂他们没素质的女生。

“想得美,黑森林那种地方是我们学生应该去的吗?况且就算要去,带你们女生算怎么回事嘛……哎哟,你干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人家那是看演出的地方好吧,听说那有个特忧郁的驻场歌手,凭什么我们女生不能去啊?!”

“好好好,我带话给老大,不过看他那抠样,不太可能请我们去那么高档的地方。”

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赵林幽怨的听着一帮大学生的笑语欢声,不免有点自怨自艾。谁不想恰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谁不想在大学校园挥洒青春寻觅爱情虚度光阴?可是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珍惜吧,年轻的朋友。

黑森林演艺吧?白天打电话给钟致远的时候,他说他现在找了地方当保安,似乎就叫这个名字。管他呢,见面自有分晓。

在火车的晃动中,赵林慢慢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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