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火车站给赵林的第一印象就是大,无边无沿的大。和它比起来,小城那个也不算小的广场,居然就像个乡下的小院子,难怪东海人总是把外地人称作乡下人。

昏头转向的赵林站在站前广场上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钟致远要来接他,被他以不要影响工作的理由豪迈的拒绝了。两人说好他乘789路公交车到老西门下车,在公交车站碰头。但问题是,广场上居然有几十条公交线路,一溜排的车站,找来找去也找不到789路的站牌在哪。

于是他决定问人。这个决定很容易做。在小城,他经常问人,他也经常被各种口音的人问,曾经在学校团委组织的火车站志愿者活动中,他是被人问路问的最多的一个,大家都夸他长得面善。可是他不知道,这里是东海。

一个老太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出了两根指头,他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两块钱。”老太回答。

“坐车要两块钱?哦,我知道了,但我想知道站牌在哪儿?”赵林努力表现的更加温文尔雅一点。

“……”老太用东海那晦涩难懂的方言低声嘀咕了一句,赵林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想来是应该是‘乡下人’之类,“给我两块钱,我带你去站牌。”

赵林懵懂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太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这样就想骗走两块钱?做梦去吧。不过又转了一圈,他决定放弃,那些和他一样一脸茫然的家伙肯定不知道车站在哪,但是看上去有可能解决他问题的人,又都如同十万火急一般匆匆与他擦肩而过——他的“请问”两字还在唇齿之间流连,对方已经以决然的姿态一骑绝尘而去。

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掏出两块钱,递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老太手上,默默的看着她那张饱经风霜每一根皱纹都流露着睿智与讥讽笑意的脸。老太显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匆匆一指,随即消失不见。

赵林没有揪着老太让她完成带路的承诺,因为刚才顺着老太的手指匆匆一瞥之间,他已经看到隐藏在好几块大广告牌之间的那个小小的公交站牌,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789”三个数字。

他继续默默看着老太消失的方向,想着这是西方魔法还是东方道法,为什么我转了那么多圈都没看到这个牌子?如果不是这牌子被魔法或道法隐藏起来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两块钱,花的太值了。

公交站台上用不锈钢的栏杆围成了一条条横平竖直的小道,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分割的七零八落,给乘客排队用。赵林一边随着人流不停向前挪动,一边腹诽这个合理的设计。这不是把人当牛羊一样圈起来么,真是的,要知道人是生而自由的,奔放是人类的天性。

车窗外的风景与小城的不同,楼更高,车更多,人更挤,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于是他转过头来看车里的人。难怪钟致远要到处跑,只有远离熟悉的环境,人才能把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观察人生的意义,人在生活中的意义。

但是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极少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即便如此,大家总归也要挣扎一下,在枷锁中拼得一条缝隙。没有自由,至少也要有自尊。

老西门在赵林的眼中,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在车站没有看到钟致远,他便先在四周逛了逛。

林立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丛林,人象蚂蚁一样在这些高高在上的楼宇下方爬行,而楼宇象是一个个冷漠的巨人,毫无感情的注视着蝼蚁,仿佛随时准备抬起脚来将它们踩成齑粉。

而蝼蚁们只是热烈的活着。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上班族手上拿着油饼和豆浆匆匆走向公交车站,老阿姨们穿着各种颜色的厚重睡衣头上顶着卷发的夹子拿着钢精锅出来买早饭,大富贵酒楼外卖部前面排满了来买小笼生煎锅贴排骨年糕的人们。

旁边的小巷子污水横流,道路两边到处是居民们见缝插针违章搭建的小棚子,据说连顶层小的如同鸽子笼一样的阁楼也被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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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了。哈欠连天形容憔悴的人们拿着痰盂往公共厕所走去,脚边上那些挑着筐子卖菜卖水果的小贩正在操着不熟练的当地方言与精明的老太太热烈的讨价还价。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比狗链还粗的金链子的男子正在理发店里干洗头发,给他洗头的女子明显还没睡醒,头一点一点直往下垂,让人担心下一秒她会在睡意中将男子原本不多的头发揪下来。

再拐过一条巷子,一群衣着光鲜背着旅行包脚踏运动鞋的外地游客正在大呼小叫的集合,举着红色小旗子的领队赶羊一样把他们往一处赶。有游客好奇的打量周边的风景,嘴里发出感叹的声音,并举起手里的相机不停拍照,路过的本地人也好奇的打量着他们,间或与身边的同伴说两句,并爆发一阵大笑。

人间,这就是悲欢的人间。赵林背着手,站在巷子口沉默的想。

“看什么呢!”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下,耳边传来钟致远的声音。

“靠,你小子手真重!”赵林揉着肩膀,转过身给了钟致远一个熊抱。

“拿着,”钟致远将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赵林,“半天没找着你,帮你买了份早点,那个煎包你吃的时候注意点,里面汤汁有点烫……”

看着一口咬下去被煎包里的汤汁烫的哇哇乱叫的赵林,钟致远摇摇头,说道:“你这么急干嘛?不能等我把话说完?”赵林被烫的眼泪汪汪,脸上却露出笑容。有朋友真好,只有在钟致远旁边,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就像在楚留香身边的胡铁花。

“你不是要上班吗?”赵林含混不清的说,“你把单位的地址给我,回头下班我去找你。”

“难得你来看我一次,还上什么班,”钟致远搂着赵林说道,“我已经调过班了,白班改晚班,白天我带你四处逛逛,晚上再带你见识见识大城市的夜生活。”

“你小子不早说,”赵林想起早上被老太骗走的两块钱,痛不欲生的说道,“你知道那个破火车站让我遭了多大罪吗?我跟你说,东海的老太太都不是正常人,都他妈有妖法……”

听了赵林的离奇遭遇,钟致远哈哈大笑,他对这个朋友的性格太了解,甚至可能比他自己了解的还要清楚。如果说他钟致远是理想主义的人格,那么赵林就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这是由赵林从小的生活环境决定的,他少年丧父,母亲又体弱多病,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生活要求他必须趋利避害,用现实的态度面对一切,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他努力,勤奋,抓住所有的机会,疯狂的追求成长。但他是一个好人。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好人就是把这一点与生俱来的善保持到了最后,没有舍弃自己的本性。赵林的现实主义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他的善良,他从不以伤害别人作为成功的代价,并且在机会来临的时候保持尊严,绝不以践踏自尊博取他人的同情。

赵林是一块石头,当现实要磨去他的一切棱角的时候,他默默的转身。现实以为已经将他磨得滚圆,却不知道他将棱角留在了另一面。现在,这块隐藏棱角的石头来找他了,他笑眯眯的说:“走,我带你逛逛去。”

钟致远带着赵林穿过东海最繁华的天京路,走过那些高高矗立的霓虹灯和衣香鬓影的百货店,走过那些隐藏在繁华之间的寻常巷陌,走过时光与树影交错剪接过的宽阔街道。

站在春申江畔,钟致远指着江边那一栋栋形状各异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对赵林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式等几十幢风格迥异的大厦在此崛起,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葡萄牙人,把这一片无人问津的渔滩变成了东方的金融商务中心。如今一个多世纪过去,春申江畔这条仅有三里多长的弧线,不仅是东海的万国建筑博物馆,更代表东海这座城市最奢侈的消费生活。”

早晨的微风从春申江吹过来,从更远一些的入海口吹过来,也从更加辽远的海面吹来。风里少了很多带着寒意的凛冽,却多了一些大海的潮湿与圆润。很多晨练的人正互相打着招呼从江畔离开,车水马龙的马路逐渐拥挤起来,脚步匆匆的上班族踏着海风和朝阳赶往工作的地方,斜倚着江畔栏杆聊天的两个人渐渐从人群和繁华里剥离开来。

“我喜欢一个女孩。”

“一个很好的女孩。”

“如果你没见过她,一定无法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好的女孩。”

赵林看着钟致远说道:“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女孩。”

钟致远点头,“我相信,否则象你这样心志坚定的小伙子怎么会堕入情网。”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中南大学,那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一天可真热……”

“她让我冒充她的男朋友,去应付一只讨厌的苍蝇,那只苍蝇总是在她的耳边‘嗡嗡’的骚扰她……”

“那天晚上的夜色真美,我从未想过我们那个小城会有那样美的夜色,我一直以为那样的夜色只存在于小说和散文里……”

赵林又谈起了他的工作。

“你知道我没怎么找过正经工作,因为老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段时间我找了个超市的工作,上次你回去我们聊过的,工资还可以,而且我很看好这个行业……”

“这个工作非常不错,有前途,有稳定的收入,我还认识了一帮不错的同事,比如**磊这个憨货,而且孙总很赏识我,给了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开新店确实辛苦,但是我不怕苦,象我这样的人,怕穷,怕没有安全感,怕没本事让老娘跟我过上好日子,但唯一不怕的就是吃苦,每天少睡一点多干点活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我马上就要调到总部当采购部经理,又风光又有实权,可在前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喜欢的女孩居然一直把我当猴耍,她居然是天天来董事长的女儿。”

赵林抱着自己的脑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青色的血管绷得紧紧的,骨节突出的地方隐隐发白。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整个人象是沦陷在孤独的黑暗中。

钟致远被赵林的倾诉打动了,并且感同身受。这个世界能够坚持自我的人已经不多了,面对各种各样**还能够坚持的人则更加可贵。那种可贵来自于要和整个世界的价值观念抗衡,就像嶙峋的海岸边那块最孤傲的石头,在滔天的巨浪里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死死坚持绝不放弃。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能够有这一系列的机会并不是因为杜小每,而是因为你自己的努力?”沉默了一会,钟致远说道。

“别急着反驳我,”钟致远摆摆手示意想要开口的赵林先让他说完,“你说的不错,杜小每作为董事长的女儿可能会对天天来的高层有着一定的影响力,但是这种影响力还不足以大到可以决定一个旗舰店的店长甚至是采购部经理这种核心岗位的人选吧?”

“除非她已经接班了,但是听你说她父亲还处于壮年,应该没那么快交班,再说她这么年轻,有可能掌控这么大一家正在飞速发展中的企业吗?”

“还有一条很关键,你口中的那个很赏识你的姓孙的老总,是很精明的职业经理人,她会因为你是董事长女儿可能的男朋友就亲自跑去跟你谈话?并且提拔你?”

听了钟致远的分析,赵林懵了,他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杜小每脸上的泪痕,还有她要向他解释时那发颤的声音,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她?

“她为什么不把她的身份早点告诉我呢?”赵林喃喃自语。

“你不想想自己的臭脾气,她早告诉你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说不定你们这段感情还没开始就夭折了。”钟致远说道。

赵林无语,他相信钟致远的判断,以他的自尊心而言,这样一段感情无论何时来到他的生活中,大约都会被他当成怜悯和施舍。

“走吧,吃饭去,”钟致远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快被冻僵的腿脚,“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正好给你介绍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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