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致远带赵林回到他的宿舍。

赵林在火车上没有听错,钟致远确实是在黑森林演艺吧当保安。而且待遇不错,工资奖金加班费什么的在一起也有一千五百块左右,比赵林目前的工资还高。不过用钟致远的话来说,在黑森林当保安,纯粹是为了体验繁华里的罪恶,霓虹灯下的血泪,谈钱太俗。

黑森林包住不包吃,宿舍两人一间,钟致远和一个同事合住。平时他们都是自己在宿舍烧饭,既干净卫生又省钱方便。

赵林好奇的打量着旁边那个巨大的建筑,富丽堂皇的罗马柱蜿蜒直上,整面墙壁都刷上了明黄色的涂料,在冬日的暖阳下金光闪闪。由于宿舍在侧面的弄堂里,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黑森林演艺吧”六个扭曲的霓虹灯组成的大字在空中招摇。

“走吧,没啥好看的。”钟致远招呼了他一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晚上我带你进去看热闹。”

还没走到钟致远的宿舍,两个人闻到一股焦糊味,还有“碰碰”的声音。

赵林和钟致远对视一眼,赵林说:“你们在做红烧肉吗?是不是水放少了?还有你们都用锤子炒菜吗……”

赵林话没说完,发现钟致远一溜烟不见了。他不禁笑了起来,看样子这顿中饭很值得期待。

快走几步,赵林走进宿舍,发现环境还可以,面积也不算小,除了两张单人床、衣橱书桌椅子这些东西之外,靠近门的地方还放了个简易的煤气灶,不过烧的是罐装的液化气。钟致远正站在灶头前面,手忙脚乱的想把锅里的红烧肉抢救出来。

旁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手拿着起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小榔头,正在跟钟致远解释:“……钟哥,我确实是按你的安排转成小火的,可是这个罐头我怎么都打不开,等我想起来要关火的时候才闻到糊味……”

赵林把目光转移到椅子上,一个午餐肉罐头端端正正的摆在上面,罐顶上方那坚硬的铁皮上已经被人用锤子和起子凿开了约四分之一的豁口。

钟致远苦笑着把红烧肉盛到盘子里,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说:“没事,小楚,我先给你介绍个朋友,这是赵林,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赵哥你好,”小伙子放下手里的家伙,握着赵林的手说:“早就听钟哥说你要来,我可一直盼着你来呢。”

小伙子的手很有力,也很暖和,想必开午餐肉罐头没少费力气。钟致远拿起罐头,从罐头底部拿出一个用透明胶带固定的铁质小钥匙,然后将小钥匙上面中空的孔插*入罐头上方的铁皮凸起处,象拆封香烟一样将一层铁皮用钥匙卷下来,再将午餐肉整个倒扣过来,装到盘子里。

“你小子也不自我介绍一下,”钟致远手里干着活嘴里也没闲着,他对赵林说道:“这小子是我的同事兼室友,叫楚天阔,人没得说,就是从山里出来打工,没见过什么世面,你看连个罐头都开不好,你可别笑话他。”

“嗨,”赵林摇摇头,说道:“看你这话说的,在东海人民眼里,所有外地来的都是山里人,乡下人,何况这个罐头确实设计的不好,好好的不把钥匙放上面,偏要放下面。老实说,你要给我我也得用小楚的办法。”

楚天阔一直在嗬嗬傻乐,从钟致远手里把空罐头壳儿拿过来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把那把小钥匙拆下来,听到赵林的话,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说道:“赵哥你别笑话俺,你跟钟哥都是城里人,哪能不知道罐头咋开啊。”

听到小楚紧张得家乡口音都出来了,不是“俺”就是“咋”,赵林也忍不住一笑。果然是个憨实的小伙,和**磊那家伙不管不顾的耿直不同,小楚是淳朴却又不笨,他认为赵林的话是在帮他打圆场避免尴尬。

只有赵林自己知道,他可不仅仅是帮小楚打圆场,他真的没吃过这种罐头午餐肉,也确实不知道怎么打开。

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坐在桌子旁边,桌子上盘子摞盘子堆了一大堆吃食。带着糊味的红烧肉,午餐肉,香菇炒青菜,皮蛋豆腐,鱼头汤,油炸花生米,还有东海特色的白斩鸡,一瓶尖庄大曲正散发出稠厚的酒香。

“来来来,先整一个,欢迎老赵你来看我。”钟致远一仰头,“兹溜”一口干了杯中的白酒。

“好,”赵林毫不犹豫的举起杯中酒,顺带不忘捎上小楚,“我们三个一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人从天南海北的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小楚的家乡。当然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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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楚自己扯出来的,好好一个淳朴小伙三杯酒一下肚顿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们家在山里,那是一座大山,很大的山。听说早些年没有修路的时候,从山里走出去要走七天七夜,现在修好了路,也要先从山里走上一天的土路才能到镇上,再从镇上坐中巴车到县里,只有县里才有大巴车……”

“山里的风景可美了,离我们家不远有条瀑布,一到雨季声音大得象打雷一样,隔着几里路都能听见,远看象一匹大白布挂在那儿。旁边的山上全是杜鹃花,一棵树上能开一千多朵,有白的,粉的,红的,紫的,每朵花都有碗口那么大……”

“可是家里太穷了,我也想念书,但是我念书了两个妹妹就要吃苦了,听说还有更深的山里有人想让爸妈把妹妹许给他们当童养媳,呸!做他们的梦去,我就算不念书,也要打工供妹妹上大学,让她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钟致远和赵林安静的听着,看着小楚那张憨厚的大脸从红色变成深红再变成紫红。两个人安静的吃菜,安静的举杯,安静的听着眼睛已经发直的小楚颠三倒四的说着他的家乡和妹妹。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弄堂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喧闹声,还有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各家各户晚饭的香味飘了出来。赵林帮着钟致远将成功把自己放倒的楚天阔挪到**,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赵林先开口说道:“没想到小楚比我还悲剧。”

钟致远说:“也未必是悲剧,也许他很享受为了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奋斗的过程。”

赵林说:“是个好小伙,能帮的时候帮他一把。”

钟致远说:“你也是个好小伙,该放过自己的时候要放手。”

赵林说:“**的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钟致远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这个哲学家不当也罢。”

赵林说:“上帝死了,哲学家或者可以活着。”

钟致远说:“你这句话也是哲学家。”

赵林说:“被生活折磨过或正在被生活折磨的人都是哲学家,你是我是小楚也是。”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

“走吧,”钟致远说,“我带你去黑森林逛逛。”

从演艺吧员工通道进入内部是赵林难得的经历,当然他也没从正门进过。对他而言,演艺吧这种东西属于天外飞仙,知道有,不知道哪儿有。

“黑森林说是演艺吧,其实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你懂的。”钟致远冲赵林眨眨眼,继续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介绍他工作的地方,“虽然也有什么狗屁的驻唱歌手,但纯粹是摆设,忽悠小孩子的。你要再晚一点从大门进来,那就真能让你我这样的土包子怀疑自己走错了国度。”

“难道很古怪吗?”

“古怪?对我们来说可能算古怪。但是重点是当你看到一大群穿得无比清凉,能露的地方全他妈露出来,简直恨不得**裸出场的所谓‘佳丽’站在你面前,前面往往还站着一个两个衣着整齐笑容满面冲您点头哈腰的所谓‘经理’,你会有什么感受?”

“你是说**和**?”

“靠,没想到你小子看上去像个榆木疙瘩,这方面倒是无师自通,一点就透啊。”

“你都说成那样了,我还听不懂啊?不过听说你们这的驻唱歌手还蛮有名的嘛,我在火车上还听到几个学生议论,很向往的样子。”

“那当然,毕竟挂着演艺吧的牌子,正常的歌手还有演出都是少不了的。但我分析这里的老板绝对不是靠这些东西挣钱。”

“这样的地方……”赵林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逆耳的忠言说出来:“真的适合你吗?在这种地方你能寻找你的理想?在我心中的钟致远可不是这样的人。”

钟致远说:“我也不认为在这里可以找到真正的理想,但这里教给了我在其他地方永远学不到的东西。也许下一秒我就会离开这里,但我会永远感谢这里。”

钟致远的眉毛很浓,大概由于自信的缘故,他很少皱眉,但现在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几道深深的纹路相互纠缠推搡拥挤在眉间小小的地方,似乎要把脑门挤破。忽然他的眉头一松,眉毛们迅速恢复到各自出发前的位置,眉间的皱纹如同吹过几缕微风的春水,荡漾几下就平复下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至少我已经学会了不要贸然劝小姐从良,还有不要在娱乐行业试图结交真正的朋友。”

赵林说:“如果可能的话,把小楚带着。”

钟致远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说话。赵林明白他的意思,不说话的意思就是说赵林说了句废话。

接下来两个人基本上一直沉默,即使讲话也无法听清。中央的舞台上有人在唱歌,音响大概被开到了最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让人抓狂。赵林没有来过这样的场合,疯狂的噪音让他的脑袋隐隐作痛,好在舞台上不知演艺吧从哪请来的小歌星终于告一段落了,他赶忙趁这个空档跟钟致远说:“我先回你们宿舍去睡觉,等你下班我们再接着聊。”

钟致远大概到凌晨三、四点钟就可以收工,赵林买的是第二天上午回去的火车票,算下来两个人晚上大概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聊天打屁。钟致远也知道赵林的爱憎,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舞台上的歌手大约觉得场下的气氛不够热烈,不知从哪变出一瓶足有六百毫升的啤酒,声嘶力竭的就着背景音乐狂吼:“台下的朋友们!你们玩得还不够嗨!我初到宝地,还请大家多支持!这瓶酒我敬大家!一起嗨起来!”

说着歌手举起啤酒一顿狂灌,结果手上的麦克风也忘记放下来,赵林听着背景音乐中那清晰的吞咽声,还有细微的被努力压抑下去的那些无法抑制的嗝与咳,还有台下那些果然被调动起来有些“嗨”的观众们,掉头走了。

下了从东海回小城的火车,赵林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给老娘打了个电话,但是拨过去三四回都没人接。虽然只出门了一天两夜的功夫,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昨晚在钟致远宿舍的弄堂里没找到公用电话,他也没好意思借用黑森林的办公电话,于是就没打电话回家。

尽管有些忐忑,赵林还是决定坐公交车回家,打车太贵了。

还没出正月,整个小城还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街道上的行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连路边上那些法国梧桐都把落光了叶子的枯瘦枝条垂的低低的,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回想在东海看到的情景,赵林感慨还是大城市的节奏快,虽然有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有无数充满朝气和活力的人在街上为了自己的梦想和人生目标拼命向前冲,让城市看起来有点热血沸腾。比如楚天阔,他肯定不愿意到小城来,因为很简单的道理,在东海做保安挣得比在小城做白领还多。

但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他没有钟致远那样的理想主义憧憬,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东海这样的大城市拼命,或许他还要感谢小城的懒散,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显示出他的勤奋和能力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赵林的心里始终有些不安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越想越怕,不禁一路小跑,还在离家好几米的距离上他就放开嗓子喊:“妈!妈!”

没人答应,往常老娘听到他的声音总会早早的把门打开,今天门也没开。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赵林的手有些颤抖。

“妈!妈!你在家吗?”进屋后不论赵林怎么喊,都没人答应。

他到房间没找到人,跑到厨房,看到没来及清洗的碗筷堆在水池里,垃圾桶里还有一只打碎的碗。

他心里更加惊慌,老娘是个勤快又爱干净的人,绝不会把碗筷放倒下一顿再洗。

难道有什么急事出去了?赵林安慰自己,但又说服不了自己。他跑到对面的邻居家,边敲门边喊:“林姨!林姨!”

对面住的林姨跟他们家是十几年的邻居了,她老伴和赵林的父亲曾是一个车间的同事,两家关系谈不上有多好,但遇到事情还是能相互帮衬一下。

林姨家没人应门,赵林的心里反而踏实一点,也许两位老人一起出去买菜了?但是没见着老娘他终究不能放心,于是他拖了把椅子放在自家门里,敞开着门,拿着本从地摊的旧书堆里淘出来的《中国通史》打发时间,每过一会儿就抬头隔着防盗门的绿色纱帘看看对面的动静。

大约过去了一个钟头,上午十点多钟林姨终于回来了。赵林扔下手里一页没翻的书,打开门喊道:“林姨,你见着我妈了吗?”

可能因为一直没有喝水,加上紧张又不停的咽吐沫,赵林的嗓音沙哑的象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一样。

林姨正拎着一篮子菜找家门钥匙,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眼睛顿时红了:“赵林你赶紧去医院,你妈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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