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的某间病房，懒洋洋的阳光正从窗户外面努力想要偷偷探进头来，却在经过玻璃的时候被折射的乱七八糟，形成一条条放射状的璀璨光线。

这是一个两人间的病房，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两张单人沙发，两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边聊天边晒着太阳。

杜小每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有些凌乱，手上拿着水果刀正在削苹果。她纤细的手指推动着水果刀在苹果上灵巧的游走，很快就削好了一个，她递给坐得稍远些的老太太，说：“肖大妈，给您。”

被称作肖大妈的老太太脸上笑的象朵菊花一样，一条一条的皱纹都挡不住要扑出来的笑意，她接过苹果，促狭的说：“姑娘，你这第一个苹果不孝敬你未来婆婆，先给我这个外人，你不怕将来她记恨你啊！”

杜小每白皙的面庞腾起了一片红云，在金黄色阳光的映衬下宛如一朵正在盛放的牡丹，她低下头也不说话，只是两手没停下，还在削着第二颗苹果。

“你这个老太太好不讲道理，”另外一个老太太一边嗔怪着，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小每先给你那是尊重你，再说我们自己人早一点迟一点的有什么关系。”

杜小每的脸红的发烫，让人怀疑打个鸡蛋上去都能很快煎熟。她削好了第二个苹果，递给刚才说话的老太太，站起来说：“阿姨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食堂什么时候开饭。”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出了病房，急急忙忙的差点撞在门框上。

“小每你小心点。”后说话的老太太赶紧提醒了一下，听到远远传来的一声“噢”才放下心来，对旁边的老太太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肖大娘你可不能这么开我们小每的玩笑。年轻姑娘脸皮子嫩着呢，要是把她吓跑了你可得陪我一个儿媳妇。”

“哎哟哟，”肖大娘一脸的笑容，“这还没娶进门可就护上了，看来你对这丫头还是真满意啊。”

“能不满意吗？我这条老命都是她救的，这救命之恩应该怎么报答呀？况且我们那小子跟着我和他那早死的老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能娶上这样好的姑娘，我就是死也闭眼了。”

“您可别这么说，小孩子吃点苦有好处，古话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而且能找着这么好看的媳妇，那就说明你儿子有本事啊。”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有什么本事啊，还不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就担心我们这穷家小户的，会不会委屈了人家姑娘。你看她长得又俊，心地又好，还肯这么辛苦的伺候我……”

两个老太太聊得正开心，病房的门被打开了。肖大娘以为杜小每回来了，刚想再打趣两句，才发现来的不是杜小每。

赵林走进病房，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一颗一直拎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肚子里，原本强撑着的精神瞬时就垮了，两条腿软的象面条一样，一步一步往他老娘的方向挪动，嘴里说着“妈你没事吧……”这边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看到赵林的样子，他妈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嘴里还在埋怨：“你这孩子，妈这不好好的吗，你哭什么。怎么把你林姨也喊来了。”

还拎着菜篮子的林姨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热汗，一屁股坐在靠近沙发的病**，说道：“你们家林子真是个大孝子，我刚一说你病了，还没等我一句话说完，他头发都立起来了，拖着我就走，要我带他来医院。我说我先把手里的菜放回去，他不听，我说你妈现在没事了，他也不听。拽着我就跑，你是没看见他那一头的青筋，差点没把我吓死。”

“对不起了，林姨，”赵林这才缓过劲来，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实在是心急如焚哪，回去我再上门给您陪不是。”

“要我说啊，得亏那个姓杜的小姑娘，不是人家那晚上来找你，发现你妈倒在厨房，然后到处找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帮忙一起把你妈送到医院，我都不敢想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林姨拍了拍胸口，显然还是心有余悸。

赵林双手合十，连声道谢，说：“赶明个等我妈出院，我把街坊们都喊着，上我们家来搓一顿，让大家也尝尝我的手艺，真是感激不尽哪！”

“要谢就谢那个小姑娘，听说是你女朋友？”林姨冲另外两位老太太眨巴眨巴眼，看来老太太们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相似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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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精神。

肖大娘也插话了：“这丫头可真不赖，亲闺女也就不过如此了。送来那晚上抢救，我听说她就没合过眼，后来情况稳定点送来病房，到今天快两天两夜了，人家愣是没回过家，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真不容易。”

几个人正说着话，杜小每推开门进来，手里捧着两个饭盒，边走边说：“阿姨，肖大妈，今天运气不错嗳，食堂里有小炒……”

赵林看着憔悴的杜小每，心中百感交集。

杜小每更没想到会看到赵林。她的眼睛陡然睁大，鼻翼微微张开，然后眉眼低垂下来，一缕秀发搭在额前也没顾上整理，身体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赵林赶忙走过去把饭盒接下来送到两个老太太跟前，也不敢看她们，匆匆忙忙的说：“妈，你们先吃饭，我带小每出去逛逛。”

从杜小每身边走过时，他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走吧。”

杜小每跟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跟在他身后出了病房。

省立医院的前身是一所传教士在1892年开办的基督医院，在小城的市中心圈了老大一块地，北边是繁华的商业区，而南面跨过马路就是风景秀丽的瘦湖公园。

两个人漫步在荒草丛生的湖边上。

赵林走在前面，昂首挺胸，象一只巡视地盘的大公鸡，又怕走得太快杜小每跟不上，刻意放缓了脚步，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走起路来象八十岁的老头子，看上去着实有些滑稽。

杜小每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只是头还是勾在下面，眼睛盯着冬日里干燥硬实的地面，仿佛地上有一朵花，或者她要把地上看出一朵花来。

没人说话，于是只好看风景。瘦湖原本不是湖，只是小城护城河的一段，解放后政府在瘦湖一带拓宽了水面，修建了临湖的栈道和湖心亭等建筑，将瘦湖作为市民公园免费开放。只是公园的规划似乎有点问题，原本细长悠活的小河被强行拓宽后变得很奇怪，既不像河也不像湖，倒像两个被打通的猪腰子连在一起，湖名字里面还偏偏有个“瘦”字，让人徒呼奈何。

瘦湖上栽了一大片荷花，夏日里遮天蔽日映日十里，端的一派好风光，但冬日的景象便破败起来，七扭八歪的残荷东倒西歪的或站或躺在湖面上，勉强站立的象是独脚的书生，戴着比脑袋还大的纶巾，横七竖八躺下的则如同战败的士兵，用尸体铺满了前进的道路。

“对不起，”赵林下了决心不再沉默下去，有些事总是要面对，即使走到天荒地老，有些话也还是要说出来，他转过身接着说道：“我妈的事情多亏了你……”

杜小每的心里百味陈杂，象打翻了一个油盐铺子，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不论家境如何，她都是家里的公主。即使寄人篱下的那几年，周谷周威父子两个也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着，钱丽华的种种下作手段还没到她身上就被周威挡了回去，也没受什么委屈。更不要说杜宣武得意的这几年，很多趋炎附势的亲戚恨不得把她当做祖宗一样供起来。

直到她遇到命里的魔星。那是个敢对她拂袖而去的男人，那是个不愿意依靠任何关系只知道埋头苦干却让大多数人跌破眼镜的男人，那是个让她老爸甚至苛刻的孙央婉都赞不绝口的男人。

而偏偏她就对这世上唯一敢明目张胆伤害她的男人念念不忘，对这个穷到了骨头里也骄傲到了骨头里的男人心存敬畏，甚至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的妈妈也被自己视作理所当然。如果被爸妈知道了该惊讶的合不拢嘴了吧？

她想着心事，一点也没察觉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并且转过身对自己说话。于是她就这么义无反顾的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膛。

赵林一句话没说完，就意识到怀里多了一个温软的身体。他嗅着从她发梢飘来的淡淡馨香还有因为两天两夜的辛苦所带来的轻微脑油味，不知怎么心头一软，象是被一层薄芡包裹起来的肉片，即使在滚热的油锅里炸过也一样保留着柔软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包裹着脑油味的馨香，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少女柔软温润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骨肉均停，极有质感，如同一床刚刚晒过阳光的棉絮，既软又暖。

“是我不好，不该就那样走掉。”赵林轻声说道。

杜小每比赵林矮一个头，赵林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正好抵在她的脑袋上。虽然隔了一层头发，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胡茬扫过头皮所带来的轻微刺痛，虽然第一次被不是家人的其他男子搂着，但她很享受这样的怀抱和亲密。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他的话。

“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被你是杜宣武的女儿这个消息炸懵了……”虽然美人在怀，但赵林的心里很清楚，有些话还是要谈开，有些事始终要面对。

“其实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本来那天晚上我就是准备跟你坦白的，谁知道张磊这个混蛋抢先了一步。”杜小每说起那晚的事，还是恨得牙根痒痒。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想想还真是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这么凑巧，我妈可能就不在了，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原谅自己……”赵林的语气中还有着强烈的庆幸，搂着杜小每的手不自觉的加大了力度。

杜小每在赵林的怀里扭了扭，好让自己能够正常呼吸，开口说道：“你还好意思说呀，一声不吭的跑去东海，还跟你妈说谎。哼，幸好我机灵才没拆穿你。”

杜小每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觉得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不管大家以后如何，我可不愿意背着骗子的名声……”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出于失而复得的情绪冲击，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看得出那晚赵林的离去对她这个天之骄女而言，确实是一场不亚于九级地震的震动。赵林轻抚她的肩头以示安慰，他此刻相信他与杜小每的相遇相知确实是有着诸多传奇色彩的邂逅偶遇，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和她又会走向何方？

“我从公司的入职信息里查到了你们家的地址，然后跑去找你，正好你妈妈出门倒垃圾，可能吹了冷风引起不适，回到家在门口就发病了。那时候我正好赶到，她说兜里有药，我喂她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再把她送到医院的。”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医生说你妈妈是由于常年高血压引起的心力衰竭，只要定期接受医疗随访，一般一至两个月一次，就能保证病情的长期稳定。如果在医生的指导下吃药，并且长期坚持，就能大大改善心脏功能，提高生活质量，延长寿命，甚至阿姨都可以无症状的正常生活。”

“哦，对了，”杜小每想起了什么，推开赵林的手，在口袋里翻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这是我从医生那里打听来的食谱，里面有一些饮食上面的注意事项，你保存好，以后就照这上面的清单给阿姨安排饮食。医生说了，食疗甚于治疗，只要控制好饮食，比吃药都管用。”

看着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赵林的眼眶湿了，他郑重的点头，把纸条折好放到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走吧，我带你吃饭去，待会再不回去我妈该着急了。”赵林牵着杜小每的手离开了瘦湖公园。

下午在赵林的一再要求和他妈疼惜的眼神督促之下，杜小每只好先回家休息，并说好了晚上再到医院来。按照医生的安排，再观察三天左右如果病情没有变化，赵林他妈就可以出院了。

赵林有选择性的将自己和杜小每的情况告诉了老娘，比如杜小每家境不错，跟他是成教院的同学，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等等等等。老娘也没有追问太多，只是让他要好好待人家姑娘，最后郑重的对赵林说：“我看得出来，小每不是一般家庭的姑娘。我们这穷家破户的，是高攀了人家。虽然你也是个好小伙子，但毕竟是委屈了人家姑娘，你娘欠人家一条命，你只能对她好。”

赵林知道他妈要表达什么意思，他们娘俩没事闲唠嗑的时候也曾经聊过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媳妇。老辈人对门当户对这个事特别看重，所谓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在他们的观念里家庭条件相差过大的婚姻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赵林点头答应了老娘，他是一个很专一的人，一旦认准的事情就不会回头。他不认为自己会和杜小每分手。但他也跟他妈说了，这次住院的钱是杜小每垫的，他一定会还给她。虽然已经确认了恋人关系，但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会占人家小便宜。

老娘点头认同，只是脸色黯淡下来，末了叹口气说道：“林子，还是妈拖累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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